扬州地气偏暖,农历二月才到,运河两岸已是姹紫嫣红、新绿如茵。
运河码头西侧有棵千年古树,树旁有家酒楼名曰映月楼。映月楼原本开在城内某偏街里巷,随着运河商运日渐鼎盛,一年前搬迁至此。掌柜王喜臣原籍山西,祖上迁居扬州后便以映月楼谋生,几代下来,映月楼已是声名鹊起、妇孺皆知。如今,映月楼不仅是酒楼,还兼做客栈。
天麻麻亮,运河码头便在人声鼎沸中开始了忙碌。掌柜王喜臣踱至二楼亭台,见老主顾朱掌柜倚栏独坐。朱掌柜大名朱紫峰,来自河南临沣寨,常来扬州做盐业生意,这次在映月楼已住多日。
王掌柜拱手问道:“朱掌柜一向早起,昨晚睡得可好?这里有些吵闹,怕是扰了朱掌柜歇息!”
朱掌柜起身拱手道:“不妨,不妨,王掌柜客气了!”说罢,轻撩长衫重又坐下。
“朱掌柜此次来扬州办理盐务,大约有些羁绊,不然朱掌柜断不会在扬州滞留这么多天。若是遇到难处,但凡用得着我王喜臣处,朱掌柜你不必见外。”
两人说话间,上来几个人,一色的布衣短褂,黑带系腰。来人没有理会王喜臣,径直走到朱掌柜面前,领头者粗着嗓子说道:“想必这位仁兄便是临沣寨的朱大掌柜,小的在漕帮混事。扬州码头就那么大,你那十条船一停就是几日,我们的船没法停靠,也就不能装盐。十来个兄弟这几日的开销有多少,朱掌柜该是晓得吧?”
见来者气势汹汹,朱紫峰迟疑片刻,眉宇间闪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顺手摸出几块碎银子,轻轻放在桌上,目不旁视,起身去了。
王喜臣目送朱紫峰下楼,回头看时,见那面目清瘦白皙的领头者正不知所措,于是便笑道:“来的都是客,不知众兄弟是要用饭还是住宿?”
领头者干笑一声,说道:“路过,路过。告辞了,告辞了。”言罢转身便走。
“慢!”王喜臣正色道,“如此说来,你们和朱掌柜定有嫌怨。出门在外,多有不易,还望相互间多些担待。只是不知朱掌柜如何得罪了众兄弟,如若不嫌,还请把缘由告知我王某,或许能为你们调停一二,有道是冤家宜解不宜结。”
领头者停下脚步,犹豫片刻,转身来到桌前坐下。王喜臣连忙吩咐伙计送一壶碧螺春上来,然后坐下细听对方慢慢道来。
朱紫峰兄弟三人,均以经商为业,他排行老三。朱家兄弟本钱多,眼光活,瞄上了一本万利的盐业生意。当时,各地盐业实行的是“专商世袭卖引纲法”,商收商运,专商专岸。朱家老二朱紫云认为,只要舍得银两,就能疏通官府、打通关节,自家就能加入进来分润暴利。问题的关键是,要和扬州有实力的盐商搭上关系。兄弟三人几番协商,最后委派老三朱紫峰先来扬州打探行市、结交盐商。
临沣寨水运发达,朱紫峰一路乘船前行。这一日,他站在江船上眼看扬州城郭在望,不想突遇风浪,朱紫峰搭乘的船只瞬间被打翻江中,一船人悉数落水。朱紫峰懂些水性,等他拼命游到江边时已是筋疲力尽,无力地趴伏在浅滩上任由江水拍打。
天近黄昏,细雨纷飞,江面被薄雾笼罩,江中过往船只随风浪摇摆,飘忽不定,船头悬挂的油灯忽明忽暗。朱紫峰被过往船只救起时,已不省人事。
搭救朱紫峰的是一条渔船,船主姓宋名德。宋德是扬州人氏,年近半百,干练精明。平时不仅捕鱼,还在扬州城雨淋巷开有店铺,由其内人和女儿打理,日子过得波澜不惊。朱紫峰在宋家歇息几日,经宋家人精心照料,身体渐渐恢复。
朱紫峰所带盘缠尽数沉入江底,如今已是身无分文。身体好转后,他写信托商船带往老家。一个月后,二哥朱紫云风尘仆仆地赶到了扬州。
听着领头者这不着边际的话,王喜臣几欲插嘴,均被对方挥手拦住。王喜臣喝了一口茶水,静下心听领头者继续往下说:“都知道,我们老板在扬州城开有福运商行,专营盐业,他临沣寨朱家一直都在我们这儿购盐,为什么?因为河南市场大,因为两家关系深厚、往来频繁,反正给他的是最优惠的条件,为此还得罪了同行、得罪了其他客商,被人告到衙门,弄得我们老板很狼狈。如今可好,他朱家居然见利忘义,不声不响地去别家商行购盐了,我们能咽下这口气吗?”说罢,领头者端起茶碗一饮而尽。
王喜臣虽在扬州经商多年,但因圈子不同,他对盐商行当的是非曲直所知甚少。见领头者愤愤难平,王喜臣思虑良久,轻声说道:“不会是福运商行的盐,成色有问题吧?或者是,这中间有误会?敝人与朱掌柜相识多年,他的为人我还是知道的。”
“福运商行,卖的都是上等好盐!”领头者抖抖手中的碎银,说声告辞,便带人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