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烛站在门匾前又等了一会儿,等到田世维从衙门二堂西侧簿房取出来工契,他用笔签好名字,再用拇指摁好印泥,留下自己的手印,许烛就算是个小半个正经的衙门差人了。
田世维收好工契后,交给许烛一串钥匙,这是用来开牢狱门的。这一串牢狱钥匙就算是许烛的身份凭证的了,不准丢失,也不准损坏。
按照小镇衙门里的规矩,看牢的平日里就活动在牢房内,连刑房都不必去,以往的那些负责看牢的老人,在衙门当差也就进出牢房然后出入衙门而已。不需要四处走动,也就意味着没有熟悉衙门环境的必要。
看牢的人连仪门都不必进,从衙署正门进入后,左侧有一扇小门,门匾上书魁镇二字,从那进去后便是院落式的监狱。
田世维没有直接把许烛扔到牢狱里,而是先带着许烛在衙门里转呦了一下,说是转悠,其实也就是给许烛介绍了一下衙门的各个地方,一方面是带着许烛开开眼,在衙门里的其他人面前混个脸熟,逛衙门这种事一般小镇的百姓可没这个福气,另一方面也是在告诉许烛哪些地方能去哪些地方不能去。
年轻人心思比老人活络,田世维就怕哪天许烛因为好奇去了他不该去的地方,被赶出衙门都算是轻的,稀里糊涂挨了一套杖责那才真是冤枉。
田世维给许烛大致说了说大堂内左右的钱粮库和武备库,没带他进去。然后往外走,大堂院内东侧的吏、户、礼三房,西侧兵、刑、工三方,这些地方则挨个进去瞧了瞧,好好说道了一通,出了仪门,带他去看了看两厢赋役房。这些都不是什么景点,自然也没有什么好风光,就些桌凳书册,但是也足够让许烛对衙门有个大概的认识了。
田世维认真告诫道:“你有任何事情跟我说就行了,千万不要去二堂院子,那个宅门处按照规制得有一个看门的差役,我们这没有这个职位,但是不意味着就能随便进,即便是我们也不行,得镇守让师爷传唤我们,我们才能去。反正你只要记得到了大堂止步就行了。”
许烛点点头应允下来。
田世维指着魁镇门对面的一扇什么匾额都没有的小门,说道:“那个地方你同样不能去,我不知道那里叫什么,也不知道里面有什么东西,但是衙门里除了镇守,只有师爷一个人能进去。其他的地方你放松一些都没关系,有事就跟我说,我会帮你解决。”
那扇门是最普通的木板门,门外上了一把方形铜锁,也没有像其他地方一样挂着匾额,朴素的很,虽说只有那个衙门师爷能进去,但田世维不认为那是个什么特别重要的地方,理有很简单,离大门太近了。
许烛没有管这些东西,而是问道:“今天下午我能来牢狱里看看吗。”
田世维道:“可以是可以,不过你还是明天再来更好,下午来这也没什么意思,牢里是空的。”
许烛道:“我下午还是来一趟,先试试自己能不能待着住。”
也是这个道理,要是一下午都待不住,更别谈一天了,在小镇上,看牢得跟坐牢得真没多大的区别。
田世维道:“也行,我下午要跟着谢甲一起调查案子,你可以自己过来,我会跟衙门里其他的人打好招呼,你要是碰见其他人不用束手束脚,牢房里有一个用来计时的沉箭漏,你自己可以加水计时。你今晚不用点卯,想什么时候走都行。”
许烛道:“谢谢田叔。”
田世维摇了摇头,赧然道:“我没帮你什么东西,什么时候你不想干这份差事了,再来谢我不迟。”
田世维又和许烛聊了一些衙门的时候,然后去大堂院西侧刑房看谢甲做的记录,许烛的这件事没有眼下的那件案子重要,昨天的时候师爷就把他和谢甲一同传唤过去了,责令他们寻找线索缉拿凶手归案。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自己有多少尽两田世维清楚的很,说来也惭愧,他没有多少底气说一定能找到找到线索抓到凶手,这个案子不简单,昨天他们查了一天也没查到什么有用的东西,他现在压力很大,昨天晚上半夜醒了三次,怎么也睡不着。
如果仅仅是死了一个外乡人,出于职责,他会有压力,也会尽力去寻找线索,但是在怎么样也不会像现在一样有这么大的压力,关键是金叶街的王冲被人杀了,这才难办。
都是街坊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都比较熟悉,要是他什么线索都找不到,就这样让凶手逍遥法外,他以后就真的没脸见人了。
昨天的时候王冲他奶奶在衙门口哭昏了两次,嗓子都快哭哑了,今天直接就生了一场大病,躺在床上下不地,医馆的大夫昨天晚上就去了金叶街,今天早上天还没亮又过去了一趟,现在这么个情况是真的让他难受。
世间并没有感同身受这回事,那个老人伤心到了何种地步田世维并没有一个切确的感受,但是以前自己是何等的痛苦,他至今都不敢回想,如今他心底的那份沉重又被重新勾了起来,几乎要让他窒息。
他就想不明白了,经历好事而感受到的幸福与快乐,就如同蜻蜓点水一般,起初有些波澜,随着时间流失则越来越淡。经历那些不幸而且感受到的痛苦和悲伤,却好像是一坛子烈酒,不去动它的时候它就老老实实待在那,一旦掀开泥封,那股冲天的酒味就直往人的鼻子里钻,躲无可躲,历久弥新。
当真扯淡的很。
不管怎么样,他这次都必须把凶手揪出来,即是自己的职责,也为了自己心中的那个真相,自己这大半辈子不能白活。
杀人者的动机是这个案子的关键,为什么王冲会死,那个叫郭少离的人也会死。
田世维就是想不通这一点,又找不出凶器,这才不知道从那里下手。这两人死得是太蹊跷了,搞清楚动机,或许就能够找到头绪。
这件案子是仇杀的可能性很低,王冲一个在小镇上土生土长的人,才几个时辰的功夫,拿什么去跟那些外乡人结怨?
郭少离是一击毙命,能够不在现场留下任何证据,也排除了冲动过失杀人的可能。
因利杀人的话,他实在是想不出,小镇上有什么样的利益能够值得上两条人命。
如果是平白无故杀人,那么接下来可能还会有案子发生。
田世维心中很为难,他和谢甲讨论过,谢甲说查还是照样查,接下来那个凶手可能还会有所动作,天底下就没有不透风的墙,小镇上的人现在都有了警觉,动静不会小,静观其变等待凶手漏出马脚是最好的方法。
难道真的要按谢甲所说的一样,等下一次凶手作案?用接下来不知道的几条命来换取破案的可能,这种事情不说可不可行,他的良心上就过不去。
田世维走到刑房,拿起谢甲做好的笔录,仔细观看,看到一半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想起了医馆的那个大夫,医馆现如今的大夫名叫禅小花,是个脾气相当好的年轻人,平日里笑容和煦,只有才治病救人的时候,脸上才会浮现出罕见的严肃与认真,。他总觉得禅小花给王冲和郭少离检查的时候的那副摸样很眼熟。
禅小花平时治病救人的那种严肃像是一种慎重,是对生命的敬畏。昨天他见到的禅小花,脸上的神情也很严肃,不过这种严肃倒更像是一种愤怒。
——
许烛出了衙门,就先回了趟家,当他推门而入时,发现地上躺着一封的信,看样子是顺着大门的门缝塞进来的。
信封上有“吾弟许烛亲启”六字,没有署名。
许烛直接把信捡在手里,猜都不用猜,这是谭俊生写给他的。小镇上没几个人用书信交流,隔得都近,几句话就能解决的事哪用的着写什么信,浪费纸还矫情。谭俊生却很喜欢写信,用他的话来讲,写信表达的更慢一些,也更留得久一些,他喜欢这种慢和久。
许烛回房间之后才拆开这封信,信封很厚,足足有十张纸。
谭俊生说李夫子叫他去学塾是让他跟一个名叫孟中的读书人辩论,辩论的形式很有意思,两个各出一个论题,互相问答。
他出的题是化性去伪,孟中出的题是君子远庖厨。
谭俊生言辞中对孟中很是赞赏,说孟中算得上是学富五车、满腹经纶,问答时时引经据典不说,提出的观点也相当清奇,他和孟中相互问答,受益颇多。
十页纸,具是工整小楷,谭俊生介绍的这些话仅仅只占半面信纸,剩下的九页半的纸张,是他们两个人辩论的内容。
谭军生出的题目较大,却仅仅只有三张纸的篇幅,孟中出的那个题较小,偏偏足足写了六张半的纸张,
有位圣贤提出的化性起伪一个说法,变化先天之本性,兴起后天之人为,这是从字面上的解释。
以这个为题,里面有很大的考究。
这个并不是说这个题目有问题,而是化性起伪出现在那位圣贤文章中的性恶篇。那位圣贤提出的性恶论与他之前的一位圣贤提出的性善论存在冲突。圣贤们基于他们各自对人性的认识分别发展出不同的思想理论体系,乃至得出对现实政治实践的不同建议。这个观点争议很大,众多文学大家莫衷一是,有水火不容的态势。
人之先天本性是善是恶?
这个才是谭俊生给孟中留下的坑。
这个争论曾经延续千百载,直至现在依旧存在,谭俊生挖这个坑的目的才不想跟孟中争论善恶。古人相争这么多年都没个结果的事,哪里轮得到他们两个年轻人在这里评议。
李夫子曾经笑着问过谭俊生,问他觉得人之先天本性是善还是恶,他只是摇摇头,说等以后再给李夫子答案。这等事谭俊生现在不会参与其中,按照他的估计,他恐怕到老了才回去做。
不敢说那时的他走过了很多路,但是他敢保证自己绝对看过了很多的书,眼界和观念都不是现在能比的。那时他会写一本书,整理整理自己看过的书,写出自己对人对世的想法。六经注我,我注六经。人性善恶的争论肯定是要放进去的,管他争议大不大的,把自己观点往书中一放,眼睛一闭,他才不去操心这些身后事。
这本书会不会有人看、会不会损毁,他都不管,反正只要是能写出那本书,他就算不负此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