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峦如银蟒,盘踞天地间。
鸡鸣日升。
脖子上挂着一串儿佛珠的光头男人还是一如既往的懒,别人家知晓心疼自个媳妇儿的汉子早就已经准备好饭菜了,男人才悠哉游哉的从小佛堂里出来,一屁股坐在桌子旁拿起筷子准备吃饭。男人不是起的晚,在这个村子里比他起得早的汉子也多的是,但要数年如一日每当公鸡打鸣儿便利落起床的还真没有,冬日里赖被窝的更是常见,老婆孩子热炕头儿,天下男人的梦想。可这身高九尺又偏偏生的风流倜傥的光头男人还真不是如此。古圣人说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扫扫屋子还是可以的,扫天下就算了吧。这个胸无大志光头男人的懒还真就只是在屋子里晃悠,烧烧香,拜拜佛,念念经,恍恍惚惚这么一天也就过去了。
吃饭时光头男人见媳妇儿背对着自己在衣柜里掂起一件件衣裳放在木盆里,看了一眼窗外的大雪,应是要去河边儿洗衣裳吧。男人突然觉得这些年有些对不住媳妇儿,看着妇人端着木盆儿出去的背影,男人猛地往嘴里夹了两勺子饭,鼓着腮帮子有些愧疚的摸了摸自己的大光头,转身又走向墙壁上供着的一尊小佛像。
风停雪止后便是万里无云的大好天儿,与昨夜里的风雪呼啸真不像是一个地方儿。村子里的人在日出后也陆陆续续起来,冬日地里也没什么活儿,家里的男人反倒不如女人起的早,洗衣,织布,做饭,到手头儿的那样儿不是活儿?家里收拾杂事儿的女子也不比锄地的男人轻松。
不起眼儿的茅草屋前站着一位体态丰腴木钗布裙装扮的妇人,胳膊与腰间揽着一个圆木盆,里面都是一些孩子丈夫的衣物,看样子是要去河边儿洗衣。妇人们都喜欢在夏日里结伴去山脚下那条小河边儿上洗衣,那时天儿本就炎热,几个姐妹儿一路上说说笑笑,捶敲衣物时清凉河水溅在脸上,可不是能散去一些热气?到了冬日里河边儿洗衣的女子倒是没有几个人,反倒是大老爷们儿不少,多是被家里婆娘逼着来河边儿洗衣。
妇人一手揽着木盆儿另一只手刚刚推开木板拼接的大门儿,一个小黑影儿嗖的一下从身边窜了过去,地上的雪花儿都溅了起来,妇人脸色温怒朝着那个跑的飞快的小黑影儿喊道:
“当心些,地上滑,别跑那么快。”
那黑影儿扬起手臂,胳膊上挎着的青布小书包都飘了起来,口齿不清的喊道:
“知道了娘。”
妇人脸上有些温怒,听到儿子说话口齿不清的声音便知晓这小子准又是边跑边吃饭。这天儿又是刚下完雪,凉风顺着嗓子灌进肚子里可不得生病?说了多少次了,早上起来早一些,吃完饭再去张先生哪里上课,那用的着这么着急忙慌的。
妇人撩了一下耳鬓旁的长发让其老老实实的待在耳朵后,转身对着小屋儿里喊了一声:
“儿子又没吃饭,你也不知道看着点。”
屋里站在祠牌前手举香火的中年秃头男子脚下一个踉伧差点没摔在地上,随后将手中的香火插在祠牌前,摸着光头笑了笑。媳妇儿的佛门狮子吼还是如当年那般厉害。
中年妇人吼了一嗓子心里舒畅多了,步伐轻快的端着木盆走向河边儿。妇人觉得这些年嫁给家里那位有些吃亏,毕竟当年自己也是十里八村有名儿的漂亮女子,说亲的媒人都能给家里门槛儿磨平了。村子里就属自家汉子懒,别人家的男人到了耕种季节都自觉地扛着锄头下地,自家男人就知道成天在家杵着。也怨自己当年鬼迷心窍,如今胡子拉碴的汉子,当年却是当之无愧的风流倜傥。
妇人想起当年与丈夫相逢时脸上一阵羞赧,那个家里的懒汉子当年可称得上是玉树临风,在村口相遇时他还是一个身披素色袈裟,脖颈挂着一百零八颗紫檀佛珠的还俗和尚。这个村子里的人大都是世世代代生活在这里,村子里没有道观没有寺庙,娶娘子,种地,养媳妇儿,生孩子便是一辈子中的头等大事,这一辈子也只有这些事儿。还记得当年和尚站在村口东张西望的有些不知从哪里走,那时趁着树下阴凉正在织布的她不知怎得竟然敢问他要去哪里,和尚回头淡淡看了她一眼,这一眼就这一眼便让她觉得眼前这位定是一位得道高僧,但那和尚口中只是崩出两字,回家。在女子看来那不就是还俗了?之后又因种种巧合二人便顺理成章结为夫妇。
说来也是可笑丈夫还俗之后没什么家人,二人大婚时拜的是佛祖。新婚当夜妇人还忧心忡忡的问她拐走了佛祖弟子,佛祖降罪于她?红烛摇曳,喜字成双,丈夫端起酒杯二人胳膊相互缠绕,交杯酒正要到嘴边儿时候和尚说了一句,我即是如来,如来即是我。妇人听不懂他在说什么,觉得很高深。只是心里还是忧虑,喝完交杯酒之后丈夫摸着溜光的头顶又说了一句才让妇人心里放下。
这不是还俗了嘛,佛祖管不着。
“汤嫂,寅儿又没吃饭吧。”
不远处传来一道脆丽嬉笑的女声打断了妇人回想,妇人转身看去,可不是邻居李哥的媳妇儿嘛,当年成家时李哥帮忙忙里忙外的出了不少力。她儿子跟自己孩子一般大小,平日里两个小子就喜欢在一起捣鬼,又是在张老夫子哪里上学,故而两家的关系非常亲近。
女子走路风风火火的看样子透着一股泼辣劲,三两步便赶上了妇人。未等妇人开口,那女子笑着再次开口说道:
“寅儿去俺家时可是嘴里叼着块饼去的,俺家那小子看见寅儿这样也叼了个馒头就跑出去了,两儿小子跑的跟兔子似的,拽都拽不住。”
嘴上虽是埋怨不断,可还是看得出这位性情泼辣的女子是打心眼儿里喜欢这俩孩子。被唤作汤嫂的妇人回头笑了笑,说道:
“可不是,早就说了多起来一会儿,好好吃个饭在上学去,就是不听。”
接着妇人继续说道:
“今儿你咋亲自来了。”
性情泼辣的女子听出了妇人的言外之意却并没有在乎,笑着说道:
“家里那老爷们懒呗。”
二人才说没几句话便就到了河边儿,用布鞋扫去河边儿石头上的积雪,将木盆放在河边,便要开始洗衣。常年住在这里的人都知道,下雪不冷化雪冷,等过两天儿山积雪开始化的时候,河面上就要结冰了,那时候想洗衣服便更加麻烦,要凿开河面儿不说还有提防着河边石头上的一层薄冰,一不留神给溜下去就麻烦了,山里人虽是体格子好但也禁不住这样冻啊。
妇人弯腰将木盆子里衣裳拿起放在一块光滑的石头上,接过方才的话笑着说道:
“不是李哥懒,怕是昨夜里没让他歇息吧。”
便是性子泼辣的女子脸上也是一阵羞赧,见她这副摸样妇人便知晓自己猜的不错,手里木槌轻击衣裳,一脸笑意。
那位女子笑着扬起一阵清凉水花,脸色微红温怒说道:
“汤嫂,你说什么呢。尽拿俺开玩笑。”
妇人抬手遮挡一下还是有不少河水溅起到脸上。其实她早就猜到了,这位红辣椒儿一般的妹子可不是个受欺负的主儿,家里面里里外外的事儿都是她说了算,邻居李哥又是村子里出了名儿的怕媳妇儿,若不是让她舒心了,这大冷天儿她能出来洗衣服?
显然这位家里的“顶梁柱”不是受委屈的主儿,反过来说道:
“汤大哥以前是个清心寡欲的和尚,这些年应是被嫂子教的不错吧。”
妇人扬起手中的木槌作势要打她,那女子仍开衣沿着河边儿便跑了去。二人边洗衣边打闹不知太阳已经悄悄挂在头顶。
意识到已经要正午的时候两位便结伴回家,孩子这个时候也要放学了,怎得也得赶在孩子回家前把饭准备好吧。即便是路上没有停歇到家还是晚了,孩子已经从张老夫子哪里回来了。妇人进门儿的时候便瞧见孩子有些闷闷不乐,耷拉着个小脸儿赌气似的坐在门槛上。
“咋坐地上了?刚下完雪,地上凉,快起来。”
孩子双手支着下巴,倒挺像个人似的,郁闷说道:
“先生打我了。”
张老夫子是这村子里唯一一个教书先生,在这十里八村儿的也是名望极高,有不少人当年都是他的学生。有人笑他在这里教书教了大半辈子也没教出个像样儿的学生,老夫子吹胡子瞪眼说,他有几位学生可是在京城里当大官儿的。谁知这是不是老夫子为了挽回面子而在这里胡说八道呢,十有八九就是,教出几位在京城里当大官儿学生他还会在这鸟不拉屎的地儿教书?
光头男人站在门口头顶几乎都要顶住上门框儿了,看着儿子坐在门槛上赌气憨笑了两声儿又走了回去。妇人没好气儿的瞪了他一眼,转头温柔对孩子说道:
“是不是你又淘气了,不然先生怎么会打你?”
听见娘亲这样说,孩子眼睛滴溜一转,说道:
“娘亲,我饿了,要不咱们先吃饭吧。”
妇人起身端起放在地上木盆儿,走向院子里晾衣裳的绳子前,背对着孩子温和说道:
“你爹应做好了,你们先吃,娘把衣裳晾一下。”
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自己还能不知晓?先前没有上学的时候就是皮的一点儿也没办法,把她这个亲娘气的也是头疼。现如今在张先生哪里上学了,不说别的就说自己孩子这一身惹事儿的本事,张先生能让他在哪里读书识字儿,她就已经感恩戴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