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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一]

《西厢记》有不少关键词,后花园、才子才女、红娘之类。当然,其中最关键的,谁能说不是“爱情”呢?爱情这种东西,本来就能在日常琐碎生活中被隐匿得滴水不漏。就好像,台前是豪情万丈地做着考前动员的副校长,幕后上演风花雪月的校园版《西厢记》,中间薄薄一层幕布而已,全年级师生600余人没有谁看得穿。

“这么说来,他是在承认喜欢你了。”

——晚上辗转反侧睡不着,芷卉打了个电话给云萱说说白天的事,那个躲在被窝里打手电看少女漫画的家伙立刻被勾起了八卦欲,抱着电话分析了整整一小时,最后终于得出了令人欣喜的结论。

“哇咧?”芷卉还是完全不明白对方的思维是怎么跳跃的。“……唔。想起来,谢井原这个家伙还是不错的。要不是我早已名花有主,说不定也会为他着迷哦。”“嗯?名花有主?对方是钟季柏吗?”“哎呀,不要说出来,人家会不好意思滴。”

于是话题成功地从京芷卉和谢井原这边转移到了云萱和钟季柏那边,通话又毫不费力地进行了一个小时。

放下话筒,京芷卉还是满脑混沌无法疏通。

[二]

班会课上。芷卉踌躇了好久,最后终于站起来上了讲台:“下面我想借用十分钟和大家讨论一下运动会的事情。”台下愣了三秒钟,又恢复成混乱一片。“安静!”大可比拼沙杏久的怒吼。

教室里终于彻底安静下来。但每个人的脸上依然写着不耐烦。“虽然是高三,我也知道大家的时间都很紧张,可是,这毕竟是我们在高中的最后一次运动会。”女生把“最后一次”说得很重。见没人吭声,继续说了下去。“等到我们毕业,有些人可以考上大学,有些人要出去工作,想回来过纯真幸福的学生生活却再也没机会了。高中三年,给我们留下深刻印象的并不是某个老师的某堂课,并不是某次考试获得的某个名次,更不是某位校领导做的某次报告。而恰恰是,全班同学参与的每一次集体活动,从高一时的军训、大合唱、集体舞、运动会、学农实践,到高二时的艺术节、运动会、赛诗大会,再到高三时的运动会、成人礼。

“在我们三十岁、五十岁、七八十岁的某一天,想起高中时代的每一次全心投入,每一次和同学们并肩作战,每一次领取对自己的前途没有多大帮助的奖牌时那种无私的自豪,绝不会感到遗憾。

“虽然,我们是K班,被贴上‘没前途’的标签,很多人都对将来感到迷茫。我们是最差的,就算努力也得不到几块奖牌几个第一。可是……“可是,我们不可以不努力。如果从一开始就放弃,那么将来会可悲到连回忆也没有!”大约三十秒,教室里静谧得近乎诡异。

“班头!要我们做什么尽管讲!”梁涉第一个叫出来,气势直冲云霄。

“对!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虽然喊出的口号都听着匪气十足,但讲台上的女生终于缓缓地微笑了起来,松了口气。

谢井原手撑着头,心想,这群头脑简单的家伙还真是容易冲动!不过,以前没看出来,京芷卉这丫头还挺有煽动力号召力。

“第一次觉得K班的学生好可爱。”前排的柳溪川笑着回过头来。

[三]

“请给我两根北极翅!”“我要章鱼小丸子!”“香菇贡丸。”

三个女生挤在校门口罗森的关东煮前兴奋地叽叽喳喳,拿到食物以后嘴巴还停歇不了。“欸,今天你说得好棒哦。”云萱一边咬着滚烫的章鱼丸一边对芷卉说。

“哪里哪里。”女生胡乱谦虚着,其实心思都在北极翅上。“最后,大家都报了项目吧?”“嗯。除了溪川。欸,你想报什么?”

“我不想报。”

“怎么可能!所有人都报了呀!虽然我知道你在体育方面很不擅长,但是,象征性地报一个吧。比如,50米,就算跑一半弃权也是可以的。”

“说了不想报。”“可是,多一个学生参加班级的总分就会增加。我们班本来就比别的班人少,如果你参加的话……”芷卉的话语被生硬地拦腰截断:“我不想成为全校同学的笑柄。”

柳溪川撇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走掉了。“什么嘛!这种态度!”没想到最后还是不欢而散。京芷卉气得把手中的一次性塑料杯捏成了团。“那个,芷卉。”云萱怯怯的声音,“我觉得……”“嗯?”“如果她参加的话,真的会成为全校的笑柄。”“欸?”

[四]

白昼里混乱的经历会让夜晚的梦境变得纷芜繁杂并且冗长。其实,京芷卉从站起来的那一刻就明白自己是在做梦了。这种感觉挺奇怪,明知道是在做梦却不知怎样才能醒过来。她站起来,关上家门,走向公交车站。一路上杳无人烟。蓝白相间的130正好开过来,空荡荡的车厢,只有京芷卉一个人摸着冰冷的铁质扶手走上去,投下一张浅灰色的预售票,摸到靠窗的位置坐下来。

车窗的玻璃不干净,外面有薄薄的雾,远处的东西全都只有轮廓没有形状,很虚空很寒冷的感觉。不太清楚是什么季节,总之,她打量自己,白色衬衫外还罩了黑色的制服,应该不是夏天。再次抬头的时候就看见了自行车道上飞速骑着单车的男生,穿同样的黑色制服,领口敞着,因为周身笼着白雾而看不清脸,但芷卉知道,那不会是别人。

原来他的单车已经修好了啊。明知道是做梦的芷卉还是思路不清晰,终于把梦境和现实搅在了一起,流光般交织相错。

井原在以她不能及的速度远去。130不是出租车,无法让司机快点开。芷卉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他渐渐变成模糊的一团黑,被淹没在浓浓的白雾中。

从车站下来,一切和平常没有什么不同。白色的鸽群从南门口的音乐喷泉上空飞过,正对着她的是褐红色墙面的宽宽扁扁的中央大楼,顶上是白色的略显搞笑的天文台,像头上肿起一个大包。两侧展开对称的教学楼敞着温情的怀抱。所不同的是,芷卉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穿过铺红色地砖竖灰白色方柱的长廊向教室走去,而是在演播厅前顺势一拐,终点指向秘密花园。

行走着,顺理成章地看见谢井原。男生抬起头,周遭的景物像受了渲染似的抖擞了一下,草种轻扬。

“呵,你来啦。”仿佛是约好了等在那里似的。他站起身:“我还有点别的事,运动会的安排表在电脑里,你自己看吧。”

芷卉懵懂地接过井原递来的手提电脑,开机。一切都很诡异。无法解释男生是怎么凭空消失在清晨的雾气中,就像无法解释他的单车怎么能骑得比公交车还快一样。本来梦进展得还顺利,虽然诡异的地方太多,但都蒙混过关了。可是,现在芷卉怔怔地盯着windows密码一脸茫然,为什么井原认定我会知道他电脑的密码呢?

莫非,是我名字的缩写么?JZH

错。是生日么?0531

错。是“ILU”么?错。

很茫然。究竟是什么?她下意识地输入了三个字母。通过。

最终答案可怕得令人惊出冷汗一身。芷卉醒过来后,每个细节都清楚,却全然不记得关键性的密码究竟是什么。线索尽失,留下一个永无答案的悬念,更不可能去问现实中的井原,他不会知道她的梦。

[五]

女生度过了思绪混乱的一个周末。之前和柳溪川不太正式地翻了脸,理应是最该烦恼的事,却一点也没在意。

周一的早晨,京芷卉像梦境中一样背着显得幼稚的双肩书包朝车站走去。人潮却汹涌得超乎想象。呵,周一,总是拥挤又无序。

想起很久以前的那个周一早晨,恍如隔世,其实并没有过很久,只将近两个月而已。

两个月在芷卉看来已经是不短的长度,认识了,互通姓名了,再次同班了,成为前后桌了,同任班委了,发现共同的秘密花园了,等等等等。

但是,两个月是不足以让他懂得她的梦境的。

脑子里乱糟糟的事太多,目光在四处游离。突然,女生看见了那只不太光彩的手,在不为人知的情况下伸进别人的包里。

她想都没想,大吼一声:“小偷啊!”四周投来惊异的目光,源头在每一张冷漠麻木的上班族的脸上。车上的人没有任何动作,只是冷冷地看着大喊大叫的女生。这样的目光让她想起谢井原。

那贼肆无忌惮地狠狠瞪了她一眼,借着到站的机会下了车。

京芷卉反应过来,这也是自己学校的站台,想都没想就跟着下了车。于是就有了后来的险境。

手腕突然被一种强有力的力量扣住,被拖着一阵狂奔,堵在了无人的小巷,几秒前在公交车上那张有恃无恐的脸又一次出现在眼前,这时,已经狰狞得五官都变了形。

水果刀在早晨的阳光下闪着银色的寒光,顶着女生最下面一根肋骨微微用力。

一声断喝响彻在冗长的巷子里:“住手!”贼愣了一下,到底心虚,连来者面目都没敢回头打量就转身跑得无影无踪了。

有惊无险。芷卉嘴唇发白地抬起头来,梦境中的人,晴朗的脸从清晨含混的阴天中脱颖而出,黑色领带松松地系着,干净的白色衬衫敞着领口,里面微微鼓了些风,想扬起来,却被斜挎的书包背带勒住,制了下去。

被吓坏了的女生嘴唇还在不住地哆嗦,惊恐的眼神褪不去,想哭,却发不出声。无力地靠着身后的墙滑下去,瘫坐在地上。

男生冰霜覆盖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轻轻地,跪了下去,在石缝里嵌着青苔的深巷里。他把身形单薄的女孩子拥入怀中,左手抚住她后脑细细茸茸的短发,让她把下颌搁在自己的肩上,渐渐用力,深深抱紧。耳畔一句低语:“没事了。”

告诉我这不是梦境。

白驹过隙。周一,照例是升旗仪式。

三年K班班长京芷卉站在队伍的最前面端着班牌,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国旗下的讲话,脸涨得通红。

拥抱时男生身上清新的肥皂味,眼帘下衬衫肩线处细密的针脚,明明是夏末秋初,却感到周遭花香四溢,草种飞扬。时间和空间的齿轮错了位,卡在了定格的一瞬。身体被井原紧紧贴在胸口。心脏被温暖的血液包裹起来,思绪抽丝剥茧延伸向无限远。都是可以反复咀嚼的美好细节。宽容的、温和的、真实的、清晰的声音——没事了……

[六]

真的,没事了?为什么懊恼像潮水一浪高过一浪?心里默念着“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可就是和你说不上一句话。一节课一节课又一节课地过去。什么也做不了。芷卉眼角的余光瞥来瞥去。

“昨天……夏新旬……”男生正对着柳溪川欲言又止,“我在学校附近看见他,是因为你吧?”

——说的完全是京芷卉听不懂,也插不上嘴的事。原来你同别人也有秘密。

“唔,我也看见了。”溪川声音压得很低,让京芷卉没来由地厌恶。

“还是不打算跟他说?”“……”即使是沉默,也让人厌恶。“我说,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听不下去了。京芷卉收起神思专心应付起面前的数学题来,可无论怎样做,总有根纤细的神经牵系在对话的那头。

他们之间,怎么就能有那么多话题呢?

稍一分神,对话已完全变了调。“……为什么不能在一起?”边聊天边做题的男生突然停下笔,沙沙声消失了,“他不会在意的。”斜前方的女生往前欠了欠身:“别说了。”决绝地结束了对话。哈?京芷卉手微微抖了一下,差点没拿稳笔。

——为什么不能在一起,他不会在意的。这是,什么意思?

也许是别的意思。是别的意思?你以为是什么意思?女生在心里赌着气跟自己绕,找不到出路。心情泛起褐色的暗陈,原来,一直是自己自作多情。

“柳溪川。”强压怒火的声音。甚至叫出这一句的同时还没想清自己叫人要干什么。

“欸?”女生挑着秀气的眉毛略略转头。“你到底报什么项目?运动会。”“我说过了,不报。”溪川脸上表情立刻僵硬了。好像故意生事似的,又好像想要求证什么,京芷卉转过身体,表情冷冷地对感激了一早上的人说:“你说怎么办?她不参加!”

“哈?”男生莫名其妙,完全没意识到空气里弥漫开的火药味,仅仅是有些茫然,运动会的事向来是班长在弄,怎么要问到团支书的意见?他迟疑了一下,立刻在心里断定这是件小事,并没有认真严肃地考虑就随便作答了:“那就算了吧,反正缺一个也没什么大碍。”不在乎的态度,甚至连头也没抬,手里的笔还在不间断地继续着动作。

“有没有集体荣誉感啊你!”女生忍无可忍的愤怒狠狠地撞在四周墙壁上,反射出无法阻挡的冰冷回声。

全班都回了头。不知道她是对谢井原吼的,还是对柳溪川。

事件的扫尾性目击者所看见的只是班委间出了矛盾。而坐在附近稍知前因后果的目击者,也仅仅知道矛盾的导火索是运动会。

更多的阴暗的心理活动像冰山的山腰山麓潜藏在深蓝色的海底,看不见也摸不着。

只有恼羞成怒冲出门去的京芷卉本人明白,所谓运动会,所谓报项目,所谓集体荣誉,都不过是说辞,是借口而已。

可剩下的另两位当事人却还在不明所以,面面相觑。

[七]

“怎么了,芷卉?”身后传来云萱的声音,“为这点小事动怒,多不值啊。”

芷卉沉沉地出了一口气,如果动怒后没有人来安慰会显得多么没面子,可是又完全不是心里盼望的那个人。

“……你?”云萱的声音有点变调,不知身后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用来管我,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就好。”她手重重地捏着走廊上的钢管。

“算是给我面子,别气了。”“欸?”芷卉猛回头,真的变成他了。“只这一次,”男生认真地扳过女生的肩,“她身体有特殊原因不适合做运动。以后不管什么,我一定力挺你,怎么样?”谦逊的微笑浅浅地扬在嘴角,让人无法拒绝。

“你是说……”女生眼珠转了转,也笑起来,“不管什么?”男生下巴的曲线紧紧敛起来,微微颔首。

“成交!”“那你,可不要再生气咯。”他如释重负地收起笑容转过身,却发现更大的麻烦才刚出现——三年K班朝向走廊的一排窗户前挤满了小小的脑袋……“喂喂,不用那么八卦啦。”男生无可奈何地侧过头汗颜。“喂喂,可以把手收起来啦。”不知教室里哪位眼尖的高人一语中的,井原这才发现自己的手似乎真的在京芷卉肩上停留得太久了。从第一次在马路上把她撞倒,就仿佛倒霉得再也脱不了干系,背她上学,为她转班,当上团支书,许下挺她到底的承诺,到现在,目光已经没法从她身上移开。究竟是怎么了?一瞬间尴尬得后退数步,两人之间立刻横亘了一条宽阔的河流,奔腾不息。

男生压低头满脸严肃地从旁边走了过去,进了教室。可是擦肩的那一秒,芷卉分明听见那么轻声的一句。

——呐,下次见到小偷不要那么冲动,我可不想你……我可不想你……怎样呢?答案被风吹走了。还是没有说出来。

即使没有说出来,温暖已经从地表破土而出,顺着脚尖、胫骨、肌肤攀爬上来,混入血液,迅速弥漫全身。

——以后不管什么,我一定力挺你,怎么样?这话,在柳溪川听来,为什么觉得那么耳熟?女生的指甲不知不觉掐入皮肤,钝痛缓缓扩散。记忆播放的顺序又被意外打乱。

“我反对。”一直沉默的柳溪川终于拍案而起,会议桌前一大圈人都惊呆了,想着虽然这结论有点过分,但大家为人为己实在都不好多说什么,更何况,是谁也不该是她——公认的乖乖女。

气氛顿时僵了。“溪川,不要感情用事啦。”身为部长的姐姐一看局面不利,立刻出来打圆场,一边把冲动的女孩按回座位里一边在她耳边低语,“不要跟权势作对。”

这就是你的答案?溪川转过脸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盯着姐姐。两个学生打架而已,因为一个是校长的亲戚而另一个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就区别对待,未免太市侩。

你想怎么样?姐姐无可奈何地把怨愤的眼神抛了回去。即使平日再出风头,你也不过是个小小的文艺部副部长,校长欸,连我都得罪不起。

“大家都已经投票表决了嘛!溪川,这事,还是应该尊重民意。再说,最终作决定的还有学生会主席不是吗?”纪律仲裁部部长献媚似的口吻,转向夏新旬,“我说新旬,没什么问题的话,你就作个最终决定咯。”

一秒,两秒,三秒……有点不对劲。学生会全体部长都诧异地抬起头观望椭圆形会议桌那一头主席的神态。面无表情。“反对有效。”

“哈?”不止一个声音失了控。“反对有效。”为了确定结论主席又坚定地说了一遍,把事先精心做好的处理报告推向会议桌另一头,“请纪律仲裁委员会重新商定处理办法。散会。”

惊愕得完全忘记了作出反应,一圈人面面相觑。男生长长地吁了口气:“如果连象牙塔都不能纯洁……”解下校服胸前“学生会主席”的徽章反扣在桌上。短暂沉默。

所有的部长都解下了胸前的徽章反扣在会议桌上。

低着头的纪律仲裁部部长刘海直直地垂在眼前,在脸上投下大片阴影,看不见表情。许久,抬起头,原来竟是在笑,年轻的女孩语调轻扬:“知道了。大不了,这就是本届学生会的最后一次例会咯。新旬,你真的是我们最好的主席。还有,溪川,我敬佩你。”

直到大家陆续走光,溪川依然不太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狭长的椭圆形会议桌上白色的徽章整齐如队列。不得不感动。

“为什么?”她喃喃低语道。正欲走出门去的学生会主席放缓了几步:“因为你是对的,所以,不管怎样,都一定力挺你。”

“是因为我是对的,还是因为,我是柳溪川?”不知怎么会问出这样的话,身为全校男生偶像的大众情人柳溪川似乎从来都没有在意过别人对自己感觉。

“欸?”有点意外,学生会主席抱着资料的手臂忽然吃不住力,松了松,几页纸滑落在地。他弯下腰去捡,却越来越忍不住想笑,重新站起来:“两者皆有吧。”

女生抬头朝门边望过去,午后的阳光撞上窗棂,断成几截折线,擦过少年明媚的眉眼。年华,繁花似锦,被真诚的春风宠爱得无以为继。

京芷卉平静了心情走回教室,同桌的女孩抬起头来,嘴角敛着优美的弧度:“虽然我很笨,但还不至于连长绳都摇不了。”

“哈?”出乎意料。“咳咳……想了很久才想到可以做这件事呢。”

[八]

放课后。梁涉迫不及待地从座位上跳起来:“开路!去练长绳!”人潮迅速聚拢朝操场涌去。这届的差班似乎跟往届有些不一样呢。还没来得及回办公室的邵茹老师怀里抱着教案微微笑了笑。

“就这样,慢一点,不要断就好。溪川,绳子再甩得稳一点。”“云萱,你今天失误貌似有点多呐。”“哈?哪有哦。”当然有。想着身后的人是钟季柏,精力就怎么也无法集中。从十三岁到十八岁一直喜欢的人,第一次靠得这么近。脚下完全不听使唤了。

“喂!我说,你究竟会不会跳长绳啊!”在连贯的跳跃第N次被打断的时候,钟季柏终于忍无可忍吼了出来。

“……对不起。”女生把头压得极低。四周顿时安静了。一阵秋风刮过,脸都生疼。“嗨……季柏,不用那么激动啦,云萱也不是故意的嘛!来来来,接着练吧。”梁涉反应最快,连忙出来打圆场。男生头微侧,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浪费时间。”挎上书包转身就走。

“云萱,”京芷卉担心地勾过女生的肩,“没事吧?”“……没事。”

“没想到最后竟然因为我又不欢而散。”坐在台阶上女生咬了一口章鱼丸,却怎么也咽不下去。

“这倒是其次,”京芷卉忧心忡忡地侧过头,“你和钟季柏……”“没错,是我一厢情愿。因为不时地想起身后跟着他就难免紧张。”

“……单恋啊。”“哈。也没什么不好,反正我都习惯了。”

“习惯了?”诧异的柳溪川嘴里含着贡丸口齿不清地重复道。

“从初一开始。他就一直那么受欢迎,而我始终都只配缩在角落里。我,根本就配不上他对吧?”

“哈?哪有这种事情!是他配不上你,不要瞎想啦。”京芷卉连忙摆手。

柳溪川私下瘪了瘪嘴——这么违背现实的话亏你说得出。任何一个有眼睛的人都不会认为帅得完美的钟季柏配不上大众脸水桶腰的云萱吧。因为说的话与现实正好相反,所以唯恐别人不信,京芷卉甚至信誓旦旦地补充道:“放心啦,你这么可爱,他一定会哭着喊着要和你交往的啦!”

另两个人不言不语从两侧用内心无力的眼神看着京芷卉。

女生明明心虚还继续硬撑:“或者,找个比他更帅的男朋友嘛……咦?马路对面冰店里的那个帅哥好像一直在盯着你欸。”

“唔?”两个女生同时抬头。“不是我们学校的人呐,穿的是阳明的校服。”云萱眼神迷茫。“那个……我先回家了。”柳溪川慌慌张张地站起来。“欸?怎么那么急?吃完再走啦!”“吃饱了!”转眼就不见人影。“奇怪。溪川是不是认识那家伙呀?”京芷卉转回头对云萱说。“溪川是从阳明转来的嘛!”云萱沮丧的表情立刻被兴奋的八卦状取代,“瞎子都看得出关系不一般。”“喂喂,看看你现在的状态像是被喜欢的人刚吼过吗?”“这个是这个,那个是那个。”“你这家伙,只要有八卦就能活下去。懒得管你啦,回家。”

[九]

虽然人前装作豁达,可是转身背对人群依然忍不住垂头丧气。走在路上,刮向脸颊的风也越来越招摇,像被皮带抽。衣衫显得单薄了。云萱急急地加快两步,真是诸事不顺呐。

诸事不顺?听着有些耳熟。“真是诸事不顺,才洗了床单被罩晾出去,电视里就发出了今晚的台风预警。烦人哦,都秋天了刮什么台风!”早上妈妈在耳畔嘟嘟囔囔唠叨的牢骚话此刻异常清晰地从脑海里泄漏出来。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台风??真的假的啊?

还没来得及看见缓缓沉入地平线的太阳,就被大团大团的乌云遮住了视线。参天的梧桐被狂风刮得东倒西歪,空气迅速下沉,满耳的呼号咆哮。看来是真的。

风卷着沙石粗暴地砸在脸上,睁不开眼睛,女生蹲下来蜷缩成一团不知所措。

先前刻意含混的思绪在狂风暴雨的绝境中渐渐清晰——十三岁。我在楼梯拐角处第一次见到因为不穿制服而被训导主任大声呵斥的你。迷彩衬衫被风吹得鼓鼓胀胀,你桀骜不驯地昂着头,满眼满身的侠气。当英语课代表的我搬着一堆作业本与你擦肩。

十四岁。我偷偷打听你的生日,折了一个月幸运星想要送给你,却意外发现垃圾桶中躺着别的女生为你做的巧克力。

十五岁。我站在硕大的体育特长生公告栏前看着你的名字,下决心一定要考上圣华。

十六岁。我和你再次在走廊上擦肩而过,夏日晴好。大片大片的绿染碧了你的眼眸。手里捏着统一奶茶走过的你满脸云淡风轻,却照例不曾侧目。

十七岁。我想成败在此一举。校园。情书。告白。一切都完美得像童话。最终却遭来你的嘲笑。其实早知结果如此。

十八岁。我成为你的同桌。跳绳时忐忑不安左右为难,却换来你的怒吼——“浪费时间”。

浪费时间。奢望哪怕得到你的一个微笑也好。可现在看来果然是在浪费时间。

[十]

“请假?”“嗯。说是昨天回家时遇到台风,淋雨生病了。”京芷卉手中握着手机,低头又看了一遍好友发来的请假短信。“那,好吧。让她多注意身体啊。”老师宽容地笑笑,出了教室。“真是……她家住那么远啊!刮台风的时候我早就到家了。”柳溪川在一旁慢吞吞地收起上节课的课本。“唔。是很远。不过……生病的原因可能不止淋雨吧。”京芷卉说着朝斜后方的钟季柏瞥了一眼,“某些人昨天的话也说得太过分了,居然还扬长而去,有没有气量啊!”

柳溪川收到京芷卉的眼神立刻会了意:“就是就是,不像个男人嘛!这么容易动怒!”

“对啊,最讨厌欺负女生的男生呐!没品!”“没风度!”

“没水准!”

“好啦,两位,批斗会到此结束,”谢井原从讲台边的饮水机旁走回来,把手里两杯冲好的咖啡搁在了女生们面前,“人家早就走掉了。”

“哈?”回头,果然,钟季柏的座位上已经空空如也。

[十一]

炙热的秋阳下,三年K班的方阵中只有零零星星几个人而已。京芷卉头上顶着一本大开本数学书遮阳,身边的柳溪川倒是很有先见之明地撑着一把遮阳小蕾丝伞。

“班长,一点钟时接力跑要检录了,可是沙杏久和文樱两个人全无踪影,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梁涉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跑过来。

“啊?怎么会失踪呢?刚才还看见她们在教学楼旁边转悠。”“可能翻墙出去玩了吧。”

“翻墙?”“原来圣华的学生也爱好翻墙啊,还以为是阳明的特色呢!”柳溪川转过头来搭话。“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赶快找两个人去顶她们才对。”“两个人?”京芷卉为难地四下张望,整个班级方阵中剩余的女生也只有自己和柳溪川两个,“可是,溪川不能跑步欸。”“那怎么办?”梁涉吐了口气,“只好弃权了。”“再等等,”柳溪川的眼瞳里写着坚信,“说不定她们会回来。”

“但愿能赶在检录之前。”“真是节外生枝。圣华的人果然没有责任心,像我们学校就不可能出现这种事情。”柳溪川将伞斜靠在肩上,若有所思地望着远处跑跳的人群嘟囔道。

“喂喂,你到底是哪个学校的人,怎么感觉像混入我方的奸细?”京芷卉的眼神睨过来。

“是圣华,现在。”柳溪川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感觉你穿圣华校服就是不协调。别扭!”“你这是打击报复。”

“怎么了?”沙杏久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从铁栅栏上蹭下的铁锈。

文樱低着头不做声。“喂。我说,既然出来玩就开心点嘛!”说着勾过文樱的肩,“去正大还是八佰伴?”“这样,真的好吗?”文樱半晌憋出一句。“……高三了,想找个溜出来玩的机会多不容易!”

像是最后的放纵,或者末日前的畅怀,任何学业之外的事情,无论平时多普通,被打上高三的烙印之后就变得难能可贵。

“还是……别去了吧。”“哈?”

“杏久,毕业后我会去我家的厂里工作。”文樱在人行道边缘的台阶上坐下来。

“欸?不读大学了吗?”有点意外。

“我妈说不管怎样我还是应该继承家里的企业。”文樱苦笑了一下,“再说,我读书又读不好。”

“……这样啊。”“嗯。所以现在做的每件事几乎都是最后一次。”

“运动会,也是最后一次对吗?”“嗯。”

“还没回来吗?”梁涉已经是十分钟内第三次从检录处跑回班级方阵。

京芷卉无奈地耸耸肩。“呐。芷卉、溪川,吃棒冰。”云萱兴冲冲地举着三根可爱多跑回来。

“咦?”京芷卉顿时来了精神,“云萱,你五十米跑多少秒?”“想都别想。”柳溪川在一边打击。

“我啊?十秒多吧,怎么啦?”胖胖的女生开心地舔着手里的冷饮。

“果然。”柳溪川的眼睛翻成咸鱼状。“这样啊。没事没事。”京芷卉接过可爱多讪笑着作罢,“只好弃权咯。”

“真的没事么?原来我们在班头心目中就是这样可有可无无关紧要的人呐!早知道就不这么急着赶回来了!”

女生身倚篮球架,双手在胸前交叉。秋日艳阳高照,在黑发的头顶打出一圈浅浅的高光,给冰冷的语气冰冷的表情平添了几分温暖。

京芷卉惊异地转过头,一直看不太顺眼的沙杏久突然变得特别可爱,连那副拽拽的傲慢腔也让人觉得亲切。

[十二]

“来啦,跳长绳的人过来拿号码。”京芷卉兴奋地招呼着。接过白底红字号码的云萱立刻又发现了新大陆:“我这张上面有字欸!”

“哪有?”柳溪川好奇地劈手抢过云萱手中的号码,一行娟秀的数字,黑的墨迹在白布上稍稍洇开,“好像是手机号。”

“应该是这号码往届的主人写的吧。可惜红色是女生的号码,否则我们云萱说不定有艳遇呐!”京芷卉接过号码瞥了一眼就全无兴趣地还给了云萱。

“你这里面,”柳溪川用力戳了戳京芷卉的脑袋,“除了艳遇还有没有点别的啊?”

京芷卉一愣。艳遇?

她下意识地抬眼望去搜索那个人在人群中的踪迹。比起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唱歌、敲桌椅或者打牌的闹腾的男生们,他实在有点太安静了。没有举着书或伞之类的遮阳物,只那么傻傻地晒着,脖颈的肤色似乎比平时更深了一层,膝盖上搁着圆锥曲线的《龙门专题》,右手圈圈画画,上身微微勾着,在书本上投下浅浅的阴影。运动装校服在身上松松垮垮地收放着,嘴里咬着拉链,是既帅气又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那种人。

女生有点泄气,偷偷在身后比画,指指脑袋:“你这里面,除了学业还能不能有点艳遇之类的啊?”

“艳遇么,说不定还是有的。”传来云萱的声音。“哈?”芷卉被吓了一跳。“刚才打过去,是个好听的男声。”她翻白眼:“你还真的打了啊……”

操场上奔跑着的白衣少年。一百米。二百米。四百米。一千米。几乎全能。像攥紧风筝线的手,无论你飘到哪里,无论你如何刻意忽视,他都是维系你目光的终点。仿佛已成习惯。

云萱撑着头握紧手机,脑海里重复刚才那番荒诞开始的对话。“喂?”“你好……那个……你是圣华毕业的吗?我我我的运动员号码上写着你的手手机号,所以……我打打看……”紧张出了一身汗。像石块“咕咚”一声沉下海,电话那头半天没有后续的声音。

许久——“呃……请问你的号码是?”“啊?159010XXXXX。”

“不不不。我是问运动员号码。”“哦。是43012。”

“……哦。我知道了。谢谢你。我是你的学长,严峻,现在在理工大。”

“哦,这……这样啊。那学长你忙吧,我不打扰了。”她慌慌张张地挂上手机。总是如此。眼里、耳畔,所有触觉所及,除了钟季柏再容不下别人。即使有艳遇又能怎样?MP3里传来轻快的歌声: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一厢情愿是种烦恼;全世界的人不知道,我不在乎付出多少……

[十三]

结果,接力跑还是没有拿到任何名次。

沙杏久从书包里拽出毛巾擦擦湿漉漉的短发,坐在看台后的草地上,接过江寒递来的维体:“蛮丢脸的吧?”

“怎么会这么想?”男生有些难以理解。“输得这么傻。早知道不用那么拼命地跑。要是根本没回来就更好了。”她咕咚咕咚大口咽下饮料,“你千万别说什么‘尽力就好’之类的蠢话哦。”斜了欲言又止的男生一眼,“光听京芷卉虚情假意的话一遍又一遍我就想呕吐了。”

“既然那么不情愿干吗要参加?”“还不是为了文樱。”“就是那个整天缩在你后面的女生?”

“唔。蛮可怜的。初中时老爸病故了,家里还算有钱,有工厂。不过老妈前不久改嫁现在又怀孩子了,想叫她不读大学直接回家工作。反正有第二个孩子就不再会尽心尽力培养老大了。”

“这和运动会有什么关系?”男生更加难以理解。

她一眼横过去:“懒得跟你说。”重新站起身放下裤腿,“要去准备跳长绳了。放课后在校门口等我。”

望着女生远去的背影,男生瘪了瘪嘴:“还说不愿参加……”

[十四]

“请各班参赛者各就各位。”

……一百四十。一百四十一。一百四十二。

——你究竟会不会跳长绳啊!一百五十。一百五十一。一百五十二。

——浪费时间。就要轮到自己了。怎么做才能不想他?

……一百四十三。一百四十四。

——对不起。一百五十……

——生病的原因可能不止淋雨吧。

……闭上眼睛。心里暗暗下决心,一定要跳过去。可是在那一秒还是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脚绊住了什么东西。“啊!”长绳的一端从柳溪川的手中挣脱出来。所有机械紧绷着的神经松弛下来,看那条褐色的蚯蚓似的东西在半空划出扭曲的线条,无数细小的尘埃被顺带扬了起来。

一瞬间。却又好像被加上慢镜头。是朝自己抛来的——即使心知肚明,也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镇压,或闪躲——云萱感到神经有点钝钝的。闭上眼睛。

耳畔传来“啪”的一声短促的响声。想象中应该抽打在自己脸上的绳索却不知去向。

“好啦好啦。大家继续。不要再断了哦。”重新睁开眼睛时只看到击掌吆喝的京芷卉从面前晃过。所有人重新各就各位。

一百五十三。一百五十四……三百二十……再没有间断过。

第一名。欢呼。跳跃。群情激昂。

混乱中思绪依旧不顺畅,女生在结束之后回想才觉得不合情理。明明是向自己的脸颊飞来,怎么会在半途折转了方向?

“季柏好灵哦,刚才。”柳溪川拍拍云萱的肩,笑容暧昧地走了过去。

季柏?目光在人群中飞快地穿梭。男生的白色校服,肩膀位置有一道鲜明的泥印,直延伸向胳膊,变成了一道红色的痕迹,从皮肤间突兀出来。思绪溃不成军。原来那一刻是他挡在了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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