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喊许久,妘漪的声息越来越弱。
感同身受的,凤妩全身都是烈火灼烧的疼痛,但她的心又仿佛泡在冰水里。
她忽然记起很小的时候。
幻境里,在她独闯八十一傀儡阵时,也是在这样生死攸关的时刻,她也曾忍不住唤出心底最深的依恋:“阿娘…”
但她注定是永远得不到回应的。
她只能满身鲜血地,顽强地,靠在角落里,缩成小小一团,减少自己的存在感不让傀儡发现,她甚至不能让鲜血滴在地上发出声音。
画卷中的妘漪和妘涟已经成为焦黑的枯骨。
凤妩双眼紧闭,一声闷哼都不曾有过,但她整个人像是水里捞出来一般,连指尖都在滴水。
凤妩未醒,画卷中的画面便仍在继续。
这时的视角不再是妘漪公主了,而是在半空中,想来是被燃烧得破碎的残魂飘荡的缘故。
众人看到,紫绛王女赶到时,跪在焦黑的枯骨面前,大颗流泪,嘴唇颤抖,说不出话。
过了半晌,她才仿佛能接受这个事实般,问了一声:“为什么?”
冥枯不受冷火侵袭,没了七魄还剩三魂,还活着。
她怔愣地看着妘漪的尸首,整个人发颤,甚至连牙齿都在颤抖:“我…我没有…没有想杀…”
她的眼里渗出泪水,连话都说不完整:“没有想杀…小漪…”
她完全没有想过妘漪会在大半夜来找她,更没想过她能破了自己门上的封印。
冥枯虽为嫡公主,却不得冥王喜欢,自小被人欺凌践踏,只有那位王兄待她极好。
冥枯喃喃自语,心神大乱:“他那样好…那样好的人…却被妘青淮杀了…尸骨无存…我在王兄坟前立誓…冥枯此生…必要让妘青淮也体验这种离丧之痛…”
嫁来妖族之前,她本来是想要将妘涟妘漪都杀了的。
可朝夕相处,妘漪已成了她在这深宫之中唯一的光彩。
紫绛王女似是不需要冥枯的答案,她不断地低低自喃:“为什么?”
她的神色苍白如纸:“我自问一生之中,从未做过一件坏事。为什么?”
她像是伤心到了极致,又像是真的疑惑,声音中带着茫然无依:“为什么我夫君另娶,求不得一份圆满的感情?”
“为什么我三位王兄战死,要我眼看着父王白发人送黑发人?”
“为什么阿涟阿漪也要离我而去?可是我这个母后不够好?”
“是了,是我不够好,没有保护好阿涟,也没有看顾好阿漪。若我对她多上心一些,她便不会半夜乱跑。”
紫绛王女的手在两个孩子相依相偎的头骨上摸来摸去,不知是否是想要再摸一摸他们的脸。
妘青淮赶到时,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幅场面。
他风尘仆仆地赶到,嘴唇干裂,脸色苍白到可怕,整个人倚在门口借着力才能站住,良久,他才嘶哑着嗓子喊了一声:“阿绛。”
紫绛王女缓缓回过头去,任谁都能看到她脸上的心丧若死。
可她竟然温柔地对着妘青淮笑了一下:“王上这是刚从军中赶回来吧?”
她这样反常,妘青淮惶恐地跑到她面前,跪在地上:“阿绛,是我错了,是我错了!你怨我打我骂我都好,只求你别这样!”
紫绛王女将手从妘青淮手中抽出来:“王上心系社稷,紫绛如何敢怨恨?”
她看着面前两具枯骨,眼神空洞:“王上满腔抱负,雄心壮志,紫绛再为王上添一笔功绩如何?”
妘青淮慌了神,他抱住紫绛王女,哀求道:“阿绛,你在说什么?你这样我很害怕,什么功绩我都不要,你什么都不用做。我求求你,别这样。”
紫绛王女静静被他抱着,一言不发。过了许久,她才轻轻在妘青淮耳边说道:“碧落黄泉,死生不见。”
还未等妘青淮做出反应,她猛然推开了他,握住了小女儿的一根枯骨。枯骨已被烧得断裂,其中一头尖锐锋利,紫绛王女猛然将这一头扎入了心脏。
妘青淮肝胆俱碎,手足并用地爬过来:“不要!”
紫绛王女恍若未闻,用力将枯骨插入心脏。她的力气太大,枯骨从这一头穿入,竟然从背后又穿出。
她转头,微笑着对妘青淮说了最后一句话:“王上既然如此爱江山社稷,紫绛如何能不成全?你…你就仙寿永享…万万年地抱着王位过下去吧。”
紫绛外柔内刚,身化长河,决然而去。
冥枯本就只剩了三魂,又因为误杀妘漪而悔恨不已,当下拔簪自尽。
一夜之间,偌大的王宫,就只剩下了妘青淮一个人。
灯中鲜血燃尽,画卷缓缓化为轻烟,凤妩也随即睁开了眼。
长生三魂灯,感亡者之感,承亡者之痛。
凤妩周身尖锐的灼痛仍未散去,一时坚持不住,晃了一下身形。
云景眼疾手快,扶住了她,神色是从未有过的慌乱:“一一仙,你还好吗?”
凤妩摇了摇头,低声说了一句:“无碍。”
她的声音平静无波,但不知是不是众人看错了,她垂下的眼眸,似乎带着微微的水光。
原来,青淮河与紫绛河,竟是这样的来历。
难怪两河隔百里相望,从南海流入,一直流到南洲尽头,却永不相交。
在这深宫中,紫绛王女该是抱着怎样痛苦的心情度过了漫长的日日夜夜,在抱着孩子面目全非尸体的时候,又是怎样的肝肠寸断,以至于最后绝望自尽。
满院静默中,沉碧突然嚎啕大哭起来:“为什么会这样?”
她哭得那样伤心,明霄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似乎想安慰她,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亲眼见到女儿经历的一生,又重现了女儿死之前的惨状,明显对妘青淮的打击很大,他面色泛灰:“错都在我…是我贪心不足…辜负了他们…”
凤妩看着手中这缕残魂,轻声道:“长生三魂灯没有问题。该是你夫人拿着…”
她顿了一顿,似乎是在找合适的措辞。
但无论如何措辞,也掩盖不住事实的惨烈,因而,凤妩最终还是直白地说道:“拿着你女儿的骨头自尽,骨穿…骨穿心魂,导致了二人魂魄相缠。故而你以灯收集魂魄时,才会将你女儿的残魂也引了来。”
妘青淮形如枯槁,神色呆滞,也不知将话听进去了没有。
妘青淮在院子中坐了一天一夜,无人打扰。而凤妩自引魂之后,也将自己关在房间里。
一直到第二天,云景带着亲手做的桃花蜜酥,敲了敲她的房门。
听凤妩说了一声:“请进”,云景推开房门时,就看到凤妩捧着那缕残魂发呆。
云景将盘子放到桌上,蜜酥香气四溢,若是平时,凤妩早迫不及待吃了起来。
云景坐到凤妩对面,看她这样神色恹恹,不知怎的,心中盘桓了一夜的话脱口而出:“我不会成为那样的人。”
话一出口,他自己也有些愣住了。他也不知道为何会说出这句话,他只是…他就只是想告诉一一仙而已。
凤妩抬起头来:“什么?”
云景神色略有些不自然:“我说若我是他”
凤妩这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我自然相信云景仙不是那样的人。”
她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深信不疑。”
凤妩看着桌上的桃花蜜酥出神:“我引妘漪的残魂上身,就像是真的走了一遍那样的路。这条路沉重惨淡,鲜血淋漓,我心中有些难过。”
云景默了一默,他伸手替凤妩倒了杯热茶:“一一仙心中难过,可是因为…觉得这件事中,其实没有可以真正责怪的人?”
凤妩抬起头来,看向云景。云景同样看着她。
这是云景第一次,在她眼中看到迷茫之色。
她语气缓慢,带了几分茫然:“乍然听闻,谁都会觉得妘青淮是个负心之人。可昨日引魂,大家都看到他不是因为喜新厌旧,才娶了那冥族嫡公主。”
云景点了点头:“两族交战,流血千里。若能和平共处,自是无错。嫡公主是在和亲,妘青淮又何尝不是在以自身和亲呢?”
云景思忖着,慢慢说道:“而那位嫡公主,像尊贵的器物一样被高高架着,终日摆在冰冷的大殿之中,无人关怀冷暖。”
凤妩点了点头:“紫绛王女,更是最为可怜之人。”
半晌之后,凤妩有些疑惑地低声问道:“云景仙,你说到底什么是喜欢呢?”
凤妩想起冥枯曾对妘漪说过的话:“那位冥族嫡公主,似乎对妘漪说过喜欢自己的王兄。妘漪也答自己很喜欢哥哥,但是冥枯却说,她的喜欢跟妘漪的喜欢不一样。”
云景想了半天,轻轻摇了摇头。
什么是喜欢,什么是爱,他也不知道。
屋中烛光柔和,不时微微晃动,二人都有些怔然出神。
最终,凤妩说道:“我只能说,如果是我”
“如果是我,我不会让自己走到那一步。”
“如果是我,我不会让自己走到那一步。”
两人同时开口,都有些愣住。
每每这种时候,他们心中都会升起一股奇异的感觉。
觉得从来没有另一个人,能像对方那样,时时事事都能同自己想到一处去。
片刻后,云景才伸手摸了摸凤妩的头,带着些安慰的意味。
“既然我们都不会成为那样的人,一一仙便不要再因此伤心了,可好?”
他的神色温柔,声音低沉悦耳,凤妩不由自主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