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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在暴风雨中出发

“要迟到了!”

水越千晴一个箭步蹿上地铁站出口的台阶。她还不太习惯身上穿的紧身西装裙,所以有些迈不开腿。千晴把裙子的下摆往上提了提,穿着长袜的大腿露出了一大截。但她已经顾不了太多,三步并作两步地顺着表参道站的台阶跑了上去。

地铁站外,道路两旁的榉树在风中不住地摇摆。青翠欲滴的新绿,在和春天一起到来的暴风的吹拂下,仿佛在低声说着什么。千晴在右手边表参道楼群的俯视下,顺着长长的下坡路一路小跑。

路上的行人都穿着色彩艳丽的春装,只有千晴穿着颜色单调、毫不起眼的深蓝色求职西装。千晴觉得这简直就是一身毫无个性可言的铠甲。但是她知道,现在不是抱怨的时候。

“因为这将是一个决定自己命运的春天!”

千晴现在是大学三年级的学生,该找工作了。在今后的一年时间中,她必须找到她这辈子要干的工作,削尖脑袋挤进她想去的公司。她的心里满是忐忑和焦躁,因为求职与应试教育的考试不同,不存在所谓的标准答案,不管如何精心准备,她也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除了书本知识,沟通能力、社交技巧等无数她根本无从把握的因素,全都会影响求职的结果。

千晴在表参道的中段往左一拐,马上就找到了和大家约好见面的餐厅。意大利国旗被大风吹得像一团火焰似的上下翻腾。如果是在平时,学生们的聚会地点一定会选在大学附近高田马场的小酒馆里,但是今天非同寻常。

千晴和大学同学们自发组织的求职攻关小组,今天将在这里举行成立仪式。聚到这里的七名大学生有一个共同的目标,那就是在求职竞争最为激烈的传媒行业找到工作。从今天起,他们将共同迈出求职的第一步。

千晴推开玻璃门走进店里,问服务员:

“请问鹫田大学[1]的学生预订的位子在哪儿?”

服务员是一个年轻的外国人,一头金发。他微微一笑,用流利的日语说:

“客人们都已经到了。这边请。”

服务员领着千晴走向餐厅里边的包间。房间的木门打开,六个穿着求职西装的大学生,齐刷刷地向这边看过来。

“千晴,你也太慢了!快过来快过来!”犬山伸子指着自己旁边的椅子招呼道。

伸子和千晴一样,也穿着深蓝色的求职西装和白色的衬衣。她体形偏胖,胳膊和前胸好像都要把衣服撑破了。伸子想去大出版社工作,她的梦想是当一名女性杂志的编辑。

“我早就猜到你会最后一个来了。”富塚圭在餐桌的上座发话了。

圭的性格沉着冷静,才智过人,是求职小组的领军人物,他的主攻目标是报社和电视台的新闻中心。圭的求职西装别具一格,在偏亮的浅灰色底色上,配有清爽的蓝色条纹。圭不愧是求职小组的领头人,第一次穿西装出现在大家面前,就显得派头十足。

“我们刚才打赌了,菊田和千晴谁会迟到。”佐佐木惠理子脸上带着端庄的笑容说道。

佐佐木惠理子总和圭在学习成绩上争夺第一名,家境好像也颇为殷实。她那烫成竖卷的头发显得非常华美,充满了女性的魅力。她个子高挑,身材也不错,但不知为什么在大学里参加的是推理研究会这样一个毫不起眼的社团。原来大侦探才是她的偶像。惠理子的理想是在出版社工作,但为了检测自己的实力,她还计划应聘几家东京枢纽台[2]。

“大家不要再说了,我怎么可能来得比千晴还晚?”

菊田良弘忍不住这样插了一句,本来就圆嘟嘟的脸涨得更圆了。良弘在轻松休闲的校内网球协会当副会长。他身材微胖,又长着一张娃娃脸,穿着西装的样子就好像是一个盛装的五岁小男孩[3]。像他这个样子,能被报社、出版社录用吗?

千晴也不服输,反唇相讥道:

“你烦不烦呀!你看你一副小孩样儿,就不要学大人说话了。今天是因为没穿惯裙子,走起路来费劲儿,所以才迟到的。”

千晴在大学总穿牛仔裤,一是因为她本来就不喜欢穿裙子,二是因为她觉得自己的腿形不好看。不过说到头,千晴从小就有这个毛病,不管是什么样的场合,最后总是得冲刺才能赶到约定的地方。

“水越同学,你今天带钱了没有?”仓本比吕氏用略带嘲讽的语气说道。连他戴的银框眼镜的反光都显得不怀好意。

“为什么问这个?”

“大家刚才已经商量好了,谁迟到,谁就请大家喝今天的第一杯酒。”

“啊?不会吧!”千晴忍不住发出尖叫。

请每个人喝上一杯这儿的葡萄酒,肯定得花不少钱。千晴靠父母的资助和自己打工挣的钱,勉强维持着自己在东京的生活。请大家喝酒的钱对她来说,并不是一个小数目。

仓本比吕氏表情严肃地说:

“照你这个样子,怕是很难找到工作了。如果面试或者笔试迟到,就连参加选拔的资格都没有了。要知道,去热门企业应聘的人是招募人数的三百多倍。”

比吕氏希望加入电影公司或电视台,从事影视方面的工作。他人不坏,就是总喜欢摆大道理。

圭在桌子的另一端用作弄人的口气说:

“比吕氏说得对。正好说到这儿了,就让比吕氏给我们简单分析一下现在的就业形势好了。”

千晴索性豁出去了,也向服务员要了和大家一样的白葡萄酒。比吕氏一开口,围坐在白木餐桌周围的其他六个人就把视线聚集到了他的身上。

“应届毕业生的就业情况现在已经走出了低谷,去年大学毕业生的就业率已经提高到了百分之八十。在就业难的时代,就业率才不过百分之五十,所以我们还是很幸运的。”

比吕氏是擅长分析数据的理论派。

伸子嘟囔着:

“话是这么说……”

比吕氏点点头,接着说:

“伸子说得对,我们瞄准的媒体行业是就业的大热门,所以和就业形势的好坏并没有太大的关系。一般大企业的竞争概率大约是三百比一,而媒体的竞争概率动辄上千。虽然对我们并没有什么直接的影响,但有消息说,各家企业的人事部门都表示今后的两三年将会很关键:在这段时间内大量补充新员工,之后就会再次缩减招聘名额。哪儿都在精简编制,已经不需要那么多白领了。”

千晴盯着面前的高脚杯发呆,她想不出自己在千里挑一的招聘考试中过关的概率是多少。把求职换成绝症来设想一下:如果有人告诉你活下去的概率只有千分之一,你还能满怀希望地迎接新的一天吗?求职是一座窄得离谱的独木桥,但如果不硬着头皮走下去,也就看不到自己的将来。

“真一,你觉得呢?”

圭又把话头转给了一直闷不作声的小柳真一郎。真一郎在大学里参加的是正儿八经的体育社团——柔道协会。他身高还不到一米七零,但是体格健壮。两只耳朵因为摔摔打打,早已变得扁平。平时的他是一个性情温和的读书爱好者。真一郎的目标和良弘一样,是大出版社和大报社。他虽然沉默寡言,但是一旦开口,说的话句句掷地有声,能让周围的人自然而然地倾听。

“就算只有千分之一的概率,考得上的人总会考上,所以不用太在意概率的问题。又不是一千个人平分一份工作。对于每一个应聘的学生来说,只有考得上和考不上这两种可能性,所以,概率并不是千分之一,而是五五开。”

惠理子含蓄地微笑着,说:

“不愧是真一同学。你说得很对。不用总想着周围和自己竞争的人,集中注意力把自己该做的事做好就行了。”

真一郎点了点头,在胸前交叉起双手。他明明和大家年龄相仿,但穿着深灰色西装摆出这个姿势,顿时会很神奇地让人觉得他已经是一位早已毕业的学长。

这时圭瞥了一眼千晴,笑了。被聪明过头的人投以这样的目光,千晴觉得自己被作弄了,不禁有些生气,心里暗想:“穿一身与众不同的西装就很了不起吗?少在那儿装模作样!”

“千晴的葡萄酒好像也已经来了。那我们干杯吧,为了庆祝我们求职攻关小组成立,为了预祝明年春天我们都能考上自己向往的媒体企业,干杯!”

“干杯!”

“干杯!”

七个人的声音交织到一起,在餐厅的包间里回荡着。

贪吃的伸子看着端过来的盘子,眼睛直发亮:

“平时总是在高田马场的小酒馆吃什么炖下水、土豆烧肉,喝的也是苏打烧酒。今天这顿饭明显就要洋气多了嘛。”

红色的西红柿、白色的马苏里拉奶酪、绿色的罗勒叶——用意大利国旗的三种颜色调配成的前菜端了上来。身材微胖的良弘马上往嘴里塞了一口,说:

“还真被你说对了,我们大学虽然录取分数线高,但在这些方面还真是土气得要命。”

鹫田大学是私立大学中的佼佼者,是名校中的名校,校风朴实无华,非常平民化,所以让大众很有亲近感。毕业生在媒体就业一直就是这所大学的强项,在这个行业的任何一个角落都有鹫田大学毕业生的身影。

良弘嘴里含着西红柿,含糊地说:

“参加完最终面试,拿到录用名额,是明年四月的事,离现在还有整整一年的时间。终点太遥远了,都不知道应该从什么地方下手。”

千晴也吃起了三色旗沙拉。水果西红柿的味道甜得像糖果。

“我也这么觉得。虽然也看了这样那样的择业指南,但是完全找不到感觉,真让人发愁。朋友们也还根本没有行动起来。”

“所以我们才搞了这个成立仪式!”

主持这次活动的圭把话接了过来:

“媒体的招聘考试比别的行业早很多,部分电视台在今年十一月就会开始招聘。我们大学的学生在这方面不够机敏,行动上总是落后别人。”

这件事学生们在大学的求职科也经常能听到。直到大四那年的春天[4]才开始慌着找工作的学生,每年在鹫田大学都层出不穷。校园里的气氛就对找工作这件事缺乏足够的紧迫感。

比吕氏放下手里的杯子说:

“电视台、报社、出版社分别会在二月、四月和五月发出录用通知,真要到了明年,再怎么折腾也为时已晚了。”

圭在餐桌的一头发话了:

“我们拼的是千分之一的概率,无论怎么早做准备都不为过,所以今天我把这个带来了。”

圭从椅子背上挂着的单肩包里拿出一摞纸。这些A4大小的打印件被分发到了大家手里,千晴把印在最上面的标题念了出来:

“分组讨论评分表……这是要做什么?”

圭用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声音回答道:

“这是某家综合性贸易公司在招聘考试中用的评分表。虽然今天是求职攻关小组成立仪式,但是光喝酒聊天是不是有点儿太松松垮垮了?”

“啊?开什么玩笑呀!”良弘喊道。

餐桌的周围一片哗然。近来几乎所有的企业都会在招聘考试中以分组讨论的形式进行面试。在单个面试时不容易看出来的地方,在团队中会更容易体现出来。通过分组讨论,可以充分观察一个人的沟通能力、能否有理有据地说服别人,以及每个人在团队中所担当的角色。

惠理子一边摆弄着自己的卷发,一边把评分表上的项目念了出来:

“主导能力、审时度势的判断力、听取他人意见的能力、协作性、表达能力、协调意见的能力、创造性、积极性、其他。”

打分的项目一共有九项,下面还留有打钩打叉和给六个面试者写评语的地方。

求职小分队的带头人宣布:

“这家贸易公司采用的形式是六个应聘者展开讨论,两个面试官进行评判。今天我们只有七个人,所以……”

圭扫了一眼餐桌旁的同学们。

“惠理子同学和我来做面试官,其他五个人接受面试。”

惠理子莞尔一笑:

“好像还挺好玩的。”

将要接受面试的五个人全都一脸不安。

良弘用双手抱着头说:

“好不容易来一次这么上档次的意大利餐厅,却要搞得人家食不知味。用不着一开始就搞什么模拟考试吧?”

真一郎一直保持着双手交叉的姿势。

“这不也挺好的吗?光是吃吃喝喝,哪儿来的危机感?从今天起,求职活动就算是正式启动了。成立仪式不就是为了这个目的吗?我们试试吧。”

千晴的心在不停地剧烈跳动。演练就这么紧张,真的到了面试考场上,真不知道自己会是个什么样子。

千晴一边掩饰着自己的不安一边问道:

“那讨论的主题是什么?”

圭意味深长地微微一笑,说:

“日本人的劳动状况。”

精于理论知识的比吕氏马上就发现了问题所在:

“这个题目真够宽泛的。”

“脑力劳动者劳动时间自主化(white-collar exemption)制度这个题目倒是也可以,但太具体的题目大家会比较难应对吧?”

圭和比吕氏不约而同地朝千晴看了过来。

“你们这是干什么啊?你们不用太在意我和良弘,不管什么题目,尽管放马过来吧。”

千晴从来没听说过白领什么制度,只能一个劲儿地虚张声势。

惠理子游刃有余地说:

“那就这样定了,不过我们得先把饭吃完。”

“就是嘛,这么棒的时蔬凤尾鱼意面都被搅得不知道是个什么味道了!”

馋猫伸子的一句话,让笑声又回到了餐桌上。

圭点头同意:

“等大家把饭吃完,咖啡上来了,我们就开始。时间是二十分钟。大家就把它当成是真实的面试,千万不要敷衍了事。结束以后,我和佐佐木同学会把评分的结果公布出来。”

良弘鼓着腮,心不甘情不愿地说:

“好啦好啦,弄就弄呗。”

虽说不过是预演,但是大家一旦被分成应考和评分的两个阵营,包间里的气氛就不像先前那样融洽了。随后端上来的两道主菜烤羔羊和香草烤鲈鱼,究竟是好吃还是味道一般,千晴完全没有印象。所有人都若有所思的样子,话也少了很多。

不管是谁,在面试中被人掂量来掂量去,都不会心情舒畅。因为别人会出于各种未知的原因,评价你作为一个人的价值。千晴打心底觉得求职是一件让人痛苦的事,不想成为别人打分的对象。

七杯意式咖啡被摆到了桌子上。饭后甜点是餐厅自制的提拉米苏和树莓沙冰。圭悄悄看了一下大家的盘子,大家已经吃得差不多了。

“好,就让我们开始今天的重头戏吧!”

穿着浅灰色西装的圭站了起来。佐佐木惠理子也很默契地拿着评分表和圆珠笔离开了自己的座位,卷发随着她的动作在轻轻地晃动。

“那么,接下来将是二十分钟饭后运动的时间。请大家拿出自己的全部实力,好好表现一下。有哪些评分项目大家应该已经记好了。”

“快开始吧。”

千晴和良弘的声音碰巧重合到了一起。

“那么请大家开始展开讨论!”

圭的口吻就像是一位真正的面试官。千晴战战兢兢地看着同伴:四位同伴穿着求职西装坐在那里,每个人都在为初次参加分组讨论而紧张。积极性也是评分的一个项目。千晴想第一个发言,但是舌头发麻,不怎么听使唤。房间里只能听到皮鞋在地板上走动时发出的响声。圭和惠子拿着评分表,在大家的背后绕着圈,俨然像两个等着行刑的“刽子手”。

仓本比吕氏咽了口唾沫,第一个说话了:

“根据2003年的调查,日本人一年的平均劳动时间是一千九百七十五个小时。因为最近经济比较景气,这个数字稍有增加。但是从中长期的趋势来看,劳动时间仍然在逐渐缩短……”

说到这儿,比吕氏停了下来。搬出他擅长的数据分析倒是没错,但是说到后面,他自己也搞不清楚到底想用这些数据来说明什么了。

这个时候如果主动替人解围,说不定可以在协作性这项指标上赚点分。千晴不顾一切地开了口:

“日本人的劳动时间和其他国家相比是不是很长?我印象中日本人非常勤奋,总是在工作。”

比吕氏看了一眼千晴,从他的眼神里可以看出他好不容易松了一口气:

“美国是一千九百二十九个小时,和日本差得并不多。但是欧盟的两个大国德国和法国的年均劳动时间都在一千五百小时到一千六百小时之间,比日本少了四百个小时以上。”

良弘不紧不慢地说:

“如果按照一天工作十个小时来换算的话,在欧洲一年就能少工作四十天呢。”

良弘说话的口气随便,完全不像是在参加面试。这个人怎么这么懒散——千晴斜着眼睛看着他,又说:

“在日本,无论什么样的公司,加班的时间都很长,日本的产业界已经到了该考虑劳逸均衡的时候了。我认为日本人的长时间劳动,是导致新生儿出生率低和育龄人口晚婚的原因之一。”

第一个说得还像那么回事儿的人,也许就是自己了——千晴颇有些得意。就照这个感觉把主动权一直掌握下去就好啦!

这时,比吕氏在桌子上探出了上半身,千晴好像激发了他的斗志:

“但是现在世界各国的企业都置身于全球化的激烈竞争中,日本也不例外。日本首先要和工资水平较低的亚洲企业进行竞争,如果仅仅缩短劳动时间,是不是会有新的问题产生呢?”

慢热的小柳真一郎终于开了口,柔道协会会员说话还是那么有分量:

“正像你说的那样,缩短劳动时间的前提条件是提高现有的劳动效率。不能做到这一点,日本肯定会逐渐失去国际竞争力。不光是体力劳动者,对脑力劳动者来说,今后同样会被要求进行更具附加值的劳动。这才是时代的走向。”

为了筹备找工作,千晴也在逼着自己看报纸的经济版面,但是几乎所有的文章都令她晕头转向。千晴觉得自己开始渐渐跟不上讨论的节奏了。

“虽然这方面的事情我并不是很懂……”

犬山伸子把双手对握在胸前,仿佛是在祈祷。

“劳动到底是什么?劳动真的可以用平均劳动时间和附加值之类的概念来衡量吗?我们到底为什么劳动?我觉得如果不把这些问题先想清楚的话,不管在世界上有多么强的竞争力,人也不会幸福的。”

千晴这时正巧在看圭这位主考官。听到伸子的发言,圭在评分表上写了些什么。伸子以前就是这个样子,话题一旦变得复杂,她就会突然发表一些意见,让局面来一个底朝天。千晴决定跟进,因为单靠数据和逻辑,自己肯定敌不过男生。

“我赞成伸子的观点。我们都是活生生的人,既不是被平均化的劳动者,也并非生活在平均值中。虽然抽象化和统计很有用处,但是如果不能搞清楚自己究竟为什么工作,我觉得就算今后找工作,也会无法真心诚意地投入。”

圭好像吃了一惊,又在评分表上写了些什么。千晴觉得自己不过是说出了真心话,似乎并不是什么值得加分的言论。

“对每一个劳动者来说,劳动的意义和目的确实很重要,但是置身于激烈竞争中的企业,并没有考虑这些问题的余地。追求利润才是企业的使命,如果企业不能延续,被雇佣的劳动者也没有未来可言。”比吕氏在竭力把讨论拉回到靠数据和理论说话的方向上。

仍旧交叉着双手的真一郎说:

“仓本同学是站在企业的角度从大局审视劳动,犬山同学和水越同学则是从劳动者的角度出发,从个人层面看这个问题。今天的主题是日本人的劳动状况,所以双方的观点都没错。”

真一郎平时总是直呼千晴的名字,现在又突然毕恭毕敬地称呼水越同学,这让千晴颇感意外。真一郎对讨论中对立的意见进行了整理,这一定会在协调意见的能力上有加分。

良弘又不紧不慢地说:

“我也觉得大家可以借这个机会好好考虑一下自己和劳动的关系。日本企业的现状如何,只要看看报纸就能知道,但是像这样推心置腹地就工作进行探讨的机会却很难得。”

千晴虽然心里明白不能总看面试官的脸色,但这时还是忍不住看了看惠理子。惠理子在不知哪一栏做了个记号。良弘刚才的发言好像也得到了正面的评价。看来诚恳的态度和坦率的发言在分组讨论里也会得到一定的认可,而这正是千晴所擅长的。

“我也觉得这个角度更能增进我们五个人相互之间的了解。大家都将应聘各家媒体,动机是什么呢?大家在媒体真正想做的工作又是什么呢?”

这虽然是一个千晴自己也很难说得上来的问题,但是把这个终极问题抛给同伴,千晴还是做得到的。

伸子第一个开了口:

“我希望从事女性杂志的编辑工作。上大一的时候,我生病住过十天院。因为精神一直很好,所以在医院里闲得发慌。病房里既不能用手机也不能用电脑,带去的书也很快就看完了。那时我在候诊室的书架上找到了很多杂志,那些杂志在我眼里简直就成了宝贝。”

这是伸子每次喝醉了酒就会讲的故事。虽然对在场的其他六个人来说早就耳熟能详,但因为是伸子的亲身经历,所以显得很有说服力,在真正的面试中肯定也会很有效。因为良弘随随便便搭的一句话,讨论出现新的走向,这对千晴来说,也是求之不得的事。如果是日本的劳动力市场之类的话题,千晴可能会连一句话都插不上。

伸子还在满怀热忱地诉说着:

“这个世界上竟然有这么多有趣的事情,而且用的是杂志这种容易传播的形式,只要几百日元,就能够了解现在这个时代和生活在这个时代的人们。我躺在病床上想,如果编辑策划能成为我一辈子的工作,那该有多好!这份工作对我来说充满了吸引力。”

犬山伸子的脸颊泛着红光,大概连她自己也被再次触动了。

千晴想到了自己。虽然她也想在媒体工作,但是她有伸子那种热情吗?千晴不免有些心虚。

“我很理解你的心情,我希望在报社、出版社工作也是出于类似的原因。我希望能够比任何人都先看到这个社会发生的变化,并不是经济、政治方面的那些变化,而是用心去审视普通人平淡无奇的生活中发生的变化。我出生在东京的老城区,不太愿意相信那些自上而下的漂亮话。”良弘淡淡地说,并没有任何装腔作势的感觉。

千晴向来觉得他为人轻飘飘的,而且容易得意忘形。良弘说出这样的话,让千晴很是意外。

“所以,如果我去报社的话,不会去政治部、经济部那些仰之弥高的地方,生活家庭部、文化部那样的地方比较适合我。要是进了出版社,我就去包罗万象的周刊杂志当记者。”

良弘的话虽然和伸子的风格不同,但同样很有说服力。微胖且娃娃脸的良弘对报社内部的情况好像摸得很清楚。千晴刚有点儿佩服良弘,比吕氏又从完全不同的角度展开了攻势:

“各位对纸媒的将来怎么看?”

围坐在桌子周围的所有人都把视线集中到了比吕氏身上。主考官之一的圭马上在评分表上又添了几笔。提供新话题的能力也是评分的一个要素。

“我的目标是电视台或者其他制作影视作品的公司。大家知道,全国性的报纸和大出版社的营业额最近几年都在缓慢地下滑。纸媒被图像和网络取而代之已经成了时代的大趋势。整个出版业的营业额和巅峰期相比,已经减少了百分之十五。”

房间里的气氛开始躁动不安。在这七个人里面,把影视图像作为主攻方向的只有仓本比吕氏一个人。

“今后随着网络的进一步普及,影视媒体会加速发展。不光是日本国内,只要看看好莱坞和韩国的电影就能明白,影视产业可以简单地超越国家与文化的差异。影视业,尤其技术不断进步的电视业将成为今后大众传媒的主流。日本的纸媒既不大可能有什么新的技术进步,也缺乏获得进一步成长的余地。各位在选择一生的工作的时候,对出版业和报业的将来又是怎么考虑的呢?你们有足够的信心吗?”

大家感到周围的气氛一下子紧张了起来。如果在应聘的企业一直工作到退休,时间将会长达四十年。找工作还需要对时代的变化抱有先见之明。千晴还只是一个大学生,对“未来的前景”“发展潜力”这样的词毫无招架之力。就好像有人在千晴面前出了这样一把尚方宝剑。出版业和报业的未来真的一片黑暗吗?泡沫经济崩溃之后,电视台的情况暂且不论,纸媒不断裁员的消息她确实早有耳闻。

“钢铁、天然气和银行的情况又如何呢?”就好像在柔道比赛中试探别人如何出招一样,小柳真一郎这样发问道,“所谓的旧有产业为数众多,也都在变革中生存了下来。我认为以发展论英雄的时代在日本早已成为过去。反过来,我想问一下仓本同学,你能想象报纸、杂志、书籍完全消失的社会是个什么样子吗?”

以理论知识见长的比吕氏被问得哑口无言。这也许是个机会,千晴朝那位个子不高的柔道会员轻轻点头示意,跟进道:

“我反而觉得报业和出版业这样的纸媒有它们的优势。纸媒确实已经非常成熟,但这也正说明纸媒已经深深扎根在我们的生活中了。今后纸媒也应该不会消失,而且纸媒还有电视、广播和网络所无法替代的作用。”

对不太善于讲大道理的千晴来说,能说出这样的话已经很不容易了。仔细想一想就能明白,实际的面试是由报社、出版社的人事主管来主持。如果有人说他们所在的行业前景黯淡,单凭这一点,应该就会使他们心存不快。

比吕氏还在努力想挽回劣势:

“你们说的也有道理,但是现在大众媒体所处的社会环境的确在急剧变化,我们必须充分认识这一点。”比吕氏也许已经感到自己寡不敌众,言辞也不再那么锋芒毕露。

真一郎仍旧交叉着双手:

“发展确实很重要,但是大众传媒的发展本来就是有限度的。人眼球的重量不过几十克,耳朵的重量也差不到哪里去。两者都只占体重的千分之一左右。眼睛和耳朵不管长多大,都不可能变得像肌肉和骨骼那样有分量。大众传媒也是一样,相比规模,工作的内容和质量才更为重要。”

良弘也慢悠悠地发话了:

“大家都说东京枢纽台发展潜力大,但是从员工人数来看,也才不过一千几百号人,营业额虽然可观,但其中绝大部分都是广告收入,所以也不可能发展成员工上万的超大型企业。”

站在良弘背后的佐佐木惠理子面试官又在评分表上写了些什么。千晴觉得自己错过了一个发言的好机会,觉得有些不甘心。因为千晴在看过针对媒体的求职参考书之后,也曾经把枢纽台的规模归纳成表格:公共电视广播以外的其他电视台规模都不过一千五百人左右,每年聘用的应届毕业生也才不过二三十人。

千晴差点发出一声叹息。为了那二十多个聘用名额,好几万名大学生会去应聘。即使在大众传媒行业,电视台也是竞争最激烈的地方。虽然千晴为了检验自己的能力,也准备试着应聘,但是心里其实已经放弃了一半,她的最大目标仍然是大出版社。富塚圭看了一眼手表,宣布道:

“还有三分钟时间。请大家用三十秒,各自总结一下自己的劳动观。”

“啊?真的假的?”意大利餐厅亮堂的包间里满是良弘的惨叫。

“真的要说吗?”千晴也跟在他后面喊了出来。

在分组讨论中热烈起来的气氛,就因为圭的一句话,又降到了冰点。好一个让人猝不及防的结尾。

求职小组的领军人物一脸严肃地说:

“谁第一个来都可以,请抓紧这三十秒的时间最后表现一下自己。如果没有人发言的话,分组讨论就到此结束。”

“我要发言。”

比吕氏举起了右手。他对纸媒的前景表示怀疑而遭到了大家的反击,但现在好像已经重新稳住了阵脚。

“我想在多频道化的电视台内部,嗯……制作更有日本特色的影视作品。影视制作第一线的工作非常艰苦,但是我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我会努力的。虽然我不太擅长体育运动,但是人不可貌相,我对自己的体力还是很有自信的……”

“到此为止,时间到。”

圭像一个真正的主考官那样中断了比吕氏的发言,在评分表上又写了些什么。千晴的心怦怦直跳。像比吕氏那样喜欢用理论知识当武器的人,在面试的最后也只能是一个劲儿地表态自己会拼命工作,而且他的声音还一直在发抖。

所幸这次分组讨论只是模拟考试,在正式面试时需要和素未谋面的应聘者就事先不知道的题目进行讨论。仅仅是想象一下那场面,就让千晴觉得胃疼,上好的西餐全都白吃了。

“我可以发言吗?”

犬山伸子第二个举起了手。她那总是红扑扑的圆脸这时已经像打印纸一样煞白。仅仅是看到她的脸,千晴就觉得十分紧张。

“我想做很多能够让日本的女性更加充满活力的策划,做出尽可能吸引人的杂志来。很多女性由于对未来的不安而不愿意生孩子,这样的状况太让人觉得悲哀了。我想通过杂志,让大家觉得活着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担任主考官的惠理子这时提出一个问题:

“杂志的编辑工作时间长而且强度大,你准备怎样协调工作和个人生活的关系呢?”

千晴禁不住睁大了眼睛,因为惠理子提的是一个很尖锐的问题。碰上杂志的截稿日,杂志编辑每个星期或者每个月都会有几天通宵加班。工作时间也没有规律,休息日和深夜也经常需要上班。

伸子吞吞吐吐地说:

“我已经有心理准备了。如果能够在那么艰苦的情况下也能保持工作和日常生活均衡的话,这对和我一样的职业女性也会是一种鼓舞……”

“我知道了。”

惠理子点点头,又用圆珠笔在评分表上唰唰唰地写了些什么。

圭用冷静得让人难以忍受的语气问道:

“还有谁要说吗?”

良弘举起右手答道:

“我已经没什么要说的了。”

看到比吕氏吞吞吐吐地发言,良弘大概觉得什么都不说就这么结束,负面评价反而能少一些。原来还有这个法子——千晴不禁有点佩服良弘。分组讨论不存在标准答案,要充分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条件,来给主考官留下好印象。

“那我来说两句。”

接下来举手的是柔道协会的小柳真一郎,他粗壮的手指和厚实的手掌映入了大家的眼帘。

“我希望能在新闻采访的第一线工作。刚才我用眼睛和耳朵打了个比方,但是新闻报道的工作并不是简单地看和听,需要流汗、奔波、全身心地感受现场,然后再把这些传达给受众。写文章并不是我的强项,但是拼体力我很在行。不管什么样的磨炼,我都坚信自己能够经受得住。”

千晴觉得真一郎的发言很有男子汉气概。主考官的反应好像也很不错。惠理子和圭在认真地做着记录。

“好,那么最后请水越同学简单地总结一下今天的小组讨论。”

“对……对不起,别的人不都是表态,说说自己的劳动观就可以了吗?”

圭脸上没有露出一丝笑容。人真是一种会随着自己的身份变化的生物,圭现在已经完全是一个无懈可击的主考官了。

“因为水越同学是最后一个发言。你一直在听别的应聘者的意见,应该有很多时间来整理自己的想法。这样未免有些不公平,所以我才换了一个问题。”

伸子用眼神给千晴鼓劲儿。虽然只是短短二十分钟的讨论,但是千晴的脑子里已经一片空白了。第一个发言的到底是谁来着?

“嗯……我……”

千晴轮番看着其他人的表情:仓本比吕氏在饶有兴致地看着这边,小柳真一郎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从菊田良弘和犬山伸子的表情上就能看出他们在替千晴捏着一把汗。

“嗯……日本企业的加班时间很长,特别是传媒行业的业务以艰苦著称……嗯……为了解决低出生率的问题,这个非常值得商榷……总而言之,只要让我进公司,我一定会努力工作的!”

包间里的同学们哄堂大笑。千晴已经满头大汗了,她不明白大家为什么笑得这么开心,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到底说了些什么。

“好了,就到这里。小组讨论到此结束。”

五个大三学生一齐长出了一口气。因为紧张,大家都全身僵硬。

千晴忍不住叫道:

“这算是怎么回事呀!一上来就被弄得这么惨!我肯定用不了多久就举白旗了。特别是最后那招太过分了!像那样突然换题目,不管是谁都会慌神儿的。”

良弘喝了一大口矿泉水:

“还真是,我都差点尿裤子。真发愁,到了真正的面试该怎么办呢?”

圭和惠理子正在比对两个人的评分表。

圭坐回到首座,说:

“现在公布结果。”

正在聊天的五个人一下子就又坐得笔直了。良弘调皮地问了一句:

“说吧,谁及格了?”

圭看了良弘一眼:

“没有及格不及格一说。”

“为什么?”第一个做出反应的是千晴。

另一位主考官耐心地解释道:

“这次的分组讨论本来就不是为了追求是否及格这样的结果,而是为了让大家把握一下自己的特点。开始之前,我和富塚同学不是稍微商量了一下吗?当时富塚同学就对我说,不要找缺点,要多看大家的优点。”

不愧是求职小组的领军人物!因为刚刚从紧张状态中被解放出来,千晴的心情很不错。

“这个我举双手赞成,因为我就是表扬越多进步越快那种类型的人。”

良弘在一旁打趣说:

“不对,是一被表扬就得意忘形、容易犯低级错误的类型吧?”

包间里又发出一阵笑声。但当圭拿起评分表的时候,房间又瞬间安静了下来。即便是被同龄人打分,也绝非是一件轻松愉快的事。

“先从比吕氏开始。比吕氏在主导讨论的能力、创造性、积极性方面都表现得不错。”

一丝不苟的理论派对圭的评价点头作了回应。

“但是比吕氏没有能把自己提出来的话题充分拓展下去。”

千晴不禁插嘴:

“比吕氏同学在展开攻势时很犀利,但是一旦转入守势,就显得漏洞百出了。”

在论及报业和出版业的前景而孤立无援时,比吕氏的论点也就成了强弩之末,最后不了了之。

“千晴你少说两句。替别人担心之前,还是先担心一下自己吧。”

小组讨论还真的不可小视。千晴本来怀疑短短的二十分钟时间弄不明白些什么,但现在发现人在陷入危机的时候,谁都会使出自己平时最擅长的招式。对比吕氏来说,那便是数据与逻辑了。

“接下来说说大伸。”

犬山伸子就像在真的考场里一样紧张。她的姿势过于端正,已经把背挺得有些弯曲了。

圭看了伸子一眼,脸上露出了微笑。千晴这时领悟到,面试时非常重要的一件事就是要让主考官觉得你这个人有意思,其他并不需要想得太复杂。分组讨论的时候,只要能给打分的一方留下哪怕一处好印象就可以了。

“大伸从自己的亲身体验说开去,很有说服力。积极性很高,尊重他人意见的协作性也不错。”

伸子圆圆的脸蛋变得红扑扑的,被别人表扬总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在求职这种完全不知道自己被评判的标准是什么的情况下,别人的赞许一定更能成为前进的动力。惠理子看着手中的评分表说:

“我也觉得伸子是五个人里最具说服力的。如果除了谈个人体会,再能有一些主导话题的力量和独创性的话,就更完美了。”

“大伸,你好厉害!”

什么场合下都显得松松垮垮的良弘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向自己的竞争对手发出了这样的赞许。

圭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眼,略带嘲讽地说:

“然后就是我们的良弘了。佐佐木同学,他有什么项目得分了吗?”

“喂,你们这口气不对呀。”

惠理子没有理会良弘,看了看手里的评分表。

“嗯……这还真不好说。全都是三角[5],没有一个钩。勉强要打钩的话,大概只有倾听别人意见和协作性这两项吧。”

“是这样,谢谢。我觉得良弘有一定的独创性,特别是在说到报社内部他想去的部门时,展现出了自己的特色。但是在最后他没有用三十秒钟好好地表现自己,那样肯定是会被扣分的。在积极性这方面只能给他打叉了。”

果然,一点儿风险都不愿意冒的话,是拿不到分数的。千晴开始竭力回忆自己的发言,自己到底表现出积极性了没有?良弘好像并不单单是个慢性子,还有非常顽强的一面。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失落。

“没事,真到了招聘考试,我会好好表现自己的。没事的没事的。”

惠理子仍然没有理会良弘,接着又说:

“下一个是真一同学。”

小个子的柔道协会会员此刻依旧是双臂交叉的姿势。他虽然表面上不动声色,但是千晴能看出他很紧张,表情有些生硬。

“我在创造性和其他——提供新论点这两项上打了钩。特别是他把媒体与其他行业的关系比喻成眼睛、耳朵的重量与体重的关系,很有说服力。”

圭也看了看评分表:

“我同意惠理子同学的意见。真一在大家各自发表自己的意见之前,一直在等待,虽然后来表现出了拓展观点和带动讨论的能力,但是在积极性方面还是只能打叉了。”

这未免让人有些进退维谷。倾听他人意见的能力与率先发言的积极性,本来不就是互相矛盾的评分项目吗?会有人在所有的项目上都得到正面的评价吗?千晴又看了看半闭着眼睛,专心致志地在听主考官说话的小柳真一郎。

真一郎把双臂放下,做了一个深呼吸。

“我算是弄明白了,看来分组讨论和柔道比赛是一样的。”

比吕氏不解地问:

“什么意思?武术比赛和招聘考试中的分组讨论有什么共同之处吗?”

“我被教练说得最多的,就是要多主动进攻。我在比赛的时候总是被对方抢得先手,然后再慢慢地扳回来。学长也批评我说,看我比赛对心脏不好。”

“原来他想说的是这么一回事。看来不管是什么样的考试,自己的本质总会暴露出来。那我又如何呢?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了。”千晴这样想着,大气都不敢出,可怜巴巴地看着两位主考官。

良弘笑着说:

“虽然我也搞砸了,但是千晴也是一团糟吧?她都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千晴恶狠狠地瞪了良弘一眼,良弘避开她的视线,自顾自地坏笑。

圭开口了:

“是吗?但是我并不觉得水越同学表现得很糟糕。”

“真的吗?”千晴的声音一下高了八度。因为她想象不出自己会在哪个项目上得到哪怕是一项正面评价。

圭看看千晴,偷偷笑了笑:

“为比吕氏最初的发言伸出援手的是水越同学。大伸在基于自己的切身感受谈劳动观的时候,起到推波助澜作用的,也是水越同学。水越同学虽然没有带动讨论,但是调整和决定讨论方向的能力还是可圈可点的。”

惠理子又在自己的评分表上写了些什么。千晴已经被圭夸得有点忘乎所以了。

“关于这一点,我的印象是千晴始终都在附和别人的意见,所以我觉得应该扣分,她好像总是很在意周围的反应。”惠理子评价道。

千晴就好像一个皮球,刚刚鼓起来就又一下子瘪了下去。在面试的时候,人就好像已经完全迷失了自我,会因为别人对自己的评价,一会儿高兴,一会儿难过。“惠理子这位才女果然对同性毫不留情。”情绪低落的千晴这样想。

“千晴最后的总结也有些差强人意。”

“这一点我同意。”圭马上表示赞同。

惠理子又对千晴点点头,用鼓励的口吻说:

“但是千晴一边提议让大家从本质上考虑究竟为什么工作,一边又询问大家在媒体工作的目的。像这样寻找新的切入点,我觉得你做得很好。”

被人一会儿捧到天上,一会儿又摔到地上,千晴已经搞不清楚这次模拟考试自己是考得好还是考得不好了。

这时,比吕氏发话了:

“真正的分组讨论又是怎样评判结果的呢?”

“有各种各样的方式,有时会选出主持人和记录员,有时会分成正方反方进行辩论,有时会给出课题,比如怎么推销公司的新产品之类的。如果讨论得很热烈,大家发言的水平也高,所有参加者的成绩也会相应地比较好。反之,所有人一起被淘汰的可能性也是有的。比较通行的做法是六到八个人组成一个小组进行讨论,据说一般只会留下其中两个人。”圭解释道。

千晴一边叹气一边说:

“这么残酷!”

伸子瘫软在椅子上,把杯子里的水一口气全喝进了肚子里。杯子里的冰块已经全都化掉了。

“真是残酷,连预演都这么累,要是到了正式面试,估计回到家就会躺倒再也爬不起来了。只要想想自己的一举一动都会关系到自己的将来,肯定会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良弘的口气似乎也厌烦到了极点。他把求职西装的领带拉得松松的,把衬衣最上边的扣子也解开了。

“穿着这种让人怎么也习惯不了的紧巴巴的衣服,净说些装模作样的话,怎么会不累呢?说到底,那些负责面试的人,不也就是公司的雇员吗?让我们把人生中觉得骄傲的事说出来,你一个工薪族有什么资格居高临下地说这种话?大家不想反过来问问对方吗?‘你又有什么可以引以为豪的事情呢?’”

一向冷静的比吕氏也附和道:

“你说得太对了。找工作的时候不合情理的事情太多了,因为一旦进了公司,若没有出什么了不得的事,基本不用担心被炒掉。也就是说,公司对员工是不能下狠手的。但是招聘的时候就不一样了,生杀予夺的大权都在公司那边,不管我们说什么,对方可以找到无数条理由把我们淘汰掉。我们既不能去抗议,也无法知道被刷下来的原因。公司给你碗闭门羹就了事了。”

千晴第一次听到比吕氏发泄不满。换在平时,无论发生了什么样的事,他都只会像报纸的评论员那样无比冷静地进行解说而已。

“比吕氏同学找工作的时候也会感到不安吗?”

“当然啦!有时候想这想那的,我也会愁得睡不着觉。要是到了大四那年春天还没找到工作怎么办?要是耽搁到秋天那一拨招聘怎么办?如果没能考进媒体,什么样的行业比较好?可想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千晴也跟着他毫不掩饰地说起来:

“和我一样!不过我的烦恼更微不足道。比如说,如果去了谁都不知道的小地方,会不会很不好意思?话说回来,像我这样的人,会有公司聘用吗?”

良弘把上半身探了出来:

“哟,你怎么跟我一样呢!我也做过被所有应聘的公司全都拒之门外的梦。那才真是让人冷汗直冒呢。”

一直没有说话的圭开口了。不愧是小组的领袖人物,说话的声音沉稳,而且充满说服力:

“大家已经渐入佳境了嘛。我们的求职攻关小组也不仅仅是为了交流那些实用的信息,大家能够互相发发牢骚,倾诉一下不安,多少排解一点儿求职的压力,这也是求职攻关小组的作用之一啊。”

惠理子也笑着说:

“富塚同学说得对,就连最让人难为情的求职简历,今后我们也会互相进行审查的。”

真一郎沉着脸,脱下了深灰色的上装,把它搭在了椅子背上。

“我平时一般都穿运动服,穿这个还真让人肩酸背疼。我的简历上可是只写了‘在柔道协会奋斗了三年、把学弟学妹管得很好’之类的话。简历上要写的那些东西,什么自己有哪些长处啦,上学时有过什么趣闻轶事啦,真是让人腻味。”

真一郎说得太对了!千晴的身边就有一些这样的人,他们的大学生活的目的似乎就是为了积攒可以写进简历的素材。当志愿者、去国外旅行、参加社团活动什么的就不说了,仔细听听学生们说话就会发现,很多人就是为了搜集写简历用的素材,而刻意去体验一些其实本没有什么兴趣的事。

那不过是两百字的表格,又能让人了解到些什么呢?但在现实中,要想应聘,都必须从提交简历开始。最初的选拔在这个阶段就已经开始了,很多人在书面审查的阶段就会被淘汰掉。如果不能交上去一些能够吸引人力资源主管眼球的资料,在战斗还没有开始之前,就会败下阵来。

圭又说:

“不近人情也好,缺乏自信也好,制度本身有缺陷也好,在今后的一年中,我们都要找到一份会影响我们一生的工作。既然别无选择,那就让我们倾尽全力吧!”

这句话也激起了千晴的斗志。

“为了给大家评分,我也事先对分组讨论做了一些调查。我的结论是分组讨论和求职其实惊人地相似,重要的并不是讨论中的输赢,增进彼此间的了解才是最重要的。我们需要有包容他人的心态。”

比吕氏喝掉杯中的葡萄酒,说: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并不需要把对方驳倒啦。”

“对!这话说出来也许让人意外,求职其实也无所谓输赢。对我们来说,找工作是走上社会后碰到的第一堵墙,我们在这里努力和社会达成一个协议,既理解这个社会,也让社会了解我们,这不也是很宝贵的经验吗?”

原来聪明人考虑事情如此周全。千晴反观自己,她只看到了自己的不自信和对未来的不安。

“分组讨论的另一个关键是同舟共济的精神。大家必须团结起来共闯难关,虽然只是在考试这段短短的时间内,大家也必须铸就出铜墙铁壁般的团队精神。”

千晴非常赞同这句话:

“我们本来就是朝着同一个目标在努力,共闯难关——听起来多响亮!”

良弘讽刺道:

“别忘了,大家也是彼此强劲的竞争对手。”

“良弘同学也算吗?从今天模拟考试的成绩来看,你好像并不是什么可怕的对手。”惠理子戏谑道。

“请公主不要说得那么直白嘛。”

大家又笑成了一片。惠理子长得漂亮,身材也好,在学习成绩方面也无懈可击,所以偶尔会有男生称呼她为公主。这和总被直呼其名的千晴完全是两种待遇。只能说人在出生的时候就已经存在差距了。

圭在上座缓缓地把大家扫视了一番:

“在讨论中,决定各自承担的角色也非常重要。良弘应该就是负责搞笑的治愈系角色了。”

“这个我可不敢苟同。我才不会被像他那样的小胖子治愈呢。能治愈我们的,必须得是更帅一点儿的男生。你们说是不是啊,大伸、小惠?”

听了千晴这话,伸子和惠理子只是发笑,并没说什么。“这种时候装什么稳重!”千晴心想。良弘也没有一点难为情的样子,还在傻呵呵地笑着。

“话说回来,大家可不要搞潜艇式的求职啊。”比吕氏用开玩笑的口吻说。

“潜艇式求职是什么意思?”千晴没明白他的意思。

比吕氏耸耸肩:

“你不知道吗?有些人靠着家里人很硬的关系,根本就不去找工作,但是到了第二年春天突然就会拿着录用通知书冒出来。这就是潜艇式求职啊。电视台和广告公司像这样凭关系进去的人尤其多,所以我才这么说的。我可是一点后门都没有。”

充满不安的视线在饭后的餐桌上来回交错着。在场的七个人对各自父母的工作都大概有一些了解,但是要说起谁的父母有没有什么过硬的关系,大家心里就没数了。

领军人物圭先开口了:

“我父母在中等规模的出版社当编辑,职位也不算很高。我想去的那些地方没有什么后门可让我走。”

伸子叹了口气说:

“现在为了找工作搞得整天心神不宁的。要是有后门,我巴不得赶快用它来渡过难关呢。虽然我原来也很嫌弃这些歪门邪道。我爸爸是从事制造业的,他那些关系在媒体好像都不管用。”

在国外长大的惠理子说:

“我爸爸在综合性贸易公司工作,好像还是有一些关系的。不过我没有拜托他给我找什么关系,他那些关系在出版社应该也不算数。”

“惠理子的爸爸应该是大贸易公司的副总吧?”千晴刚说完这话,就开始担心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是不是显得特别羡慕,“我爸爸不过是地方上小小的公务员,总唠叨像媒体那样不踏实的工作不适合我,要我死了这条心,回老家去考公务员。”

千晴想起了自己顽固的父亲信一。在地方上,终身聘用制和大树底下好乘凉还在大行其道。

“我和真一就更没戏啦。”良弘不紧不慢地说。

“因为我们两个是老城区土生土长的工薪族和小小生意人的儿子。其实我还挺希望能有哪怕是一星半点的什么关系呢。家里人真能在电视台和报社有什么后门,还挺让我向往的。大家不觉得这种行使特权的感觉挺帅的吗?”

“是啊,就感觉自己好像成了上等人家的孩子。”

圭总结道:

“看来谁也没有什么过硬的关系。为了争取明年春天我们全都能在理想的企业找到工作,让我们在这个团队中一起努力吧!求职方面的信息,大家一起共享;有谁灰心丧气了,大家一起鼓励;有困难的时候,大家互相帮助。这样我们就一定能战胜求职的考验。大家听好了,我们的口号是:共闯难关!”

“好!”

屋外是春天肆虐的暴风。春天特有的温暖湿润的阵风,摇晃着窗玻璃,呼啸而过。天空飘过的云显得那样匆忙,而餐厅的这个包间里却是一片温暖,让人丝毫感觉不到暴风的存在。

窗外暴风中的榉树摇晃着,树枝好像都要被折断了。千晴把视线从窗外移到了室内。在今后的一年中,将会和她一起攀登那条漫长而险峻的求职山路的同伴正聚集在这里。大家脸上的笑容看上去是那么灿烂,千晴内心深处却满是不安。她逐一扫视六位同伴的脸,非常确切地明白了一件事:

“这里没有哪个人不是满怀不安的。”

千晴从每个同伴的眼睛里都看到了不安的神色,每个人都对找工作、对将来何去何从充满了恐惧。这其实是很自然的事,毕竟找工作会影响他们的一生。如果以失败告终,也许会被社会当成无用之人而遭到摒弃。但是不可思议的是,同伴们的不安反而让千晴觉得心里踏实了很多。正在烦恼的并不只是她一个人,有很多人正和她一样,为同一个难题烦恼着。想到这里,突然振奋起来的千晴很有气势地说道:

“在成立仪式的最后,我们不要击掌庆祝一下吗?”

爱热闹的良弘马上就做出了回应:

“好啊好啊!”

“好,那我来起头,预祝我们全体合格,一——二——”

“啪!”七个人的拍手声漂漂亮亮地重叠到了一起。在餐桌的四周,又响起了大家举手击掌的声音。

我一定要在这场战斗中坚持到最后——千晴默默地下定了决心。她别有深意地拍了拍良弘的肩膀,把杯子里剩下的葡萄酒一饮而尽,和大家一起融入了欢笑的海洋……

注释:

[1]指早稻田大学。日语中鹫田与早稻田谐音。

[2]日本的各大民营电视网中起到枢纽作用的电视台,都位于东京。这样的电视台被统称为东京枢纽台。

[3]日本有名为“七五三”的习俗,男孩会在满五岁时穿上漂亮的和服以示庆祝。故有此言。

[4]日本的学年从四月开始。

[5]在日本,三角是介乎对错、好坏之间的评价。难分对错,不好不坏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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