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狂风骤雨，注定不寻常！
天地飘摇，星辰退位!
空山荒谷，人迹不至，一座孤独的茅屋庇护孤独的灵魂！
叶离独自聆听风雨。
他偶尔发出一两声咳嗽，咳嗽是为了打破沉默。不然，更难度过漫漫长夜。
然，飘风呼啸，雨打柴门，他能发出的动静极小极小，就像给狂风裹挟的树叶，在这世上已翻不起浪花。
这份孤独，他已经守了二十年！
孤独，是时间带给人的唯一礼物！任凭你通天彻地，知晓古今，这世界最后赠予你的，就是孤独。除非，你先于孤独离开！
如果世上有上帝，他一定也是孤独的！
但他不能离开，无处可去也出不去。天地茫茫，宇宙洪荒，竟只留给他这一片空谷，这一段虚度的时光。这是他叶离从前绝对想不到的结局。他没想过要轰轰烈烈，但也绝对没想过要这样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这样的夜晚，更是对他的一种身心摧残，往事骑着快马越过崇山峻岭，崩裂的山洪夹杂着诸般深埋地底的陈年旧物一遍遍冲刷心灵的谷底，颠簸，晃荡，泛起无尽的苦涩。
这许多年里，这样的夜晚常有。但，今夜，这风和雨，似乎比以往更疯狂，让每个这样的灵魂感到惶恐，假如，这世上还有其他灵魂的话。
可就在他感受不到其他灵魂存在的时刻，他却好像听到一声呼啸，远远地，透过密密麻麻的雨丝，随着风声掠过茅屋。
这样的震撼就好比是世界上最后一个人，听到有人敲门。
是幻觉？他的耳朵，这两年，的确出了点状况。在他睡下之后有一个奇怪的嗡嗡声，开始时比较小，慢慢的变大，像是夏夜成千上万只蝉鼓足了劲鸣叫。有时，甚至吵得他无法入睡。一个人到了五十岁，慢慢老了，眼花耳聋带气喘，原本不足为奇，奇怪的是，今晚他居然听不到一点嗡嗡声，外面的声音都是那么清楚，他几乎可以分辨出每一滴水珠拍在木门上的声音。
这倒让他有些怀念那嗡嗡声。
不会有人来的。他这样想着，在黑暗中又闭上眼，干涩的眼皮合上后，有些热辣，一点水珠从眼角渗了出来。他不是第一次听到这类动静，刚来到这里的前几年，他几乎每天都会听到有人在远方呼喊他的名字，那真是折磨，他不止一次地站起来大声答应，然后又失望地坐在地上。
至少过去的20年，他没有再见到一个活人，只见到一些禽兽在山谷里游荡。
如果就这么睡着然后永远醒不过来，那该多好！人最痛苦的事情莫过去做选择，选择生，则需要面对煎熬，选择死，则同样需要勇气。他受够了这样的生活，在无尽的无望里，只为了苟且活着。那些远去的日子，回忆起来都好像清晨山谷中朦胧的迷雾，当你以为拨开迷雾前面就有路，却往往是一个又一个悬崖。
他又很不甘心就这么死了，无论是病死，老死，还是突然地跌进一个洞里，都意味着他白白来到这个世上。别人为什么活着他不知道，他的前30年为了什么活着他也说不清。但如今，他有一个魂牵梦绕二十年的追求，那就是，为了回去！回到他来时的地方，回到心爱的人们身边去！
能活着回去，把疲惫的身躯埋在故土，那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叶落归根，一片树叶最好的归宿是回到生养它的地方，一个游子更是如此。
迷糊了一会，叶离渐渐被这躁动的天气催眠。然而，还没等美梦开做，又一个奇怪的声音把他从梦里拉回现实。他睁开眼，还是很黑，用年轻时候的俏皮话形容，叫伸手不见脚趾，瞎子看世界大约就这个样子吧。屋子里没有点灯，厚厚的茅草石头垒成的墙壁，是他花了很多年完成的杰作，无论多大风雨，屋子里都不会有雨水飘进来，当然凡事总有两面，令人遗憾的就是屋子里即使白天也没什么光线。
他没有去点火，那太奢侈，哪怕是这样的晚上，这样的场景下。凭借记忆，他也完全能在屋子里闭着眼自由走动。真是不能想象，从前那灯火通明的时候。
这也不会是动物的叫声，因为这里的大型动物无非是角麋和一些拖着漂亮长尾巴的山鸡。除了想方设法吃它们，他也常把它们当做朋友。他可以学很多种的叫声，不说惟妙惟肖，但确实有用，那些禽兽常常以为他也是禽兽。
所以，他才会警醒。
难道闹鬼了？
他独自过了那么久，也怕过鬼。但当一个人每天都面对禽兽，看不到人时，就再也不怕鬼了。甚至会有些想念，最好从墙壁或者柴草堆里突然走出来几个鬼，就跟古代的志怪小说描述的那样，大家坐下来谈天说地，天一亮各回各家，人回床头，鬼回坟头。那样也比没人可说话强百倍。
哪怕是贞子那样从电视机里爬出来也可以接受。
但第一次见鬼，大约也会让人汗毛倒竖吧。
又或者，是什么山魈，但山魈据说也不会到处乱跑，都有各自的山头。它们只不过是抢过路人衣服盘缠，他们不识字，但他们有原则，一般不主动扩张领土，沧海桑田，都守着自己那一亩三分。
但总之，不会是幻听。非自然的声音，总有一种魔力，可以一把攫住人心，然后这么一扯，哪怕喝的烂醉如泥，也能立刻跳起来。
他竖起耳朵，清醒时要听到这些动静反而不如睡着时，这得是多大的讽刺。清醒了就会听到各种自然的声音，它们跟开了锅的沸水似的没完没了，让人觉得除了它们别无其他。
良久，他叹口气，坐回到所谓的床上。庄子里说，风吹过不同的东西会发出不同的声响，也许就是那样。不是风作怪，是他太想回家。
这个念头随着人的衰老，变得越来越强烈。他没有因为在这里住久了，就把这里当作家。人生很多时候，都只是因为无奈，无奈是因为没得选择。不是因为有很多选择。
就在他准备躺下去的时候，忽然又是一声，这次听起来有些清楚，是有人拖长了声喊：喂。。。。。。
人！
人！
人！
重要的惊吓闪过三遍。一股热流从脚底涌到胸膛，他全身都打摆子似地抖了起来。嘴张着，沙哑着嗓子，呓语一般哦哦地回应，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等了这么多年，他们终于来了！但他现在却一步都迈不开，如同蹲马桶久了的人，两条腿哆嗦着不听大脑吩咐，唯有老泪纵横。他掐，拍，锤，配合脸部各种龇牙咧嘴怒目拧眉的表情，嘴里嘶声呵斥自己。
快啊！你个老不死的废物！怎么偏偏就这时候熄火！？
万一他们找不到自己，以为他不在这里，没有什么线索，那岂不是完蛋了？过去二十年里他们都没找到这里，假如错过了，那应该不是再等二十年，而是永远错过。
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他发出一声土狗挨揍的低吼，歇斯底里不过有效。他居然能动了，并且，几乎是秒撞开自己顶死的大门，发疯一般冲进雨里！什么都顾不上了，家具倒了一地，大门还敞开。谁还在乎？
一阵寒意瞬间兜头盖顶，没穿衣服淋雨和穿衣服淋雨，大概也没分别，还多一份戏水的快感。跑起来，喊起来，这就能回家啦！
但四野风雨交加，前文说过不见脚趾，根本不知道声音具体哪里传来，更看不到有人。
叶离定定神，扯开喉咙叫：“我在！我在！啊！啊！救命！有人！”一开始说的还是人话，后来为了盖过风雨，节省力气，直接就改成啊，啊地叫唤。这也使他忽然明白，为什么刚才听到的是一个音节，来的人同样也为了节省力气，简洁明了。这让人想起动物，大部分时候它们也都只发一个音。所以说，有时候人也是禽兽。
他啊啊地啊了好一会，一对老眼绿油油闪着饿狼般的光，睁得铜铃一般，雨水冲进眼睛他也坚持着不眨。然而又是一片喧嚣中的沉静。
终于又听到了一声弱弱的，但十分清晰地人话，嘿！就来自乌漆嘛黑的东北方。
他又是一阵激动，不顾一切向着东北方奔去，一头就扎进齐膝的杂草丛，绊着纠缠连接的草根，深一脚浅一脚的淤泥，五十多的人一眨眼摔了三四跤。然而已经感觉不到疼，他回到了年轻时的样子，矫健，强壮，无畏！每一次跌倒，都更加迅速坚决地站起来，每一块伤疤，都更令人奋发昂扬！
这是奔向自由，奔向未来的道路！无数等待，无数辛酸，不就是为了此刻！别说是摔几下，就算要跨过刀山火海，他也不带一点犹豫。
只是这希望之路，乍就偏偏那么黑，那么长，还那么多坑！
但毫无疑问的是，真的有人，他嚎叫着奔跑，每摔一次，来人像是看到了他就变得更加起劲，嘿呀嘿呀越发清楚。我们敢打赌，此刻即使博尔特在此，也跑不过这叶离。
这一大片杂草尽头，是一片一人高的蒿草，叶离平常不怎么来这里，总觉得弄不好遇上毒蛇猛兽划不来。大部分时候他还是禽兽不如，也就是干不过大型禽兽。而且，没什么事，他也不走远，守着自己的小院落，生怕错过什么。现在他毫不犹豫地冲进蒿草丛，脸被蒿草抽得生疼，也情不自禁叫，啊呀，啊呀，哇！
等一头冲出蒿草丛，猛地高速公路急刹车，双脚泥地里滑行了十米，这才站定，随即弯腰剧烈咳嗽。平常不运动，此刻要老命。
脚下所处是一片空地，几乎够得上足球场的标准，当然不会有人在这练球。这块空地叶离来过一回，原本他想把家安在这，但离小溪有点远，却离吵杂的隔绝山谷与外界的瀑布群太近。更糟糕的是离那片蒿草太近，令人不安，就作罢了。
“什么东西！？”一个浑厚的男人声音突然在黑暗处发话，几乎近在咫尺。
叶离这一口气还没缓过来，老腰根本直不起来，一面剧烈咳嗽，满脸都是眼泪鼻涕，好在天够黑，又和着雨水，谁也瞧不清。
他心想，确实是人。唉，好听还得数人声啊。
嗤一声，什么东西亮了一下，但很快又给雨扑灭。
“流氓！”
“无耻！”
“看剑！”
“我。。。”
“啊！呀！”
“嘿！”
“慢着！”
一通操作！叶离只感觉有人一脚踹在他屁股上，这一脚力气挺大，他整个人一个前仆后继，狗啃地去了。这一下还真不是盖，刚发出惊呼，叶离满嘴已是烂泥浆水。身后却传来两件铁器砸在一块的撞击声。
叶离的舌头猛地灵活起来，吐出三两烂泥，不顾满嘴咸涩高呼，慢着！
他爬起来，又有亮光一闪，敢情有人用什么东西打火。借着这一星半点光亮，就见这叶离光着屁股蛋，一丝不挂，浑身青一道红一道黑一块的颤巍巍杵在那。
喉咙口正对一把清冷的宝剑的剑尖。宝剑！居然有人用宝剑！
叶离惊得魂飞天外！瞬间五味杂陈，百感交集。完了，他们不是来接我回家，是来接我归天那！
一首冰雨在脑海悠悠飘扬。
然而倒霉的事总是买一送一，喜事总是折上打折。没等他反应过来，脖子后面也凉飕飕硬邦邦被什么给顶住，还有点疼，不用问也是一把剑。
一个女人的声音问道：“你是谁？”
正面那个男人也问道：“你是谁？”他们同时发问，配合得天衣无缝，语气十分严厉，好像在自家花园见了贼。
刚才那火熄灭快，叶离没看清男人样子，只是黑乎乎一团，是个人形就对了。他也满脑子问号，气喘一波未平，见着兵刃加身，又急促起一波。
“我。。。我。。。”
他被问得噎住了，心说，是啊，我叫什么来着？
几十年不用名字，突然卡壳了。就好像从没取过名字。再说当年朋友们都称他小叶，不过现在恐怕得改叫老叶。
“你们是谁？”面对危险，他隐约感到，自己多半遇到强盗了，而且多半还是隐居深山的传统强盗。要不然这个世界还有谁会大半夜拿着菜刀砍电线。
他自以为机智，忘了现在满脸胡子拉渣蓬头散发的缺乏公信力的造型。
“哼！凭你也配问。”男人气性很大，估计没少伤肝。愤怒于一个不速之客竟然打断了他们的事。
“你在这干什么！？”这对男女又几乎同时发问。同时又加强戒备，他们自以为找了一个绝对没人的地方，又是一个有人也不会行走的雨夜，谁知道却跑出来一个赤裸全身的怪人。这不由得不让他们疑心大起。
灵魂的发问！叶离又一次噎住，是啊，我在这干什么？
“住，住”他结巴着手指茅屋方向。那两人大概飞行员视力，他们在这样的光线条件下注意到这个怪人发抖的语音，害怕的表情，心里稍稍安定，但隔着蒿草，他们没有看到屋子。这地方居然有人住！但他们此刻都没时间盘问。
“为什么赤身裸体！”又一次同声发问！叶离都恍惚起来，难道这是同一个人？
这问题叶离没法解释，是啊！为什么？只怪自己已经忘记了出门得穿衣服！
“这个...我...习惯了。”他的确是习惯了，并没有撒谎。
然而，别人怎么可能理解。
“无耻！”两个人同时呵斥！叶离脸上火辣辣，那是给蒿草抽得，这丢人现眼加剧这些抽打伤痕的发烫。他很想从头解释下，可那也不是几句话能说清的事。更何况，这两个人根本不是他的同类，他也不一定需要解释。他下意识地用双手遮住了下身。
突然当的一声，叶离感觉眼前什么闪了一下，随即明白是两把兵器在他喉咙前来了一个亲密接触。
女的说道：“你想干什么？”但显然不是问叶离。因为马上有人接话。
男的刚才想杀了这怪人，宝剑一送，却被女的挥剑挡开了，“师妹，这人鬼鬼祟祟，小心是妖人！”
那女人只是不愿滥杀无辜，一个野人而已，况且，还没问明白。
两个人忽然打起嘴仗，叶离继续保持着雕塑造型，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师兄你真是变了，无冤无仇，不明不白就要动手！”这女人虽然气恼，说话却细声细气，倒像是劝说。
一个裸男疯疯癫癫跑出来，女人自然是被搅得心神不宁，可神经病也不等于妖人。
男人说道：“至少我分得清眼下什么事最重要。这野人来历不明，獐头鼠目，定然不是好东西。你还回护他，好啊，那你宰了这野人。我再和你一决胜负！难不成在山中待久了，见到一个野男人你也舍不得杀？”
女人被激怒，叶离发觉后颈的剑尖微微抖动，虽然他自己不会武术，但也看过不少书，知道心浮气躁是大忌。这男人为了求胜满嘴胡言乱语，竟然把他这个纯洁老男和陌生女人说成奸夫**，实在可恨。想到这里，老叶忽然一伸手抓住了男人的宝剑，由于天黑，剑尖离老叶又近，一个正常人肯定不会用手抓剑刃，男人对他突然抓住剑身没有防备。
武功再高，也怕神经。
“我说......”老叶刚开口，手掌一阵疼痛，急忙放开了手，原来对方发觉之后用力回收，要不是刚才满手的淤泥，手掌只怕要受重伤。但这一下，却让女人有了可乘之机，寒光一闪，真见鬼了，漆黑雨中叶离也看到了寒光。男人啊一声，蹬蹬蹬后退三步。似乎受伤不轻。
他本意要让对手心烦意乱，急躁进攻，自己则先严密防守，毕竟男女体力有别，两人已经打了许久，再耗一阵，女人必然落入下风。谁知道这野人竟然抓住了他宝剑，要不是他反应迅速，几乎就失了防守时机。这下让他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野人更加警惕！
“师兄，对不起。你已经受伤，把书交还给我，跟我回去吧！师父那边，我们都绝口不提就是！”女人对这件事也很惊讶，因为那野人起先被她一脚踢飞，并没有过人之处。他忽然黑暗中手抓剑刃，因此受伤，看起来他不但野，果然脑子还有点问题。
果然是野人，不穿衣服，还不知死活。
她不动手，这个野人可能就成死野人。但因为偷袭，她觉得脸上有些发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