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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只是在今天找到了自己

(一)

华强机械厂位于一片丘陵的边缘地带,夏迩家所在的小楼孤立在一座小山背后,面对着一条小河。夏迩成了华强机械厂子弟学校五年级的学生。

新学校开学第一天,语文课上老师想请人朗读课文。老师姓李,叫李喆源,是一位身材瘦颀、面容清秀的男人,庄重的举止里带着书生气,声音软软的,给人一种吃糯米汤圆时的感觉。夏迩嗓音清脆甜美,且比一般的孩子更能掌握抑扬顿挫,通过朗读来表情达意是她得到了公认的特长,当然这是指她来到华强机械厂子弟学校之前的情况。

“《卖火柴的小女孩》,谁来读一读啊?”李老师缓缓地说。原本有些嘈杂的教室里,突然安静得像空无一人的礼堂一般。几秒钟后,几只手犹犹豫豫地举起来了。

“田自疏。”李老师点了一个名字。一个有些微胖的男孩站了起来,两手捧起课本,挺一挺胸,眉毛向上一扬,开始读道:“这是一年的最后一天——除夕,正在下雪,天气冷得可怕……”读到“冷得可怕”时,田自疏眉头微微一拧,脑袋也跟着用力地向下点了点,像是在强调,让大家注意“冷得可怕”这几个字。所有人都很认真地听着。

田自疏继续用很响亮的声音读着:“一个卖火柴的小女孩在街上走着,她的衣服又旧又破,脚上穿着一双妈妈的大拖鞋……”田自疏挺着的胸脯随着他的朗读明显起伏,肚子也跟着上提和回收。虽然有些地方他读得磕磕巴巴的,甚至还读错了几个字,但他读得很投入,整体看来,他不仅仅是在朗读,而是融合了表情和形体的表演。尽管这种并非必要的表演在任何人看来都会觉得夸张,甚至于类似滑稽地摇头摆尾,但田自疏还是可以算是读得不错。夏迩很佩服他的表演,同时也在拼命忍着,不让自己笑出声来。

“嗯,可以。”田自疏读完后,李老师的眼睛里含着一丝隐隐的笑,对田自疏点点头说。同学们也都舒出一口气,一起为田自疏鼓掌,也轻轻地笑了。田自疏抿着嘴唇,努力不显出得意来,但他的眉毛却挑起来了,眼珠子也滴溜溜地转个不停,还是露出了一副神气活现的样子。

“谁再来读一遍?”李老师纠正了几个字的读音后,突然又问。教室里顿时又安静了下来,就像又突然变得空无一人了似的。不过此时的静和刚才有些不同,比刚更紧张,像是大家都在盘算着自己是不是比刘明读得更好。田自疏自己也扬着鼻子左顾右盼,像是在看有谁敢觉得比他读得还好。一只手在夏迩前排的座位上举了起来。

“董婷婷!”李老师微笑着叫了那只手的主人。不错,就是董婷婷,夏迩曾经的邻居、玩伴,现在的家已经搬离了那栋破旧单身公寓,住进了新盖的单元楼的董婷婷。两年多未见,从背影看,董婷婷长高了许多,粉色的连衣裙,高高的独马尾编成麻花辫,盘在头顶,玲珑白皙的后颈上,有几缕又细又软的碎发,在十分晴好的朝阳的映衬下,像金线一般闪亮。董婷婷像美丽的天鹅,笔直秀挺地立在那里,夏迩之前竟没能认出她来。

“……中午了,她一根火柴也没有卖掉,谁也没有给她一个铜板……”董婷婷没有刘明的形体表演,她一动不动地立着,只是偶尔轻轻歪一下头,后颈上的那几缕碎发也跟着轻轻一抖。夏迩看不见她的表情,但从她平稳的声音和语调可以推测,她面部也没有刘明那样活灵活现似的表情。董婷婷的朗读声就像哗哗的溪流,清脆响亮,悦耳动听,但也无休无止,无止无休,你永远也不要指望这溪流会出现江河奔腾欢歌的活泼之响,和大海巨浪怒吼的磅礴之音。

“这时,人们看到了一个小女孩冻死在墙角,她脸上放着光彩,嘴边露着微笑,身边撒满了一地的火柴梗,小手上还捏着一根火柴。”董婷婷终于读完最后一段,从书本上抬起头来。大家都知道了课文写的是一个悲惨的故事,可怜的小女孩最后冻死了,可从董婷婷的朗读中大家听不出明显的同情,一直到最后,董婷婷也没有拿出一点悲伤的语气,平静得仿佛只是在告知大家,故事就是这样,这就是结尾而已。与其说董婷婷是在读课文,毋宁说她是在表演自己的嗓音,因为她的嗓音又清又亮,能把好多歌曲唱得曲调婉转,在普通人听来,简直和原唱一样的悦耳动听。但从事实看来,唱歌和朗读并非一通皆通,音符和文字毕竟不是一回事。

李老师示意董婷婷坐下,转身朝讲台处走回几步,像是在表示这个环节结束了。可李老师转回他穿着白衬衣、黑长裤的瘦长身子,突然说:“还有谁能读得再好一些吗?”李老师的意思是田自疏和董婷婷读得都不够好,不能让他完全满意。他眼光从前往后扫视一遍,又从右向左逡巡一番,一副做地毯式搜查的表情。看来李老师对他们两人的朗读的确不十分满意,正在期待大家有更好的表现。

夏迩紧张得心“咚咚”跳,她很想举手朗读,但又不能确定自己该不该这样做。

“没有人了吗?谁再来试一试。”李老师上扬的嘴角里还是含着微微的笑,但那笑像是没有力气似的,弱弱地挂在那里,让人担心它随时都有可能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夏迩慢慢举起了手。李老师的目光一闪,嘴角明显上提,笑出一排整齐的牙齿,说:“好,这个新同学,你来试试!”眼睛也含笑地看着夏迩。

“这是一年的最后一天——除夕,天在下雪……”夏迩满怀信心地开始读,可似乎有什么不对,同学们都在捂着嘴笑。

“她走着走着,在一幢楼房的窗前停下了,室内的情景吸引住了她。呦,屋里的圣诞树多美呀,那两个孩子手里的糖果纸真漂亮……”夏迩觉得自己很准确地读出了“幢”和“诞”这两个字的正确读音,因为她昨晚已经预习过课文,还专门查了字典,在书上标注了读音。课前预习是夏迩的学习习惯。田自疏和董婷婷很显然没有这个习惯,所以刚才都读错了。

“哈哈哈……”教室里却响起了同学们的笑声。夏迩停止朗读,抬起头来,莫名其妙地看着大家。李老师竟然也不知何时有了许多活力,一脸的忍俊不禁。

夏迩后来才知道自己一口所谓的普通话,夹着诸多乡土味十足的语音与腔调。有几个人看着夏迩一边笑,一边学着夏迩的方言腔调。董婷婷也笑着转过身来,看见夏迩,她愣了一愣,似乎也认出了夏迩。她眨眨眼睛,转回头去。夏迩脸羞得通红。

“你先坐下……”李老师没有让夏迩继续读完课文。朗读的环节就这样结束了。夏迩低下羞红的脸。但夏迩是个很看重学习的孩子,她没有让自己沮丧太久,就专心地投入听讲,默默地做笔记,和从前一样,把一节课的内容掌握得又快又好。

中午放学时,夏迩背着书包,穿过学校的大操场,身边全是说笑着回家的学生。大操场是一块长条行的大空地,放学的人潮裹挟着嘈杂的声浪,就在这长条形的操场上向前涌。

夏迩不太会主动与人交朋友,一个上午除了上厕所,基本上坐在座位上看书,只和几个好奇地来询问她以前的学校和住所的同学说过不多的几句话,因为她看出他们的主要目的是想让她再说出几句方言,借此取乐。夏迩虽没有表现出抗拒,但也没有给那些人太多的机会。现在,她孤零零地置身放学的人潮,周围没有一个认识的人,唯一可以算是认识的董婷婷,早就不知道走到哪里去了。夏迩带着那种正常人都会有的既觉得新奇,又有些胆怯的心理,不时望望前面,又扭头看看后面。没有人注意她,也没有人不注意她,因为比她走得快的人都顺利地避开了她,这完全符合一个陌生人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所发生的情形。夏迩没有难过,但有些失落,虽然只是暂时没有朋友,但毕竟也不是能让人愉快的事情。她加快脚步,超越了几个人,突然看见前面有一个辫子盘在头顶的脑袋,再看衣服,粉红色的衣裙,是董婷婷没错。夏迩想追上去,但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夏迩觉得,如果董婷婷愿意和她说话,应该早就表现出来了,可从认出自己到现在,董婷婷都没有和她说过任何话,甚至没有再看她。夏迩放慢脚步,走在和董婷婷相距几米的后面,中间隔着几个勾肩搭背的男生,其中一个有点像是田自疏。夏迩发现董婷婷也是一个人,直挺的身板背着红色的书包,双臂弯曲向前,两只手似乎交握在腹部,两条又细又白的小腿不紧不慢地交错前移,并一直严谨地保持着不大也不小的步幅,绝不奔跑或跳动。这样的体态看起来很端庄娴雅,夏迩更觉得董婷婷像高贵的天鹅了。

董婷婷在前面安静地走着,身后的几个男生却很不老实,不停歇地你推我拉,前突后窜,真是一刻也不消停。夏迩看清楚了其中一个的确是田自疏,额头上汗水打湿了发梢,圆鼓鼓的脸也因为太过兴奋而发红。

董婷婷住在离学校最近的新楼,很快就走出人丛,不见了。田自疏不知何时也不见了。夏迩家要转过一个山包,走到山的背后去。等到快到家时,夏迩前后都看不见放学的学生,就真的只剩她一个人了。

(二)

夏迩到家时,上三年级的夏聰已经先回来了,母亲正在做饭,屋里满是煤油燃烧的气味。

“你怎么这么快?”夏迩问夏聰。

“我和秋峰跑回来的,比你快多了!”夏聰很得意地说。秋峰是住在楼上的一个男孩,和夏聰同年级。夏聰一来,就和他成了好朋友。

夏迩对夏聰撇撇嘴,不再理他,深吸一口气,对母亲说:“真香!”母亲正炒着菜,也不抬头,回答说:“香吧?马上就吃!”

吃饭时母亲问夏迩:“新学校还可以吧?喜不喜欢?”父亲也用探寻的目光看了看夏迩。

“可以。”许多孩子都善长发牢骚和撒娇,但夏迩没有这两项习惯,大约是潜意识里她已经认同了一种观念,那就是好或不好都在于自己,和别人没有多大关系。

“董婷婷和我在一个班!”夏迩又说。

“那好啊,你不就有伴了!”母亲很高兴。父亲也点点头。

“哦。”夏迩不想告诉父母董婷婷不找自己说话的事,含糊地应了一声,又吞吞吐吐地说,“她要是不跟我玩呢……”

“怎么会?你们从小就认识。”母亲很肯定地答,又有些狐疑地问,“她还认得你吧?”

“嗯嗯。”夏迩连忙点头,怕母亲继续问下去。

“妈,我已经认得好多人了!”夏聰一边嚼着饭,一边得意洋洋地说。

“好,你就是个见面熟,没人怕你交不到朋友!”母亲摸一下夏聰的头,夸奖道。夏迩默默吃着饭,不再说话。

下午上学,夏迩走进教室时,董婷婷已经坐在座位上,安静地低着头,桌上是合拢了的音乐课本。周围的同学三五成群,或站或坐,都在高声说笑,好几个男生在桌椅板凳间东冲西撞,不时有女生受到他们的惊扰,发出惊呼声和谩骂声,或者直接追上去拽他们飞扬的头发,狠掐那些不老实的胳膊腿。那些受到惩罚的男生非但不生气,还揉着疼痛的头和身子,咧开了嘴嘻嘻地笑。

夏迩东躲西闪,好不容易走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夏迩刚坐下来,就有两个女生围了过来。

“你是不是住在42栋?我中午看见你了。”花衬衣,梳着两条细麻花辫的一个问。

“嗯。”夏迩点点头,“你在哪看见的?我好像没看见你啊!”

“我住41,看见你从窗户外面走过去的。我和她一栋。她叫陈欣,我叫李灿灿。”李灿灿指一指旁边白衬衣,梳独马尾的陈欣,语速很快地说。

“下午放学我们一起走吧。”李灿灿露出两颗小虎牙,笑得很可爱。

“好啊!我叫夏迩!”夏迩感到由衷的欢快。

“我们知道,上午就知道了。嘻嘻!”还是李灿灿在说话。陈欣抿着嘴笑了。这时,上课铃响了。

“下课再找你玩。”李灿灿说完,和陈欣走回座位上去了。她们都坐在离夏迩不远的地方。董婷婷始终没有回头,夏迩也没有看见她和任何人说话。夏迩心里生出一丝疑惑。

音乐老师,一个剪着齐耳短发的年轻女老师走了进来,手上拿着一根指挥棒。“啪啪啪”老师的棒子在讲桌上连击三声,教室里立刻安静了。

“翻到第二页……”同学们“哗哗”地翻书。夏迩以前从未正经上过音乐课。农村小学里,老师几乎都是从耕田犁地的农民里挑选出来的,他们大多数只完成过初中学业,偶有读过高中的,主业虽然是教书,但课后都得回家干活,农忙时就轮流守班。他们是被时代创造出来的一个特殊群体——民办教师。民办教师是农民身份,兼做教师,或者说是做着教师的工作,却依然是农民。他们不在教师的正式籍册上,是凭着自己的一点学习底子,有些勉强地教着语文和数学,至于音乐、体育这些学科,如果要正儿八经地教授乐理和简谱,规范地打好篮球和足球,那就实在是在难为他们了。除了会唱几首歌曲,夏迩对音乐知识和运动常识都一窍不通。

“大家看谱子,自己试唱两遍!”老师发话了。夏迩只能盯着书上的简谱发愁。夏迩只认识歌词“让我们荡起双桨……”

“呐~哆~唻~咪~嗦……”夏迩的同桌,一个叫何荃的高个子男生神采飞扬地唱着。夏迩心里一喜。“我们一起唱吧。”夏迩探过头去,说。“好。”何荃闻言也把身子斜过来一些,很爽快地说。何荃不太喜欢说话,但从坐在一起的那刻开始,就对夏迩很友善。

“哆~唻~咪~嗦~嗦~呐~唻~咪……”何荃唱着简谱,夏迩跟着他小声哼唱。夏迩很快明白了1到7这几个数字各代表什么,可还没来得及弄明白它们快慢高低的原因,老师就又发话了:“谁来唱一遍?董婷婷!”幸好老师直接点了董婷婷,夏迩不用担心了,可夏迩却听见周围有人发出一个“嗤”的声音,似乎很是不屑。

董婷婷把课本捧到胸口的位置,高昂起头,深吸一口气,双肩微微向上一耸,开始唱了起来:“呐~哆~唻~咪~嗦……”声音干净清爽,在董婷婷喉咙、口鼻里自如地运转,再如柔润的珠玉一般缓缓滚出来。夏迩觉得歌曲的音符被这动听的声音一个一个地铺展开来,像是在读取一个又一个的文字,翻开一页又一页的图画。夏迩真想为董婷婷鼓掌。

“很好。大家都听清楚了吗?就像这样唱!自己唱两遍!”老师大概是听惯了董婷婷的歌声,淡淡地说。同学们似乎也习以为常,没人表现出想要鼓掌的样子。夏迩只好赶紧把头凑向何荃,好跟他学着唱。

“好了,现在合唱!”老师用指挥棒止住了满教室杂乱的歌声,大声说。接着是女生合唱,男生合唱,分小组合唱,分小组比赛合唱,分男生、女生比赛合唱,合唱,合唱,再合唱……老师始终没有唱,大概是老师没有董婷婷唱得好,夏迩认为。事实也的确如此。老师也没有教授任何音乐知识和识谱方法,大概以前都讲过了。夏迩觉得有点遗憾。

放学时,夏迩如约和李灿灿、陈欣结伴回家,李灿灿专门站在自家位于二楼的窗口,向窗外的夏迩挥手,好让夏迩记住她家的位置。夏迩觉得在这城市的新环境里,自己虽然因为方言问题有些不快,但总体还算适应。

(三)

“夏迩,你和董婷婷结对子,要帮助她提高成绩啊!”李喆源老师站在讲台上,对着董婷婷的同桌夏迩说。夏迩看看李老师。李老师的眼睛里像有一潭清亮的水,闪着很柔和很柔和的光。怎么能辜负这双眼睛的信任呢?夏迩抿住嘴唇,点点头,心里涌出一股感情的流水,自己也分不清这股流水是感激,还是感动。

“你好。”

“你好。”

两个女孩相互问候,这竟是夏迩来到城里后第一次和董婷婷说话,还是夏迩先开的口。谁能相信两个月过去了,新学期已经过半,董婷婷是夏迩最早认识的城里人,却是班里最后一个和她说话的人。

“放学后一起走吧?”董婷婷从不和人一起回家,这是夏迩观察两个月发现的。这个情况太古怪了,古怪到夏迩忍不住想知道原因。夏迩也问过李灿灿这个问题。

“她呀,不讨人喜欢!”李灿灿说话从来不拐弯抹角,她撇撇嘴,表情里满是嫌弃。

“她挺漂亮,歌也唱得好!”夏迩不明白董婷哪里不讨人喜欢。

“她不怎么说话,你没发现?”

“发现了。可她为什么不说话?”记忆中的董婷婷有些高傲,但并没有高傲到话都不愿意多说的地步,况且董婷婷现在总是低着头,一副不愿意侵犯任何人的样子,和高傲已完全不沾边了。

“她父母不让她说……”陈欣总是和李灿灿形影不离的,突然插嘴道。

“别瞎说!谁知道是真是假,又没证人。”李灿灿推了一下陈欣,有些严厉地说。

“我也不知道……听别人说过一次……就是那个田自疏……”陈欣被李灿灿一推,突然说话变得断断续续的了。

“田自疏?他怎么知道?”夏迩不喜欢田自疏,因为只有他喜欢去打扰董婷婷,有时候还夺走董婷婷的笔记本,嘴上说是借,其实却是抢。董婷婷想要回来,他却干脆装进书包里背回家。董婷婷不敢上去夺回来,只能站在原地跺脚。

“他们的妈妈都在托儿所上班。”这次是李灿灿在回答,像是因为既然陈欣先透露了秘密,她也就没有什么好顾忌的了。

“她爸妈为什么不让她和我们说话?”夏迩却更加不明白了。董婷婷的父母夏迩是见过的,父亲的确是一副令人生畏的严厉面孔,但母亲却常有笑容,挺和气。夏迩回想着两年前的情景,几个当时她完全没有在意的细节突然浮现在脑中。董婷婷的确很怕她的父母,在门外游戏时似乎都竖着耳朵在听家里的动静,只要有一点响动,她就马上停下来,跑回家去了。一般进去了就很少再出来。董婷婷的父亲说话声音非常大,经过董婷婷家门口的人要么老远就听见他似乎永远怒气冲冲的声音,要么什么也听不见。她家的门也总是关着的,半个多月的时间里,夏迩从未有机会踏进去一步。

“谁知道,就是怪呗!”李灿灿没有留意夏迩的沉思,咂咂舌头说。

“奇怪得很。”陈欣也说。

放学时,夏迩收拾好书包,董婷婷也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两人一起走出了教室。

“今天的课有没有不懂的?”夏迩直入主题,没有任何开场白。

“哦……”董婷婷明显愣了一下,又舒了一口气,慢慢说,“有,数学不太懂……”

“哪里不懂?”夏迩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就是圆柱和圆锥的表面积,不知道怎么计算……”董婷婷能准确把握音符,却弄不懂数学公式,各门课的成绩都让人一言难尽。

“哦,这个简单。圆柱的面积公式是……圆锥的面积公式是……如果记不住也没事,你想象一下,圆柱是两个圆和一个长方形围成的……圆锥是一个圆和一个扇形围成的……”夏迩一边用手在空中比划,一边说,对这些称得上是倒背如流了。

“哦……圆柱里哪有长方形?圆锥里也没有扇形啊?”董婷婷没完全明白。夏迩继续跟她讲解,说要把图形打开来看。董婷依然不明白。

“这样吧,我给你看本子。”夏迩从书包里拿出一个作业本,卷成圆筒状,再打开。又把封面内旋,再打开。董婷婷明白了,她看着夏迩,开心地笑了。

“夏迩,走不走?”后面突然响起李灿灿的声音。原来李灿灿和陈欣一直跟在后面,等着夏迩给董婷婷讲完呢。董婷婷的笑容消失了,像夏天里不知道从哪里突然刮出来的一道凉风,瞬间就不见了。

“你们先走吧,我还要帮她学习。”夏迩说。

“那好吧,我们先走了。”李灿灿翻了一眼董婷婷,像是在生气她霸占了夏迩,拉上陈欣一起走了。

“我唱歌给你听吧。”董婷婷突然说。

“好啊!”夏迩很高兴地回答。

“花儿为什么这样红?为什么这样红?……”董婷婷张口就唱出一曲,声音低回婉转,圆润悠扬,是那种含蓄深沉的女中音。“啊……啊……”高音部分董婷婷也唱得十分流畅,那声音就像踩在弹簧上,借着弹力向上抖动,扬起,扬起……突然又向下一沉,声音离开弹簧,在平地上旋转、跳舞,弹簧却似乎还在哪里微微摇晃、颤抖。夏迩觉得自己听得入迷了。

“真好听!”夏迩用力鼓掌。董婷婷也踮了踮脚,扬着头笑着,依稀还是两年前的样子。只有唱歌时董婷婷才有这样舒展的体态,和这副快乐自信的表情。

“我再唱一首给你听。池塘边的榕树上……”董婷婷停下脚步,站在路边唱道。这首歌活泼欢快,董婷婷双手打着节拍,越唱眼睛越亮。前面不到二十米远的那道楼梯,是董婷婷每天右转回家的地方。

“婷婷!”楼梯上突然传来一声喊。随着这声喊,董婷婷的歌声像被掐断了似的,消失了。

“妈!”董婷婷慌忙跑过去,“她是夏迩!”

“哦,好。夏迩,你也到厂里来读书了?”董婷婷的母亲姓彭,还是老样子,一头纹丝不乱的卷发,衣裤都十分周正合身。

“彭阿姨!”夏迩早就学会了城里人的礼貌,逢人便叫。

“有时间到家里来玩!”彭阿姨看一眼董婷婷,把她的头往自己腰间揽了一揽。董婷婷很乖巧地把头靠在彭阿姨的身上。

“好。”夏迩答。彭阿姨拉着董婷婷的手,走了。夏迩看着那母亲偎依的背影,更加不相信董婷婷的母亲会不让董婷婷跟同学随便讲话。董婷婷家所在的楼房是高大的四层楼,每家都有一个阳台。夏迩看见有几个阳台上养着花草,莫名觉得那其中肯定有一个是董婷婷家的。

“夏迩,你在这里干啥?”田自疏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了,吓了夏迩一跳。

“没干啥。你干啥?”夏迩看他一眼,有些没好气地说。夏迩是很少对人没好气的。

“我也不干啥。我回家。”田自疏歪着脑袋,露出夏迩最讨厌的得意洋洋的表情。

“你也住这儿?”

“后面那栋。”田自疏指指不远处的另一栋楼房。那也是一栋新的四层楼。

“你想不想要弹珠,我送你一颗。”田自疏从口袋里掏出几颗不同颜色的弹珠,问夏迩。

“不要。我又不打弹珠,要它没用。你留着吧。”田自疏的友好让夏迩有些摸不着头脑。打弹珠是男生趴在地上常玩的游戏,女生是不会玩这么脏的游戏的。

“那你赶紧回家吧!一会小心杨翠枝用九阴白骨掌打你!”田自疏突然凑过来,小声警告说。

“杨老师才不会!”杨翠枝就是夏迩和田自疏的数学老师。杨老师虽然是女老师,却比班主任兼教语文的李喆源老师厉害百倍,凡有不听话的学生,只要被她逮到,她就伸出长着五个粗手指的大巴掌,“啪”地一声拍在那人的背上。田自疏挨过好几巴掌,也撩起过别人被打的后背上的衣服,惊叹过杨老师那又红又大的掌纹,最后给杨老师的巴掌取了一个流行的名字——九阴白骨掌。这是正播放着的电视剧《射雕英雄传》里梅超风的武功。田自疏是把杨老师比做梅超风。大家都觉得好笑,但又认为还真有那么一点神似,于是大家默默地认同了田自疏的比喻,只是彼此都心照不宣罢了。夏迩成绩出类拔萃,数学一向名列前茅,杨老师是不可能会打她的。

“来了,来了!我先逃了……”田自疏突然缩住脖子,一转身跑远了。夏迩回头一看,杨老师真的甩着膀子走了过来。

“夏迩,怎么还在这里?”杨老师看见了夏迩,走过来问她。

“我刚刚跟董婷婷讲圆柱和圆锥……”夏迩急忙解释。

“她听懂了吗?”杨老师一脸好奇。

“听懂了。”

“很好。你成绩好,多帮助她。”杨老师眯起不大的眼睛,看起来很高兴,抬手轻轻拍拍夏迩的头。夏迩突然想到田自疏说的“九阴白骨掌”,忍不住低头捂住嘴,偷偷地笑了。

“赶紧回去吧,路上小心!”杨老师说完走上楼梯,原来杨老师也住在这里。

(四)

升入初中后,李喆源老师不再教夏迩语文,语文老师变成了一个总是微微咧着嘴的女老师,姓卞,名红梅,脸上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看起来很和蔼,一开口却鼻子上扬,说话语调虽不紧不慢,不变高也不压低,但她的话就像一把由寒冰炼成的剑,不露锋芒,只是冷冷地嘲讽,细细地挖苦,能让全班人都感觉冰凉彻骨。

“呀呀,这教室里可以啊,一屋子的吸尘器,蛮好蛮好……”卞老师走进教室时,教室里的确显得灰尘扑扑,因为下课时大家奔跑、打闹,还有几个男生故意拿扫帚左搅右扫。卞老师进门时所有人都立刻端坐不动,可灰尘却只能慢慢往下落。卞老师捂住口鼻,继续说:“你们这些吸尘器好啊!这灰尘从你们的鼻子,进到你们的肺里,再在你们的脑袋、肚子、胳膊、腿里都转一圈,还在你们的心啊,肝啊,脑髓啊,这些地方都转一遍……”卞老师的眼睛本来就很大,这时瞪得更大了。大家紧张地听着卞老师的话,都仿佛感觉到了灰尘在自己的身体里转啊转,于是自己的五脏六腑都染上了灰尘。夏迩第一次听到“吸尘器”这个比喻。夏迩不知道卞老师是知道有吸尘器这个发明,还是自己灵机一动,造出了这个词,总之这个词即使是用来骂他们的,词里即使含着无限的鄙夷,也太恰当不过了。

“你们这些吸尘器,没有灰尘就自己弄出一屋子的灰尘来吸,走在路上也吸尘,回到家里继续吸柴火灰,吸煤油气。吸惯了灰啊尘啊,不要你们吸还不舒服,是不是?你们就配当吸尘器的,是不是?啧啧啧,看看你们的样子……”卞老师越说越有劲,越说越远了,“……教室里不够你们吸,学校里不够你们吸,你们可以到街上去吸;中国不够你们吸,你们可以到外国去吸;地球上不够你们吸,你们还可以到月亮上去吸……”

“……我可不陪你们当吸尘器!你们爱吸你们吸。”卞老师终于结束了滔滔不绝的嘲讽,对着全班翻出一个白眼,以此来表达她最大的不屑。然后她转身走到门口,侧着身子站在那里。大家的目光都跟过去,看着她一会捂着嘴扭头对着教室说:“要吸是你们的事,和我可没关系!”一会又调转头朝外,把手拿开,对着外面深吸一口气。这一系列动作如果换一个人来做,会很滑稽,能引得大家哄堂大笑。但卞老师做起来没人敢觉得好笑,因为大家都听得出来,她是真的把所有人都看做了愚蠢的“吸尘器”,而她是坚决不会把自己也变成吸尘器的,这严重有违她的身份,似乎还关系到她的尊严。

语文课自然是上不成了。卞老师最后命令大家读书,自己一边反复念着“真是一个个吸尘器”这句话,慢慢走到教室走廊外的台阶上,面朝教室,目光穿过窗户的玻璃,盯着屋内。教室里所有人都低下头,小声地读着课本。没过多久,下课铃响了。听到铃声,就有几个人捂着口鼻逃跑似的冲出教室,站在外面的空地上大出其气,像是要把已经吸进去的灰尘给吐出来似的。

“吸尘器”风波很快传到了班主任陈军洪的耳朵里。所以陈老师在上课前,没有像以前一样让大家先打开课本,而是一言不发地在教室里转了一圈,最后回到讲台上,还是一言不发地用目光扫视所有人。大家看不清陈老师的玻璃镜片后,那一对似乎只是一条缝隙的小眼睛里的神情。陈老师终于歪斜了脑袋,耸着肩膀,右脚站在地上,左脚踩在讲桌后的方凳上,开始说话了。他的每句话都说得很有份量:

“我知道你们在教室干啥!不要以为我不在教室里,我就看不见!你们中有几个人,我清楚得很,你也知道我很清楚,是不是?”说到这里,陈老师把右脚放回到地上,走到凳子的右边,再把左脚踏上去。站稳后,他把手中的一卷纸慢慢放在讲桌上,抬起头。所有人看着他有条不紊地做着这些动作,当他抬起头看向大家时,所有人又都赶紧低下头,眼睛盯住桌面,就像法庭上的罪犯,在等着法官宣判似的。

“不用我多说,你们自己清楚该怎么办,参与的人今天下午放学之前,主动找我承认,我不罚你。如果是被其他同学揭发出来了,或者是被我查出来了,一律严厉处罚!记住时间啊!咳咳……”陈老师很从容地说完这些话,停下来咳嗽几声,声音里更加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权威,“过了时间再来找我都不算!你们自己看着办!”陈老师说完,就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开始上课。

下午快放学时,夏迩正在收拾书包,班长走过来悄悄地对她说:“陈老师让你去办公室!”夏迩有点紧张地问:“是什么事啊?”

“去了你就知道了。”班长眨眨眼睛,有些神秘地说。

夏迩走进陈老师的办公室。陈老师所在的办公室和教室一般大,其实它就是一间教室,里面被划分成三块区域。靠里的两个墙角附近各算一块,办公桌两两相对,各有四张,第三块是靠走廊的窗户边,有五张办公桌,多的那张横在四张桌子的侧面,也就是说偌大的办公室里只坐了十三个人。但里面并不显得宽敞,因为在空位处还摆着许多五花八门的桌凳和书架,桌子上有的摆着开水瓶、茶杯,有的堆着练习册、作业本,有的躺着腿悬空的圆规,锐角伸出来的三角板。凳子则横七竖八地被撂得到处都是,如果不留神的话,会磕着你的腿。书架上就更乱了,东倒西歪地立着各种课本、参考书,码着一盒一盒的粉笔,还有许多胡乱对叠的试卷和一些明显长久无人使用的其他杂物,它们的样子足以让人想象,放它们的人有多么的不在意。再加上办公桌上随意放置的备课本、书本、墨水瓶、笔,歪斜着摇摇欲坠的作业堆,打开的练习册……谁也不会觉得这屋子里面有空荡的感觉,相反,谁都会认为它塞满了东西,尽管里面只有十三张办公桌。陈老师坐在靠走廊墙壁的那个区域,面朝前门,办公桌正好靠在窗户下。

夏迩的头刚探进门里,陈老师就看见了她。

“来来!”陈老师向夏迩招手。夏迩绕开一张凳子,小心地走过去。

“知道找你是因为什么事吗?”陈老师突然发问。夏迩摇摇头。

“忘记卞老师生气的事了?”陈老师身体向后一仰,靠在椅背上,用不愿相信的语气说。

“哦哦,记得!”夏迩连忙答道。

“那好!——你看,就是那几个人,闹得大家都不能上课,大家都是受害者。你说是不是?”陈老师的语气很和气,他习惯每说几句,就要停下来,看看别人的反应。陈老师停下来等夏迩的反应。夏迩看看他,抿了抿嘴,算是同意。陈老师继续说:“如果任由他们捣乱,你们的学习肯定会受到影响,尤其是你们这几个学习特别好的,受到的影响会更大,以后还怎么跟一班、三班的尖子生比?是不是?”夏迩以为陈老师又在问自己,刚抬起头,陈老师却继续又说:“所以要惩治那些人,让他们以后不敢再闹,把影响尽快消除掉!”陈老师的手掌在空中有力地向下一挥,做出一个坚决砍断,彻底铲除的动作。

“你说说看,谁闹得最厉害,对你造成的影响最大?”陈老师的声音突然压低了一些,问道。

“……”夏迩一愣,夏迩并没有留意谁闹得最厉害,是有那么几个人比较调皮捣蛋,但要说如何影响了自己,好像也谈不上。夏迩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你就说你看见是谁把灰尘搅得满天飞的吧?”陈老师的眉头皱起来了。可夏迩真没注意,她刚好把语文课本挡在自己和周刚之间,眼睛看着窗外,根本不知道教室里发生了什么。甚至同桌周刚是不是一直坐在座位上,夏迩都不能肯定。

“周刚他参与了吗?”陈老师已经露出不满的表情了。

“他,好像……”

“我就知道肯定有他。你不用怕。让你和他坐一起,就是想叫你帮助他。不仅仅是帮助他学习,还包括帮助他改正缺点。是不是?周刚胆子大,什么坏事都敢做。你发现了,要及时告诉老师,这样才是帮助他学好。是不是?你今天看见他把教室里弄得乌烟瘴气的,现在反应给我了,就是在帮助他。是不是?知道了吧?”陈老师一连问了好几个“是不是”,但是都没有等夏迩答话,就继续说下去了。

陈老师说完这一大串话后,长舒一口气,端起一个白瓷杯,“咕咚”喝下一口水:“很好,你可以走了。记得以后多注意周刚,帮助他也学好啊。”陈老师满意地拿起笔,在纸上写下周刚的名字。

夏迩走在回家的路上,心里总觉得有点怪,把教室弄得乌烟瘴气的人里有没有周刚?陈老师怎么就对自己的回答满意了呢?

夏迩虽不能肯定周刚是不是参与了今天的“吸尘器”事件,但他肯定干了坏事,这一点夏迩是确定无疑的。因为今天下午,周刚一反常态,比夏迩先到校。夏迩走到座位边,周刚站起来把她让到里面时,夏迩闻到了一股刺鼻的酒气。

“我喝酒了,你闻到了没?”夏迩刚坐下来,周刚把头凑过来说。夏迩不理睬他。

“你再闻闻!”周刚对着夏迩的脸哈出一口气。

“你……你干啥?好难闻!”夏迩赶紧把书立起来,挡住自己的脸。

“好好好……不弄了,不弄了!”周刚赶紧把头缩了回去,连声说。

隔了一会,周刚拍拍前排的李军,说:“你知道我中午吃什么了吗?蒸肉,还有蛋糕!”

“吃这么好?今天你过生啊?”李军惊讶而又羡慕地问。

“没有。今天我爸生日。”周刚迅速瞟了一眼夏迩,“那蛋糕好吃得很,只有我爸能弄到蛋糕票!”

“你爸有本事!”李军露出羡慕不已的神情。

“我还喝酒了,你闻到没?”周刚又瞟一眼夏迩。

“闻到了,闻到了,一坐这就闻到了。好大的酒气!”

“蛋糕真的好吃得很,还有蒸肉。酒我只喝了几口,我爸比我喝的多多了。”周刚边说边笑,眼睛一直观察着夏迩的反应。夏迩继续竖着课本,将自己与周刚隔开,眼睛看着窗外,不说一句话。

夏迩对周刚虽然不是特别讨厌,但她怕他。周刚是学校出了名的坏学生,小学到初一,留过至少两级,按年龄应该上高中,或者初三,所以在现在的班里,周刚个子比谁都大,称得上是又高又壮实。周刚打架、旷课、顶撞老师、不完成作业,正如陈老师所说,什么坏事都敢做。可在结学习帮扶对子时,周刚点名要和夏迩结成对子。两个人要坐同桌的那天,夏迩觉得自己搬桌子的手都在发抖。夏迩搬着桌椅刚走了两步,周刚突然走过来,夺过夏迩的课桌,很轻松地把它放在自己课桌旁边,然后笑着看夏迩。夏迩原地立了片刻,很不情愿地走过去。陈老师却当着全班同学说:“周刚今天表现不错,能乐于助人。以后你们两个要在一起好好学习,相互帮助!”

“一定一定!是吧?”周刚嬉皮笑脸地对陈老师说完,又转头对着夏迩说。夏迩瞟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夏迩和周刚成了同桌后,说实话,周刚的表现还是不错的。虽然改不了上学迟到、上课打瞌睡的毛病,但能经常借了夏迩的笔记回家抄,作业也完成过几回,有时还能主动和夏迩讨论问题,和夏迩相互检查课文背诵。最关键的是周刚还把自己的作文书带到学校来,借给夏迩看。

“你看,写的多好。春姑娘飞过高山,飞过原野,飞到了我们身边。你也可以写出这样的作文来!”周刚说的没错,夏迩最擅长的就是写作文,有好几篇都是班上的范文呢。

“这上面的作文都写得挺好。你作文写得好,书就送给你了!”周刚把书塞给夏迩。

“我看看就行。”夏迩接过书,“我看完了就还给你。”

“行行,你看,随便看。嘿嘿……”夏迩觉得周刚还蛮好说话的。

唯一发生矛盾的一次是,夏迩实在不能把笔记借给他,因为自己晚上写作业也要用。周刚就开始耍起了无赖,要夏迩帮他把笔记抄在书上。夏迩着急走,因为李灿灿还等着她一起回家。周刚却坐在座位上一动不动。周刚的座位靠走廊,夏迩的座位靠窗户,周刚不走,夏迩根本出不去。

“你让开!”夏迩有点生气,但更害怕。李灿灿也在旁边试图把周刚拉开,可她哪里拉得动周刚啊!

“不让!”周刚胳膊交抱在胸前,任凭她们两人一个说,一个拉,一副坚决不让的架势。

“你讲不讲理啊?”夏迩十分恼火。

“不讲理!你讲理,把笔记借给我。”周刚歪着头继续嬉皮笑脸地看着夏迩说。

“跟你说了我也要用!你让一下,行不行?”夏迩完全拿周刚没有办法,语气里都是恳求。

“我就不让,陈老师让你帮助我学习,你不借笔记就是不帮我。”周刚反而越闹越有理了。

“我……”夏迩自己也觉得周刚的话似乎有点道理,心里不由得有些慌了,“我明天再借给你。好不好?”

“要不这样吧,如果明天你帮我抄笔记,今天我就不要你的笔记本。”周刚狡黠地眨眨眼睛说。

“好吧……”夏迩只能屈从,她真担心自己如果再不脱身,恐怕要回不了家了。在夏迩看来,周刚是什么都干的出来的。

“他怎么这么烦人?”好不容易摆脱了周刚,夏迩一边走一边问李灿灿。

“你不知道?老师都不敢惹他。”和夏迩相比,李灿灿是万事通,似乎没有她不知道的事。

“不会吧,老师也怕他?”

“他爸爸是财务科长,知道了吧?听说快要当副厂长了!”李灿灿真是万事通,财务科长是干什么的,老师为什要怕财务科长,李灿灿怎么知道周刚的爸爸要当副厂长,这些问题,夏迩一个都不明白,但管它呢,只要周刚不找自己的麻烦就好。夏迩想了想,决定不再追问。

第二天,周刚却并没有来上课。周刚又开始旷课了。夏迩觉得哪怕只是暂时摆脱了他,也挺好。

又过了两天,周刚来了,刚一坐下就把头伸过来,悄悄地对夏迩说:“我和人打了一架,差点动刀子了。”说完捋起袖子,给夏迩看他的伤疤。夏迩不敢不看,勉强瞧了瞧周刚胳膊上那道血口子,说:“吓人。”

“这还吓人?我差点把他的腿踹断了!”周刚用炫耀的口气说。夏迩不明白周刚为什么要炫耀打架、喝酒,这明明是坏事啊。

所以,如果说周刚把教室弄得乌烟瘴气,没有人会感到奇怪,很符合他一贯的风格,不是吗?夏迩想着想着就不再为周刚是否该为“吸尘器”事件负责而纠结了。

第二天,陈老师宣布周刚被停课三天,理由是带头把教室弄得乌烟瘴气。

“我没有!不是我!我一直坐在座位上没动!”周刚瞪着眼睛辩解。

“不承认是吧?大家都看见了,你还不承认!”陈老师无比肯定地说。

“谁看见了?谁说是我弄的?”周刚突然很生气地嚷了起来,眼睛在自己周围的几个同学身上转了一圈,继续问,“是谁说的?”

“怎么,你还想报复一下?谁说的是不会告诉你的。”陈老师把鼻子向上一缩,露出不屑的神情。夏迩把头埋在胸口,一动也不敢动。

周刚的目光落在夏迩的头顶,他咬了咬牙,说:“算了,停课就停课,我还不想上呢!”周刚“啪啪”收好书包,大摇大摆地走出了教室。看着周刚比其他同学都要高大些的背影消失在了门口,夏迩突然觉得很难过。陈老师接着又说了什么,夏迩完全没有听清,只觉得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很刺耳,而他歪斜脑袋,耸起肩膀的样子,自己一点也不想再看。

(五)

陈老师原本说的是周刚停课三天,可第二天下午,周刚就回来了。夏迩一进教室,看见周刚坐在座位上,着实吓了一跳。周刚没有起身给夏迩让道,只是把身体向前靠在课桌上,在身后留出一道空隙。夏迩没办法,只好从他背后挤进去。

“不是三天吗?怎么才一天你就回来了?”李军马上好奇地问。

“他敢停我三天?”周刚撇撇嘴,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我爸一找校长,他就软了。哈哈——”

“那是那是!你爸是科长,管着全厂的钱呢,谁敢不给面子?”李军讨好地说。

“哼,敢冤枉我!”周刚冷哼几声,斜斜地瞟了一眼夏迩。夏迩觉得那目光凉飕飕的,她假装什么也没有听见,开始读起书来。

夏迩觉得自己不能再和周刚同桌了,她去找陈老师,想换座位。

“为什么?不是坐得好好的吗?”陈老师一脸的不高兴。

“他……他老是影响我学习。”夏迩小声说。

“我看他还好啊!他跟你同桌后进步挺大,不怎么旷课了,也开始写作业了,这次考试还差一点及格了。我看看是多少分——”陈老师低头在一对试卷里翻找出周刚的卷子,“你看,54分。他以前没打过这么高的分数,都是十几、二十几。他还是变化挺大的。这是你帮助他的功劳。”陈老师一气呵成般地说完,两手十指交叉,放在腹部前,等着看夏迩的反应。

“可是……可是我觉得……我的成绩下降了。我没有打到满分。”

“你要这样说,我也不能说你错了,你确实没有打满分。”陈老师语气一沉,“你想把成绩搞好,我也不能说你自私啊。是不是?哼哼……”陈老师像是在哼,也像在笑。沉吟片刻,他抬头盯住夏迩的眼镜问:“你坚持要换?”

夏迩不知道哪来的勇气,也看着陈老师的眼睛,点头说:“嗯!”

“那好吧。”陈老师一只手拍在那堆试卷上,挺直了后背说,“你坚持要换,那就只能把你换走。就这样吧,你可以走了。”

换走就换走吧,尽管现在自己是坐在第二排,是个很好的位置,但只要能离周刚远点,坐在别处也没什么。

夏迩终于等到了换座位。那天,陈老师在教室里转过来又转过去,就像在拨弄一片萝卜地,要给每个萝卜都找一个合适的坑,还确实挺伤脑筋的。夏迩的座位是最后一个确定的,最后一排,同桌何荃。

“你坐在这里看不看得见?”陈老师走到夏迩身边,俯身问。

夏迩虽然个子不高,但眼睛并不近视。“能看见。”尽管这个位置对夏迩这样的优等生来说,简直是差到了不可理解的地步,即使是为了离周刚远远的,夏迩也不太能接受这样的安排。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并没有把自己的不满意表现出来。何荃比周刚要好百倍。这是夏迩唯一觉得安慰的一点。

何荃和夏迩五年级同桌时就相处很好。何荃成绩平平,毫不引人注目,但他是一个彬彬有礼的少年,长得皮肤白皙、唇红齿白,从来都是衣冠整洁,性情很温和,夏迩与他很合得来。

夏迩摆好桌子,抬头看见坐在老地方的周刚扭过头来,看着自己。夏迩装作没有注意到他,低头和何荃说话。

“你带水彩了吗?”夏迩问何荃。

“带了。”何荃拿出一大盒水彩。

“能借给我用吗?我的还没有买。”夏迩问母亲要过好几次,母亲都推说“在买”,但这学期都快结束了,还是没有买来。夏迩以前都是借坐在身后的李灿灿的水彩,现在只能找何荃借了。

何荃水彩调得非常好,画也画得很好。

“如果把所有颜色调在一起,你知道是什么颜色吗?”何荃问夏迩。夏迩摇头。

“是白色。”何荃说。

“不可能吧!”夏迩不信。

“我调给你看!”何荃往调色盘里挤出一条红色水彩,再加入一条绿色,调色盘里变成了一团黑色。夏迩开始捂嘴笑。

“你再等等。”何荃继续往调色盘里挤水彩,黄色、蓝色、紫色……所有的颜色都挤完、调匀了,调色盘里真的变成了白色,虽然是灰白,但实在是大大出乎夏迩的预料。

“真的是白色!太神奇了!”夏迩忍不住惊叫。

“我就说吧!”何荃笑了,嘴角带着小小的得意。

“你厉害!”夏迩用手指蘸着那灰白的混合水彩,在何荃的手心里点来点去。两个人笑成一团。夏迩没有发现,周刚扭过头来,盯着他俩看了好一会。

下课了,老师刚走出教室,周刚突然走到何荃和夏迩的旁边。

“水彩调的不错嘛!帮我也调一个!”他用手指拨弄着何荃水彩盒里一管管的水彩,漫不经心似的说,眼睛却看着夏迩。

“调得不好,胡乱调的。”何荃站起来,想出去洗水彩盘。

“别走啊!你把这拿走了用什么调啊?”周刚拦住何荃。

“下一节课是地理,又不是美术。”夏迩小声说。

“那下次再调,今天就算了。”周刚看到夏迩开口了,侧过身子一边让出走廊,一边说,“去把盘子洗好,下次再好好调!是不是?”周刚冲何荃嚷罢后,又转过头来对着夏迩问。

“我调不好。”夏迩不想理他,但不知道如何赶他走。

“我会,下次我帮你调。”周刚一脸殷勤的笑。夏迩扫了他一眼,说:“谁要你调了?”有何荃这个绘画高手,夏迩才不愁调不好水彩呢。上课铃响了。周刚终于回到他的座位上去了。夏迩长舒了一口气。

终于到了星期六,下午又是大扫除,夏迩、李灿灿擦窗户玻璃,何荃提过来一桶水。

“哎呀!”何荃用力太大,水溅在李灿灿鞋子上,李灿灿夸张地尖叫一声。

“对不起,对不起!”何荃急忙道歉。

“道歉有什么用?我鞋都湿了!”李灿灿遇事有理时,向来不依不饶,“这么冷的天,你弄湿了我的鞋,你陪我!”

“这……这怎么办?我跟你擦干。”何荃没了主意。

“擦得干吗,你?看我不弄湿你!”李灿灿突然一挤手中的抹布,对着何荃一扬,抹布里的脏水滴了何荃一头一脸。何荃慌忙后退,可哪里躲得过来。

“夏迩,上!”李灿灿继续向何荃甩抹布。夏迩看着一向干净整洁的何荃忙不迭地胡乱擦着脸上、身上的脏水,嘴里连声求饶:“好了,好了,我错了,还不行吗?”夏迩笑得合不拢嘴。何荃一边擦,一边继续后退。夏迩突然看见周刚出现在何荃背后,她想喊住何荃,但来不及了,何荃的背撞在周刚胸前,一只脚踩在周刚脚上。

“你敢踩我!”周刚怒目圆睁,双手用力一推何荃的背,何荃像失控的陀螺一样,整个人飞出去,肚子撞在前面的桌子上。何荃趴在桌子边上。幸亏有桌子挡着,否则何荃不知道要飞出多远。何荃捂住肚子,动弹不得。夏迩和李灿灿惊呆了。

“敢踩我,你好大的胆子!”周刚双手叉腰,看着疼痛不已的何荃,“过来说清楚,你凭什么踩我!”

“我……我不是故意的……”何荃勉强能答话,但还是动不了。

“不是故意的就可以踩我?以为我不敢打你吗?我现在就给你好看!”周刚作势要去打何荃。

“算了,他不是故意的……”李灿灿小声说。

“不是故意踩了人就算了?那我也踩他,也不是故意的!”周刚握着拳头又走出两步。

“他又看不见你来,再说你也已经打过他了。你……一会老师就要来了。”夏迩也说。听到夏迩说话,周刚的气焰突然减弱了一半,他站住脚,扭头看着夏迩说:“那你说怎么办?”

“……”夏迩没想到周刚会问自己,想了一想说,“他跟你道歉吧,道歉,可以吧?”

“他向我道歉?好啊,那他道歉!”周刚点点头,伸手招呼何荃,“小子,过来道歉!”

何荃捂着肚子走过来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

“今天就算了,再有下次,你就等着!”周刚双手按住何荃的肩膀说。和大块头的周刚相比,何荃明显文弱瘦小,任何反抗都是多余的。

“叫你提水!”周刚突然一伸手,提起桌上的水桶,“哗——”把一桶水全部泼在了地上,将空水桶往何荃手里一塞,瞪着眼说,“赶紧再去提!”夏迩又被吓了一跳,急忙转身继续擦窗户。

“个子长得这么矮,还擦窗户!”周刚却还没有走开,在背后奚落道。

“我们擦的挺好啊!你看,挺干净!”李灿灿答话。

周刚突然跳上课桌,一把夺过夏迩的抹布,在最上面的玻璃上用力擦了两下,说:“看这里的灰,这也叫干净?如果今天咱们班还是只得‘清洁’,就是你们俩的问题!”

“那里我们够不着啊,刚才我和夏迩跳起来也没有擦到!”李灿灿一脸委屈地说。

“我把凳子架在桌上,你递抹布给我。”夏迩还真怕再评不到“最清洁”,陈老师不知道会怎么生气了。她一咬牙,准备跳下课桌去搬凳子。

“架那么高,你不怕摔下来啊!”周刚拉住夏迩,“算了,算了,我今天就学一回**。看我的!”周刚呼呼地擦了起来。过了一会,何荃提水进来,周刚斜了他一眼说:“你也上来擦啊,站在那干啥?以为自己是女人啊!”话说得阴阳怪气。何荃不敢不听,乖乖拿了抹布也站到了课桌上。

看着周刚的背影,夏迩仍然惴惴不安,她感到周刚每次出现,都像带着炸弹似的。夏迩真的不希望周刚再出现在自己身边。

可周刚总是阴魂不散。

夏迩与何荃同桌了仅仅一个月,又到了调座位的日子,夏迩被安排和李灿灿坐同桌,第三排。

夏迩刚坐定,和李灿灿刚说了几句话,突然前面座位上出现一个人,还用手拍了拍夏迩的桌子。夏迩一抬头,又是周刚。

“我说你们俩早该坐到一起,是不是?”周刚背靠墙上,腿架在凳子上,正歪着脑袋盯着夏迩看。夏迩急忙竖起一本书,挡住周刚的视线。

“你坐在哪?”李灿灿问周刚。

“还不是第二排,现在换到中间了。”周刚懒洋洋地答。

“好位置!”李灿灿望了一望,说。

“哪都一样。”周刚不在意地说。这话夏迩觉得不错,对于周刚来说,的确坐在哪里都一样。

“你吃过大白兔吗?”周刚突然问。

“啥?你说的是大白兔奶糖吧?吃过,吃过,好吃得很!”还是李灿灿在回答。

“看,是不是这个?”周刚掏出两颗糖,“啪啪”朝李灿灿和夏迩的桌子上各扔出一颗。李灿灿急忙捡起糖,剥开糖纸吃了起来。夏迩继续假装看书。

“你不吃吗?好吃得很,尝尝!”周刚捏起夏迩桌上的那颗,递到夏迩面前。

“要上课了,我一会再吃。”夏迩接过糖,放进口袋里。

下午放学后,夏迩走到家附近,看见夏聰正在路边和几个小男孩玩纸盒子。夏迩拿出口袋里的糖,奶白色糖纸上印着一只可爱的白兔,一看就好吃。

“夏聰,过来!”夏迩唤夏聰。夏聰闻声走过来。

“你看这是什么?”夏迩打开手掌,露出那颗糖。

“糖!大白兔!”夏聰兴奋地喊道。

“你怎么认得?你吃过?”夏迩以前吃到过几颗那种硬硬的糖块,奶糖从未吃过,大白兔奶糖更是第一次见到。

“嗯,爸爸有一次给过我一颗。”夏聰盯着夏迩手心里的糖说。

“你说真的!”夏迩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爸爸一向比妈妈还疼自己,怎么会只给夏聰大白兔奶糖吃?夏迩不相信,“你说谎!”

“我没说谎,就是吃过!姐,我还想吃……”

“是爸爸给你的?你没记错?”

“没有,爸爸说它是牛奶做的,还说只有一颗。”

爸爸给夏聰吃过大白兔奶糖,却没给过自己。夏迩不愿意相信,但夏聰不会在这件事上说谎。夏迩突然觉得脑袋里一片空白。

夏迩把糖分成两半,夏聰含着糖继续去玩纸盒子,夏迩把另一半放进嘴里。奶糖浓香甜润,不像硬糖块只是单纯的甜。夏迩感觉这半块大白兔奶糖就像能融化的棉花,软软的,滑滑的,香甜的味道在她的味蕾上跳舞,再向下流入喉咙,向上漫过鼻腔,一丝一缕地散开、消融。糖真的很好吃。夏迩鼻子却发酸,她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夏迩没有直接回家,她走过家门口,继续往前走,来到河沟的一个拐弯处。夏迩坐在一块石头上,抱着双膝发呆。一行泪滑出她大大的眼睛。夏迩不管那泪水,就像它不是自己的泪水似的。夏迩眼里又滑出两行泪。她把头埋在膝盖之间,抽泣了起来。不知道过了多久,反正天早黑了,河沟对面的路上,下班的人打着手电在走。夏迩隐隐约约听见母亲在喊她。自从搬到城里后,夏迩再也没有做过那个噩梦,她几乎都快忘记那个梦了。现在,夏迩突然觉得那也许不是梦,因为她此刻就置身那个梦里,周围正是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世界,而她自己,正是孤身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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