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完全暗了下来,这真是漫长一天。
王蕴还要在蘅芜苑门口等着女儿王法慧,王坦之此刻正好也不愿与他同行,却也心绪烦乱不想坐车,便由王昀之陪着步行朝门口走来。
“五叔,”昀之低声问:“郗家女,到底是什么样子?”
王坦之看了身边年轻人一眼。是啊,连皇家宗室都不屑一顾郗家女,难怪年轻沉稳王昀之也感到好奇。
“可还记得你祖母?”
王昀之微皱了眉头,“祖母在时昀之尚年幼,只听说她人很美,倒没什么印象。”
王坦之拍了一下自己额头,“哦,我倒忘了。你祖父、祖母故去时你尚在稚龄。那,你七婶呢?五叔倒没有见过,你应是常见吧?”
见王昀之眼神蓦地亮了起来,王坦之心中一晒,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啊!
若说庾氏女似春海棠令人媚、王氏女似夏晨莲令人醉、谢氏女似空谷兰令人幽,郗氏女则如冬夜梅,“冰肌玉骨,凌寒清发”,令人高。
“七婶啊?”王昀之清俊脸上泛起一丝红晕,随即又有些黯然,“作为子侄不好评价长辈。只是,前年堂妹玉润夭折时,族里长辈们因着他们成亲五年无子,逼着七叔纳妾,七叔抵死不从。我若是七叔,有七婶那样妻子,哪怕一生无嗣,也是绝计不肯纳妾、让夫妻离心。”
王坦之笑着拍了他一掌,“好小子!不愧是你爷爷嫡长孙,颇有他老人家胸襟情肠啊!”
昀之不理他调侃,含蓄笑笑,“反正出大门路还长,五叔不如就给昀之话话家常?”
王坦之也知道他是因为自己心绪不佳,想分散一下自己注意力,遂点头道:“说起你祖母,你可知道‘琳琅满目’这个词是怎么来?”
昀之点点头,“听说,是形容当年咱们王家优秀子弟众多。”
“你呀,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
王坦之停下脚步,看着小道两旁盛开粉白杏花,陷入了那些美好回忆之中。
王昀之祖母名郗璿,字子房,太尉郗鉴之女。是,郗家女子也有字,不但有字,在高平郗氏,因为女儿极其难得,甚至比儿子还要矜贵。为了好养,女儿是与儿子一样排行。比方与珣之指腹为婚郗家九娘郗玉染,实则她这一辈,头上只有八个堂哥哥。
王坦之脸上露出神往之色,“听我父亲说,你祖父和祖母成亲过程,那可是轰动了整个建康城!”
郗璿十六岁时,她父亲郗鉴要为爱女择婿。郗鉴与丞相王导情谊深厚,又同朝为官,听说他家子弟甚多,且个个才貌俱佳。
一天早朝后,郗鉴就把自己择婿想法告诉了王导。王导知道郗氏女矜贵,高兴说:“好啊,我家子弟众多,由得你!凡你相中,不管是谁,我都同意!”
第二天,郗鉴就命心腹管家带上重礼到了王家。王府子弟听说郗太尉派人觅婿,都仔细收拾一番出来相见。
郗管家寻来觅去,少一人。王府管家领着他来到东跨院书房,只见靠东墙床上袒腹仰卧一个青年。
郗管家回到府中,对郗太尉说:“王府年轻公子二十余人,无不是琳琅美玉。他们听说郗府觅婿,都争先恐后。唯有东床上有位公子,袒腹躺着若无其事。”
郗鉴一听大喜,忙说:“我要选就是这样人!走,快领我去看!”
郗鉴来到王府,见此人既豁达文雅,才貌双全,当场下了聘礼择为快婿。自此,民间便有了“东床快婿”一说。
王坦之笑道:“他两人婚后果然夫妻情深,你也知道你祖父有妻无妾。他常常对人自夸:吾有七儿一女,皆同生。七个儿女都是你祖母一人所生,是不是羡煞世人?”
王昀之一听,顿时满心暖意,不由得心向往之。“那七叔呢,他与七婶,可也有此嘉话?”
“你七叔嘛?”王坦之笑着叹息,“说起他亲事,谢安石当是大媒啊!”
昀之瞪大了眼睛,“五叔是说,东山先生?”
“正是!”
王献之字子敬,为王羲之第七子。他少负盛名,放达不羁,才华气度超人。他妻子郗道茂,原本叫他母亲郗璿一声“亲姑母”。出嫁后,姑母就变成了婆母,这真叫肥水不流外人田。
王坦之叹息一声,道:“当年,你祖母亲弟弟郗昙在为他独女选亲时,也是首选王家。不为别,只为王家儿郎不仅优秀,且你祖母是你七婶亲姑姑,自然不会做恶婆婆。说起来,这门亲事,还是你祖父带着你三叔、四叔、五叔、六叔和七叔亲自去郗家求得呢!”
当时郗昙与谢安交好,他见五个外甥个个良才美质,实难决断,便问谢安意见。谢安说:“小优。”
郗昙问原因,谢安回说:“大凡杰出者少言寡语,因为他不多言,所以不凡。”
王坦之摇头叹道:“后来,郗道茂就成了你七婶!”
只可惜,他们没有连生七儿一女。五年来,仅得一女玉润,又不幸夭折。
昀之心里也有些难过,他回头看向后花园方向,不知珣之这个未婚妻、郗氏九娘又会是个什么样子?
蘅芜苑,后花园。
琅琊王氏花园有数十处,唯有昭阳公主上房这一处占地最广,修缮也最精致。
三月深春,正是院子里白玉兰开荼蘼之时。
六岁王法慧穿着薄薄粉绿色夹袄,开心站在一株高大玉兰树下,等着珣之把最高处那朵玉兰采给她。
“珣之哥哥,再往上一些,它就藏在你右手上面三、四寸地方呀!”
珣之顺着他指引,扒拉着椭圆形树叶,寻找她要那一朵。
琅琊王府是珣之最喜欢呆地方,也许是因为昭阳姑母对他最亲,也许是因为这方后花园可以让他难得恢复童真,不必计较算计,真正活像个七岁孩子。
唯一美中不足是,王家女孩太多了,每回都吵得他不得安宁。可从小受教养,又不能对她们太过无礼,毕竟她们确实是真心喜爱他,自己生得太好吸引她们总不是她们错吧?
如此一来,昭阳公主宝贝花儿就糟了秧!珣之法子就是一人一朵花,一朵花换一个清净。女孩子们虽小,却也知道是他无奈之下打发自己法子。何况昭阳公主花都是极难得珍品,一干小女郎也乐顺着台阶下。
无论春夏秋冬,女孩们都知道只要珣之来了,公主平日里宝贝跟眼珠似花园那就是敞开。春有玉兰戴,夏有粉莲插,秋有菊花蟹,冬有梅花赏、在自己屋子里赏……
小女郎们高高兴兴带着花回各房去炫耀了,唯有王法慧每次总是落在最后。只因别人都是选好看,而她只选最高最难采那一朵。
“珣之哥哥,往左,往左一寸。”
珣之晓得她小心思,也不说破,只顺着她指挥反方向找去,伸手摘下了最难摘那一朵。
“噢,”法慧低声懊恼嘟囔了一声,伸手去接珣之抛下来玉兰。
“好了,回吧。”珣之笑道:“连姑姑往这边走了,想是唤你回去。”
法慧抬头又痴痴看了他一眼,玉容雪颜。
连姑姑已看到了玉兰树下小姑娘,“六娘,您父亲来接您了。”她也没走进,只笑眯眯望着这边。
法慧自是不敢把她当下人待让她等,她恨恨跺了一下脚,正准备抬步往连姑姑那里走,忽转回身,“珣之哥哥,那个郗家九娘真就那么好?”
珣之一怔,想起郗超夫人那身孕七月、圆滚滚肚子,禁不住自嘲道:“我也想知道。”
“哦,我忘了,”王法慧顿时想了起来,赫颜道:“你们是指腹为婚呢!”
珣之常常好笑想,这门亲事定如此荒唐,他老丈人这“盛德绝伦”名声是怎么来的?
他三岁那年,郗超偶然在一次喜宴上听说了刘惔那句“宗室之美”评语,酒宴没完,就拽着当时会稽王司马昱匆匆往王府赶。
要知道,郗氏女不进宗室这是郗家上百年规矩。司马昱一听他对自己嗣孙感兴趣,也是高兴不得了。
郗超一见珣之,果然惊叹不已。第二日便带着他去见自己父亲郗愔,彼时郗氏九娘玉染还在她娘肚子里,男女不知呢!
法慧恋恋不舍跟着连姑姑走了,四周终于清静下来。这些小丫头啊!珣之苦笑了一声,选了最粗一根玉兰枝干躺了下来。
“我也想知道,她究竟长得什么样子啊!”他惬意想,然后在淡淡玉兰花香中浅浅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