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稽王府。
御封会稽王旨意已离开太极殿,正在赶往王府路上。
东苑东阁里一片肃静,一干仆役踮着脚尖匆匆在院子里忙碌穿行,都知道主子今日心情不痛快。
这东阁正是王府世子司马珣之居所。
袁悦之自司马昱从西阳王府求来这位世子那日,就被命为东阁长史,算是与世子同气连枝、荣损与共。
他站在门口,抬头扫了眼挂在书房檐下的飞马铜风铃,那是世子三岁时,昭阳大公主让她独子、也是琅琊王氏长房长孙王昀之亲自送来的。这四年来,公主虽未曾踏进会稽王府一步,但每到逢年过节、世子生辰,一应节礼从未缺席,就连王爷都没这份儿待遇。
三月春寒未尽,风敲铃声清脆,世子书房里静悄悄,袁悦之深吸口气,肺腑顿时清爽,心中笃定,该来总要来,且听世子安排就是。
“世子?”他站在门外敬称一声。
“悦之啊,进来吧。”门里传来的声音尚显稚嫩,是啊,稚嫩。
说到底,世子还只是个七岁孩子。可自从有了玄学大家刘惔那句:司马氏数百年来不过一筐子俗物,唯有此子,宗室之美!
谁还敢把世子当孩子?
袁悦之轻轻推开门,珣之正坐在书案后读范宁那卷《春秋榖梁传集解》。
袁悦之忍不住替范大学士这位当世大儒扼腕,只不过来晚三天,“世间无双”的好弟子就被王坦之抢了去。不过,这位范老夫子倒也大度,宁愿不求师名,也要将自己毕生所学对世子倾囊相授,看来儒家经学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世子,”袁悦之拱手道:“宫里传信内侍刚到,琅邪王一会儿就陪着宣旨宦官回府。琅邪王意思是新王年幼,他暂时还是住在会稽王府,等到新王十五岁他再搬往琅邪王府。”
司马昱在担心什么?
“如此,知道了。”珣之放下手中书简,抬起头看着袁悦之,“悦之,派人通知西苑长史王蕴,待会儿接旨时,请六叔站次位。吩咐下去,将我随身物品收拾一下,领旨后我会自请搬到西苑。东阁的人,愿留下的不必强求。”
嫡子嫡孙住东苑,庶子庶孙住西苑,这是司马宗室规矩。只是,如今这庶子成了会稽王,自然是要搬到东苑来住,至于世子这嫡孙吗?袁悦之抬头看了一眼世子如水目光,心中微微一动,“是!”
珣之不再言语,低头继续看书。袁悦之躬身行了一礼,转身出去,将房门轻轻阖上。
“奉天承运,皇帝昭曰:会稽王司马昱体自中宗,明德劭令,英秀玄虚,神栖事外。以具瞻允塞,故阿衡三世。道化宣流,人望攸归,为日已久。今加封司马昱为琅邪王,司马昱之子司马曜为会稽王,长孙司马珣之为会稽王世子。钦此!”
内侍尖厉的嗓子回旋在高阔王府正厅,阖府众人恭敬跪伏于地。待他宣旨完毕,司马昱带领众人齐声叩首:“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恭喜琅邪王!恭喜会稽王!”方才还绷着面皮的内侍总管王谦在众人三拜九叩后,立马露出谄媚笑意。
司马昱转身拉起身边幼子司马曜,回头客气道:“公公辛苦,且到后院喝杯酒水再走。”
“不敢不敢!”王谦忙摆手,“奴婢还得回宫复旨呢,就此告辞,就此告辞。”
司马昱也不勉强,朝门外高声唤道:“来人,送王总管!”
王谦拱拱手,转身出门时瞥了瞥那个静静恭立的钟灵少年,垂下眼皮,可惜了!
司马昱等着王谦带人出了门,低头深深看了司马珣之一眼,“怎么,珣之,我听说你命人把东西收拾好了,准备搬到西苑去?”
“祖父,”珣之跪下从容道:“珣之恭喜祖父!恭喜六叔!六叔是珣之长辈,过去困于世子名分,珣之忝居东阁。如今,六叔获封会稽王,珣之为臣为侄都应搬出东阁,还请祖父成全珣之一片忠孝之心。”
司马昱看着眼前一子一孙,七岁司马珣之跪着正与站着的四岁司马曜一样高。真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哪怕司马曜身上有再多神异,就凭那个外号“昆仑”的娘,儿子就被这个号称“宗室之美”的便宜孙子甩了整整一条铜雀街!
他心里忽的一阵烦闷,“你能如此懂得进退,也不枉祖父心疼你。也好,你七叔尚在稚龄,李夫人又是一届女流。你搬过去正与你七叔亲近亲近,西苑事物也是庞杂,得有个人做主。你过去,祖父最是放心不过。”
虽早猜到这个结果,袁悦之心中还是禁不住替世子难过。司马昱这是摆明要趁世子羽翼未丰之时让整个会稽王府站队,世子这枚棋子从今日起就正式废了。
司马珣之恭敬的对着司马昱和司马曜磕头,“珣之谢祖父体谅!”司马昱点点头,握紧司马曜手不准他习惯性的后退。
从来都是自己给这位世子侄子行礼让路,司马曜怯怯的看着跪在面前之人的头顶,慢慢直起身子。
王府西苑。
“为什么?”一声尖厉怒斥划破西苑寂静,李夫人盯着王府总管王蕴的脸,恨不得将桌上热茶泼到他脸上去!
王蕴淡扫一眼李夫人那张黝黑面孔,这个婢女上辈子到底拜了多少神?又丑又蠢,这辈子竟会有如此好命!
王爷五子夭折,诸姬绝孕近十年。虽然过继司马珣之为世子,但王爷毕竟有过自己儿子心中始终不甘。被逼无奈之下,只得请卜者扈谦为此卜筮。王爷召集众爱妾来给他看,没有一个被相中,又召来全部婢媵给他看,扈谦也是摇头。算来算去,最后扈谦终于说:“后房中有一女子,当能生育两子,其中一个终能兴盛晋室。”
当时李夫人还在织坊中,她身高脸黑,下人都叫她“昆仑”。
李夫人被召来后,扈谦吃惊道:“就是此人!”司马昱虽然憎她丑恶蠢笨,但为子息大计,不得不召她侍奉。
这不,司马曜将将四岁便被封为会稽王,都知道当今圣上等于绝嗣。日后,这位小王爷前途……梦龙生子么,朝堂内外谁不心中雪亮?
想想当年自己那位誉满京华的大姑姑,还有她生的那两位金雕玉砌的嫡长子、嫡次子,王蕴心里忍不住恶寒,这命比命……唉!怨不得自己那位公主大嫂气出病啊!
“耀儿他才四岁,怎么能离开我这个亲娘?不准我和道子一起搬过去,生生让我们娘儿仨分开,你王蕴好狠毒的心肠!”
李夫人站起身,唾沫星子喷到王蕴脸上,“怎么,你是王家人,大公主是王家人!世子他更是半个王家人!欺负我出身低贱没靠山是吧?我要求见王爷!我不信王爷就不为我们娘仨做主!”
真是蠢的要死!
王蕴咬了咬牙,“李夫人,王蕴岂敢自专?王蕴虽姓王,可王蕴永远唯王爷马首是瞻!让您与七郎继续住在西苑正是王爷命令。庶子庶孙住西苑,这是司马宗室祖训。今日会稽王新封,日后成人就是王府主子,当然不能继续住在西苑。可是夫人与七郎此次未有封赏,所以不能搬往东苑。”
李夫人嚅嗫道:“是,是王爷命令?他为何如此狠心?我要见见他,我要求见王爷!”
王爷可不想见你!王蕴腹诽,若非事关子嗣大计,王爷连你这个丑八怪的名字都不想听到!
“王爷说他现在没空见夫人,倒有几句话让臣交代您。其一,六郎既已封王,日后没有王爷允许,夫人不得擅自请见。其二,六郎名讳夫人也不宜再唤。日后若是相见,当以宗室之礼待之。”
“什么?”李夫人惊诧道:“你是说,我见了自己儿子还要下跪?不是说母以子贵吗?”
王蕴点头,谁让你出身低贱?“夫人,容属下提醒:从今日开始,小王爷的母亲是已故王妃王简姬。”
世子司马珣之正式过继那日,司马昱便为王简姬母子三人都正了名、立了长生牌位。
李夫人一怔,顿时泄了身上戾气,她瘫坐回椅子上,喃喃道:“怎么,好不容易盼着儿子当了王爷,怎么就成了人家的儿子?”
“其三,”王蕴没理她那一脸哀戚之色,“王爷说,夫人若想七郎一生顺遂平安,那个一梦生二龙的说法日后千万莫要提起。”
国无二主,还一梦生双龙,嫌你小儿子命长吧!
李夫人惊惧道:“怎、怎么?道子他确实是……”
“夫人!”王蕴加重语气,“小王爷怎能和一个庶子同命?!”
“天哪!”李夫人坐地抢呼道:“道子,我可怜的儿啊,一个娘肚子里出来啊!”
王蕴见她丑态百出,厌恶的皱眉施了一礼,转身拂袖而去。
司马煜听完王蕴回报,低头喝了一口茶,杯中浮现王简姬语笑嫣然的样子。
哼,“昆仑”,这个女人不光貌丑,更是蠢的无可救药!
“看好她,莫让她见到会稽王。”
“是!”王蕴顿了顿,小心看了一眼司马昱脸色,“王爷,还有一事。”
司马昱放下杯子,“何事?”
王蕴提了口气,“方才下人来报,昭阳公主心痛病犯了,要接世子过去侍疾。”
“混账!”司马昱一拍桌子,这个女儿,成心找他别扭是吧?“她犯病自有儿子侍疾,让侄子侍什么疾?她儿子王昀之呢?”
王蕴苦笑,我的公主奶奶呀,您这当口犯得什么公主病哟!“回王爷,昀之他已等在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