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时,鸡鸣四更,无光。
雨水激起大雾遮住眼,自头顶铺天盖地灌下来,沿着珣之的眉骨鼻梁唇角钻进高束的衣领里。他用力摔鞭击打着身下坐骑,全身早被冰冷雨水浸透,衣服紧紧粘在身上,像是要把周身所有空气都抽走,禁锢的他无法呼吸。
王玄之担忧的盯着眼前疯狂打马急奔的身影,怕他一不小心从马上突然滚落,一边扬鞭紧咬珣之马后一边在心底焦灼祈祷不要出现最坏结果。
最坏的结果。
谢琰隔着急坠大雨,看着子野掀开马车帘子。
呼吸凝滞了。
足足过了一刻钟,子野面色苍白的慢慢放下帘子,倒退着离开车厢五步,躬身深深施了一礼。
“世侄,”随行的建康府尹朱练带着一帮衙役站在大雨里,看到子野退出来,声音微颤道:“如何?”
琅琊王氏、高平郗氏,天子脚下,他管辖的地盘,上天!
“不是,”子野低语道,回头对着谢琰抬高声音又大喊了一声“不是她!”
谢琰绷紧的神经猛地一松,闭了闭眼,狠狠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睁开眼朝他点点头。
“世侄,”朱练这才敢掩住口鼻,“仵作刚刚验过,这两具尸身死亡足有十天,面目已浮肿不可辩,你是如何……”
忽的,东面有马蹄声急驰而来,众人忙停止交谈循声张望。
珣之与王玄之勒住马,翻身弃蹬下马,疾步走到子野身前。
珣之盯着子野双眼,子野摇摇头,珣之的喉结起伏一下,绕开子野猛地掀起车帘,探身进了车厢。
浓重的气味隔着大雨铺面而来,众人以袖掩鼻,忍着恶臭简单的见了礼。
片刻后,珣之放下车帘,退后五步对着车厢行了大礼,回头对众人道:“不是她们。”
王玄之和谢琰随后也勘验了一遍,尸身腐坏严重,早就面目全非无法辨认,但他俩相信子野与珣之的判断。
既然郗超亲传弟子和未来女婿都否认车内是失踪的两家嫡长女,朱练虽有些存疑,还是暗松了口气,对珣之拱手道:“世子,下官会尽快查明这两个女子身份,届时再命人向世子禀报。”
珣之抬手还礼,“有劳大人。”
回到驿馆,天光微亮。
珣之、子野、王玄之和谢琰四人分头沐浴更衣,半个时辰后重新聚在珣之房内。
仆从沏上热茶,四人饮茶驱去寒气。刚才查验的窃喜早已散去,车内的一幕像块大石头压在四人心头。
详细交换了双方已知的情报,尤其是半年来朝中和建康城中各派势力的变动,房内陷入短暂的沉默。
四人中谢琰是王玄之二婶谢道韫的堂弟,按辈分王玄之叫谢琰一声舅舅。
只不过四人都处在不爱虚礼客套的年纪,王玄之年龄又比三人稍长,他放下手中茶盏看着眼前三人担忧道:“对方敢杀人,情况恐怕比预想的要棘手。好在对方既然用了替身,茵玉和九娘的性命应该暂时无忧,咱们一边寻找一边静观其变。”
谢琰点头,“能在咱们眼皮子底下把人劫走,恐怕不会是一方势力所为。世子,下一步有何打算?”
珣之从桌上拿起王玄之列的那份名单递给他,“现在看,阿姐和九娘极有可能已经离开建康城。十一郎,这是九娘来王家后接触的各家女子名单,你和子野看看,能否找出什么线索。”
谢琰接过名单,上面的名字他只听说过一个也没见过,皱了皱眉转手递给子野,“你来看,难道茵玉和九娘的失踪与其他几家的案子无关,只是巧合?”
子野仔细的看了每个名字,他见过的只有丽央公主,大多没见过。只不过珣之在每个名字后面都加注了家族说明,虽不认识人但相互关联倒可以调理清楚。
“所有的巧合都是有人用心的结果。”子野朝玄之一拱手,“人从王家出门后丢的,王家内部应该还能排查出有用的讯息,越不起眼的人物和小事越能隐藏线索。世兄,这件事只能请你再费心些。”
王玄之点头,“方才咱们往回走的时候,我也在想这件事实在过于蹊跷。放心吧,我回府后会将上下人等再排查一遍。”
“世子身份所限不能擅离建康,子野,你也不能在建康久呆,这朝中的动向就由我来留意。”谢琰接过话,“有什么情况咱们随时联络。”
珣之接过子野递回的名单,“咱们四人中我最熟悉她们,宫里的情况了解起来也方便一些。”
子野想了想,“我已写信将今日发生的事详细报与先生知晓,明日便启程返回淮南,一路上若有什么消息会及时与诸位联系。对了,九娘那只鹦鹉阿宝呢?”
王玄之道:“她们出事当天就放出去了,暂时还没有消息。子野,城中最近突然蹿出一股流言,你在外可有耳闻?说皇上早就患有阳痿,他那几个男宠相龙、计好、朱灵宝,参与服侍起居床第之事,与田氏、孟氏两位美人生下三个儿子,意图立太子赐王位,混淆皇室血统,转移祖宗基业。”
子野一愣,“竟有这等事?我这是第一次听说。”
谢琰接道:“我也听说了,如今这条流言建康城内外都已传开,事发突然还没来得及告诉你。”
“世子,”子野看向珣之,“此事可真?”
珣之捻捻手指,抬头坦然看着三人,苦笑道:“恐怕不是流言。”
三人倒吸一口冷气,只觉一股寒意沿脊骨直冲头顶。
门外雨下的更大,风雨飘摇的司马朝廷和王、谢、庾几家累世公卿门阀士族纠结交织,千疮百孔的大晋朝能不能顶住这次剧变,只有上天知道。
太和六年十一月,大司马桓温以“司马奕阳痿不能生育,让宠臣相龙、计好、朱炅宝等人与后宫美人私通,所生三子将冒充皇子建储”为由带兵从广陵返回姑孰,驻扎在白石。
丁未,抵达建康,入朝,草拟诏令进呈给太后,威逼褚蒜子废司马奕帝位,立丞相会稽王司马昱为帝。
己酉,褚太后集百官于朝堂,下诏废司马奕为东海王。
而后,桓温亲率百官至会稽王邸,迎司马昱入朝,拥立为帝,是为晋简文帝,改元咸安。
《晋书》载:己酉,温集百官于朝堂。废立既旷代所无,莫有识其故典者,百官震栗。温亦色动,不知所为。
尚书左仆射王彪之知事不可止,乃谓温曰:“公阿衡皇家,当倚傍先代。”乃命取《汉书霍光传》,礼度仪制,定于须臾。
彪之朝服当阶,神彩毅然,曾无惧容,文武仪准,莫不取定,朝廷以此服之。
于是宣太后令,废帝为东海王,以丞相、录尚书事、会稽王昱统承皇极。百官入太极前殿,温使督护竺瑶、散骑侍郎刘亨收帝玺绶。
帝著白单衣,步下西堂,乘犊车出神虎门,群臣拜辞,莫不欷。侍御史、殿中监将兵百人卫送东海第。
温帅百官具乘舆法驾,迎琅琊王王于会稽邸。
王于朝堂变服,著平巾帻、单衣,东向流涕,拜受玺绶,是日,即皇帝位,改元咸安。
褚太后无须临朝听政,尊崇德太后,移居崇德宫。
司马昱继位不久,进封桓温为相,留其京师辅政,桓温辞让不受。
晋朝开国百余年,从未发生废立之事。桓温擅行废立,不仅令百官震栗,自己也分外疑惧,“温出次中堂,分兵屯卫。温有足疾,诏乘舆入殿。温撰辞,欲陈述废立本意,帝引见,便泣下数十行,温兢惧,竟不能一言而出。”
乌衣巷,谢府。
司马昱继位大典已成,朝臣惊魂未定,惶惶然如丧家之犬。
王坦之一下朝就跟着谢安回了谢府,位子还未坐定就惊疑道:“你说这桓温一向自负才能过人,你我也都知道他久怀异志就是优柔寡断难成大器,怎么今日突然发难?全不似他一贯的处事风格。”
“自然是有人给他壮了胆,”谢安冷笑,“东海王能有今日也是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
王坦之吃惊道:“是谁,谁有这个能量给他壮的胆?”
谢安端起案上的茶喝了一口,“除了那个与你齐名的郗超郗嘉宾,还能有谁?”
“是他?高平郗家历代不是死忠朝廷吗?”王坦之疑道:“郗超这是唱得哪一出?”
“哪一出?”谢安吹吹杯中热茶,“这一出就叫自作孽,不可活。”
半个月前,广陵,桓温大军驻地。
眼见入冬,气候阴冷,朝廷的军饷补给仍没有抵达。按往年的惯例,将士们过冬的棉衣早该在半月前就发放到个人手中,如今身上穿的夹衣夜里已经无法抵御北风的侵袭,经常有士兵在半夜冻起来在营帐外跑步取暖。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军营中各种有关朝政腐败、皇帝昏聩、后宫淫乱的谣言四起,大军中人心惶惶,隐现哗变之像。
夜半,桓温营帐。
桓温颓然歪坐在矮榻上,手边是户部刚刚送来要求推延军饷发放的公文,脸上露出老者才有的疲态。
他已经六十一岁,这个年龄在当朝平均寿命只有四十岁的情况下可算高寿。
“本打算北上征伐收复失地建立不世功勋,到时奏请陛下御赐九锡之礼,以为祖先之灵,展平生所愿,如今进退维谷,看来恐毕生所为都将化为泡影。嘉宾,眼下的局势,你可还有良策?”
郗超坐在烛火晃动的暗影里,整整一月过去,尔宴仍是音讯全无,生死不知,思嫣已经忧惧病倒卧床数日。到底是谁?是谁这么大的手笔,竟能做的如此缜密诡异,滴水不漏。
“三次北伐失败,明公声望大减,寿春之战也不能雪枋头兵败之耻。明公难道没有想过以眼下的情形,唯一的破局之法是什么吗?”
桓温皱眉,“嘉宾,有话明讲就是。”
“明公承担天下重任,如今六十高龄,却在北伐大业中屡战屡败。为今之计,不创非常之功不足以镇服天下!”
“北伐受挫,还有何功可建?”
“司马奕荒淫无道、朝政腐朽,明公正该顺应天命,效仿伊尹、霍光,扫除妖孽匡扶社稷,以立威权,这是顺应民心替天行道的不世功勋。明公若是不学伊尹放逐太甲、霍光废黜昌邑王,就无法震慑四海、威服天下。”
……
桓温废立皇帝的消息传到北秦,苻坚当着满朝文武大声耻笑,“桓温此前败于灞上,而今又败于枋头,十五年内屡次掏空国库、穷兵黩武而毫无建树。不但不思过错以谢向天下,竟还学古圣先贤废帝立威,六十岁老叟如此举动,如何自容于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