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四年四月,桓温亲率步骑五万,与江州刺史桓冲、豫州刺史袁真出兵伐燕。
大军自水路进逼金乡,正逢大旱漕运堵塞。桓温让人在钜野开凿水路三百里,打算由清水入河水。
“郗超认为入河水之法是逆水而进,最怕燕军拒守不战,令晋军粮道断绝,陷入无粮困境。他力劝桓温率大军直击邺城(燕都),不论燕军逃回辽东、拒守邺城或出兵决战都有利于晋军应对,可惜未被桓温采纳。”范宁当时正在郗超军帐,来龙去脉知道的清楚一些,“后来又劝桓温坚守河道控制漕运、储蓄粮草,雨季来临即刻进攻。他认为如不速战速决,战事一旦拖至秋冬枯水期,水量必将大幅减少甚至出现封冻,到时大军必然寸步难行。北方冬季寒冷,晋军兵士都是自小生长于南方,大军的战斗力定会严重削弱。”
“郗超分析的对。”楼量接道:“为兄这二十年别的一事无成,对这水文水理倒能说上一二。郗超的顾虑绝不是危言耸听,大军一旦夹在水道进退两难,等军粮耗尽,那局面……,桓温可有采纳他的建言?”
范宁嗤笑一声,“哼,你可知道谢安和王荀为什么弃他而去?”
楼量一怔,“没采纳?!这岂不是自寻死路?识人不明,可怜了郗嘉宾的旷世之才。”
范宁忽觉得心头一阵烦闷,顺手推开窗子,看到院子里的榆树挂满嫩绿的榆钱儿,“小叶子,”他冲着西厢房喊道:“晚上整个榆钱饭。”
“好嘞!”一个八九岁、头顶梳着双丫的小姑娘从门里出来脆生生的打趣道:“夫子又嘴馋了!”
楼量好奇的看看小叶子,调侃道:“沧海遗珠?”
范宁苦笑,“一个孤女。跟着父母从北边儿逃荒过来,路上遇到燕军的散兵游勇,父母拼死护着她逃了出来。我在破庙里捡到她的时候,小丫头只剩了一口气。”
楼量看着小叶子蹭蹭爬上树,“唉,这兵荒马乱的,苦的都是老百姓、都是这些没爹没娘的孩子,这种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儿?”
小叶子边一串串的往背篓里撸榆钱边笑话范宁,“穷人家断粮才吃榆钱,夫子放着后厨里那些好吃的不要,单单喜好这一口,好奇怪。”
范宁笑笑,回头看楼量,“兄长,我这两天总在琢磨,郗超这些举止到底是为了什么?看看小叶子,或许他也像咱们一样,见不得这些没爹没娘的孩子继续过苦日子。”
树上撸榆钱的小姑娘开心的哼起了歌儿,楼量点头道:“贤弟说的是。能做什么是什么,能做多少是多少,各尽心力吧。”
次日清晨,小叶子起个大早,端起木盆开门去打洗脸水。房门甫一打开,一阵凉气忽的扑她一身,她禁不住浑身打了个哆嗦,“好冷!”抬头惊异的看着清寒的院子,老榆树的枝桠、各房的屋顶、院子里的井台,到处盖满了银白的霜。
“夫子!”小叶子惊叫一声,“下霜了!”
子野他们打马赶到花田的时候,花农们早就聚集在田头,昨日还金灿灿的花海一夜之间变成了一望无际的银白。
三万亩芸薹花田,四个月的辛苦劳作,一家老小全部的指望。人人脸上露出绝望的神色,许多妇孺坐在田埂上痛哭起来。
马上众人看着眼前的景象内心抽痛,楼量道:“老天不开眼啊!怎么四月天降这么大一场霜冻?一家大小一年的嚼用全指着这片花田啊!”
范宁沉吟道:“现下最重要的是立即上奏朝廷赈灾,以防引起民变。”说完又想起户部的捉襟见肘,“就怕来不及。”
“等朝廷的赈灾银子到了,人早就饿死了!没死的,也只剩下造反一条活路。”刘牢之这些年混迹民间,对朝廷赈灾的可能不报一丝希望。
子野下马掐了朵芸薹放在掌心,原本嫩黄的花瓣被霜冻打的萎靡的缩着,没有一丝生机。
他抬头看着楼量,楼量眉头皱成川字,“大人,如果动了郗府筹集的银子,淮水堤坝的工期肯定要受到掣肘。”
子野扔掉手中芸薹,“先保人。只要人在,修堤坝的银子早晚会解决。”说完转头吩咐林锐,“张榜:高平郗府赈灾二千万贯,望城中大户积极响应,凡捐助前百名者,立碑德彰百世!”
林锐领命,“是!”翻身上马往府衙方向疾驰而去。
十天后,郗府赈灾倾家荡产的消息传人建康城时,谢安正在为北伐失利而苦思应对之策。他看着院中的桂树静默良久,“盛德绝伦郗嘉宾啊,谢东山自愧不如!”
七月,燕国大将、吴王慕容垂率八万大军迎战北伐的桓温大军,两军对峙枋头,桓温命豫州刺史袁真打开石门水道,袁真率水军鏖战数日,久攻石门不下,晋军军粮耗尽。
九月,桓温焚毁战船,弃船退兵。慕容垂率八千骑军围堵,与晋军决战襄邑,晋大败,死伤三万余人。
十月,北伐败军退至山阳,桓温上疏朝廷,将战败之罪委于袁真,请废袁真为庶人。袁真不服,据寿春叛变,暗与秦、燕两国勾结。
十一月,朝廷不但不追究桓温兵败之责,反而命侍中罗含到山阳犒劳败军,并任命桓温之子桓熙为豫州刺史。
次年二月,袁真病死,其子袁瑾接任豫州刺史。
十一月,苻坚派王猛、慕容垂率军攻燕、灭燕,直逼淮南!
夜色黑下来,太守府里各处掌起了灯。
“大军北上时,申胤曾预言:“以温今日声势,似能有为,然在吾观之,必无成功。何则?晋室衰微,温专制其国,晋之朝臣未必皆与之同心。故温之得志,众所不愿也,必将乖阻以败其事。”虽然对北伐的结局早有预料,收到大军兵败的消息还是让范宁觉得难以接受。
刘牢之讥讽道:“朝中上下本就苟安割江自保,除了谢尚书其他人根本无意北伐,又对大司马深怀戒心,北伐自然得不到有力驰援。“
“大司马本人对北伐的态度也待商榷,”林锐皱眉,“他收复中原的目的志在立威、意图取司马氏而代之。用兵贵在多谋善断,他为了保存实力,作战务求持重,先机占尽下偏偏犹疑观望、贻误战机。”
“咱们这位大司马二十年来似乎只打了一次胜仗,征服成汉。”刘牢之嘲笑道:“可笑的是,这次胜仗之所以取胜,完全是因为士兵对他的号令执行错误。大司马下令撤退,那家伙竟击鼓进攻,然后,打赢了!接下来的灞上之役、枋头之役,都是临阵退缩、节节败退!灞上,长安相距咫尺;枋头,邺城唾手可得。为什么不攻?胆量不够!箭在弦上,引而不发,出奇地畏缩!”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子野掸掸衣袖褶皱,“兵败如山倒,大司马的北伐之路算是到此为止。下一位接替他北伐的主帅会是谁?咱们只需等候朝廷旨意。苻坚大军如此痛快的拿下燕国,正是气势如虎、锐不可当,南下只是时间问题,咱们全力以赴接着就是。”
刘牢之和林锐起身抱拳,“是!”转身出去召集下属筹备战前事宜。
“子野,”范宁瞅着他这个惯于冷言冷语的半拉子学生,“芝兰玉树?”
子野扯扯嘴角,“诚如夫子所见。”
臭小子!范宁心里腹诽一句。
昔日,谢安曾问家里一众子侄:“谢氏的儿郎不需参与政事,为何还要文武不辍?”众子弟沉默,谢玄答道:“譬如芝兰玉树,生在自家庭院阶前。”学问学武,不是給别人学的,只是自己想学学了开心,自己本身就是学习的目的。就像庭院里的芝兰玉树又不是种给人家看的,是种在自己家看着养眼的。
这个观点在当朝人看来,真是傲娇的可以。
“夫子,何为‘从心所欲不逾矩?’”子野疑道。
范宁眼睛一亮,饶有兴味道:“你在重读《论语》?”
子野点头,“闲来无事又翻了翻。夫子,既要从心所欲如何能不逾矩?”
范宁捻着胡子沉吟道:“通常的解释我想你也知道,就是随心所欲而为,只要不超出约定俗成的规矩就行。你既然问我,自然是对这个说法不认同,先说说你的看法。”
子野正了正身子,“夫子,这个不逾‘矩’的‘矩’是自己的‘矩’还是他人的‘矩’?若是他人的‘矩’又怎么算得上是‘从心所欲’?”
范宁眼角透出笑意,“问得好。这个‘矩’在我看来应是心中自守,否则如何守的心甘情愿?子野,‘矩’是什么?”
“‘矩’,底线或原则?”子野恍然,起身拱手深施一礼,“子野多谢夫子提点!”
范宁笑着摆摆手,“先别谢我,等你心中无‘矩’的时候,再谢不迟。”
子野神色一怔,慢慢的直起腰来。
太和五年四月,苻坚命王鉴、张蚝率三万大军入侵淮南,桓伊在淝水北岸石桥设下埋伏,将王鉴三万大军全部歼灭。
六月,桓伊因此功被封宣城子爵,晋西中郎将。
八月,桓温破寿春,俘袁瑾,将袁瑾、朱辅及其宗族全数送建康斩首,袁瑾妻女被赏赐将士,活埋其侍养的数百乞活军。
自此,豫州落入桓温之手,进入建康的锁钥全数由他掌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