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招子村到了三日回门的时候没能迎来新姑爷，大闺女锦绣路遇劫匪的事却不胫而走。
大雨一点没能阻挡长舌妇搬弄是非的兴趣，村里谣言四起，说什么的都有。
“看了吗？新姑爷没来，这是瞧不起丈母娘家。”
“不是那事，我跟你说你可不能说我告诉你的。”
“自然自然，我是那快嘴子的人吗？”
“听说，喜日子那天遇到了劫匪，新娘子叫人掳走跟那群土匪头子折腾了一宿，他们魏家嫌丢人，婚礼都没办成。”
“是不是啊，没听说呀！也没听说退婚呢！”
“下雨闹得呗！等灾情过后你再看看。”
“哦，还是你耳目清明，啥啥别想瞒过你。”
“不是跟你吹牛，苍蝇打我眼巴前飞过去，我都能看清哪条是瘸腿儿！告诉你吧，当时魏家大爷就急了，都放枪了，新少奶奶还没过门儿就叫人霍霍了，三爷带人跟匪首玩了命还打死了一个人，都被抓进了衙门，头下雨那两天街面儿上还有卖菜的，我亲眼看见西华武馆的那个秃子带人把魏家老三保回去的，这还有的了假吗？”
“哪个匪首？”
“吓，还能有哪个？青龙山二龙呗！”
“哎呦，这回可崴了，大姑娘名声一完就算全毁了，折腾一宿，那准叫人霍霍了。”
“那肯定霍霍完了，干柴烈火的。别看她们家锦绣岁数大，可小姑娘人还是不错的。可惜喽！多好一个孩子。”
男人叼着烟袋锅儿，拍着大腿一脸惋惜：“我还说一丈青家老二看着不错，预备找媒人给我儿子去提亲，如此看来这家儿的女人竟招不得了，辱没祖宗，这个亲还是算了吧！”
淅淅沥沥的雨水顺着房檐水晶帘子一样铺排在窗前，滴落到廊道上，在魏县大街小巷汇集成了没膝深的河。
亏得魏府地势高，房子都建在三节台阶上才没被淹，饶这么着各屋门口也码起了厚厚的防水沙袋。
花园子里原先幽静的造景湖(雏子湖)，曾是魏西华的最爱，风和日丽得了闲总能钓上几尾鲜鱼下酒。
现在每天都有决堤的风险，连日的雨水湖面已经与地面等高。
一旦决了堤，不用等外面的洪水进来，魏府的雏子湖自己就能把一院子老少灭了门。
魏少杰想，他的新宅子若是建好了，横竖不能在院子里开湖，这个逼装不对路，那可是要人亲命。
他带人巡院每每看到这里总急得嘬牙花子一筹莫展。
三爷找到了，喜事还得办，大奶奶叫莲花打着油伞，看着小斯们通下水道。
“没用的，街上都成了河了，再怎么通也是一个通用的排水渠道。”
魏少杰带人折腾半天，没找到毛病，这会看着魏少山来换岗怕大雨淋病了弟弟。
“等灾情过去了，一定提醒我重修下水道，不遇灾年竟不知这老房子这么不结实的。”
“大奶奶我记性了！您赶紧进屋吧！”
管家手里抓着扫把，雨点砸在脸上吹得睁不开眼睛，人手不够用，连日来排水成了魏县全县百姓首要的大事儿。
“可惜了那成桶成桶的肉啊！糟践了。”
大奶奶邱桂枝要操心的事太多，这几日魏西华不在家，凡事都得她拿主意定夺。
大奶奶整天提心吊胆的琢磨怎么才能跟招远那边通上消息，派出去的人半道都叫洪水堵回来了，弄得大奶奶天天夜里做噩梦。
经常是雾蒙蒙的一片沼泽，明明看见魏西华在前面召唤自己，等赶过去他又跑远了，怎么喊都叫不回头。
夜里惊醒常常泪湿枕畔，向来宅门里的女人只听新人笑不闻旧人哭，从聂小姨奶奶进门，失眠就常伴邱桂枝，熬过数不清的凄凉寒露，白天提心吊胆，久了，心脏似乎出了问题，憋气，胸闷，大奶奶常想：怨不得老爷要纳妾，人不服老不行。
二爷魏少山披着蓑衣，亲自带着管家仆从，胳膊扎到地沟排水管里掏出只死猫崽子，尸体都沤得发臭了。
找到了污染源，魏府的积水一下子缓解不少，眼见着退了水势，台阶渐露灰白的水泥牙子，浅浅的粘着一圈泡沫。
聂小姨奶奶站在雨厦子底下，月白的锦缎对襟袄子，葱绿的衬裤，南红耳坠子嘀溜嘀溜的在脖颈间摇摆。
她知道这个家事事以大奶奶的吩咐为先，通共配了一个丫头还日日叫去厨房帮忙。
魏府没人使唤了吗？她邱桂枝明明就是欺负自己没后，谁叫人家趁三儿子呢！
聂小姨奶奶种病一样，她把所有不如意都归结在自己无后上。
过门五个月了，魏少杰的大少奶奶怀了老二，大夫确定喜脉是个小子。
又是小子，聂小姨奶奶心中火烧火燎的着急，她不要小子，魏家代代不缺男丁，唯独稀罕闺女儿，她盼着能一胎得个闺女才好。
闺女长大了就是娘的小棉袄，也不知道老爷怎么样了，他不是说打招远回来就带自己去郊游吗！
屋檐下做窝的燕子从雨帘子里闯进来，崩了聂小姨奶奶一脑门子水点儿，猛的想起水娘手里有道求子方子陪着老脸多使些银子，就算是偷聂小姨奶奶这会都志在必得，掐日子算着葵水，万一老爷回来了，赶不上可就糟了。
这么想着手上的锦帕绕来绕去乱了心神，再看这没完没了的雨，一点诗情画意也没有了，端的那么黏糊讨厌。
“好了，痛快了，把猫仔处理了吧，准是淹死的。”
“是。”
丫鬟早拿来布袋等着，死猫崽的气味儿捏着鼻子都令人作呕。
少山是个干将，叫掏钱就掏钱，叫干活就干活，魏家的男丁似乎话都不多。
喜子提前带着周二回到魏县，他们进门老天爷就开始哭起来，三爷既然无恙，大奶奶也没为难周二，叫人在下人房里放了张床。
没有随身换洗的衣物，周二一身别扭，夜里等旁人睡下才偷偷浆洗了，早起没干透：“你这衣裳怎么我瞧着湿哒哒的？”
“头晚洗了没干透。”
“家里都是女的，你一个大老爷们儿没有换洗的东西可别上院子里跑，府里规矩大，即便冲撞了丫头说打死你就打死你！”
“哎呦，不敢不敢，你可别危言耸听，瞧把我想成啥样了。”周二摇着手：“就是怕冲撞了贵人才憋到后半夜好歹泡泡，这会上身穿了还冷的不行。”
“这可不是我危言耸听，你在这等着吧！”
喜子说话撂下窝头出了门，不一会找管家要了一套魏府家丁的衣裳给他换了周二千恩万谢，他这人闲不住，这几天自己没事就跑到厨房里头打杂。
“还有这么些青菜，扔了太可惜了的。”
衡婶子坐在矮凳上小心翼翼的摘菜，巧儿蹲在菜篮子跟前帮忙：“黄的扔了，那些略黄的切的稀碎拌着棒子面喂鸡。”
“知道了衡婶子。”
“真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周二拽过一个矮墩硬塞到巧儿屁股下要她坐：“街面上靠打零活赚钱的怕是要挨饿了，亏得魏府银子使不完，只是还不知道多少人家里断粮了，咱这还得一堆堆烂菜没处扔。”
“可不是，”大奶奶提着裙摆进了灶房，脚下的胶底绣鞋早湿的精透，她是信佛的人，最看不得浪费粮食：“各家可听说有谁开粥场的吗？”
“大奶奶来了。”
“大奶奶，快坐。”
暴雨连绵，大家都许久没出过门了，大奶奶这话等于白问。
喜子拿蒲团垫在矮凳上，衡婶子赶紧拿着扫把把灶膛口的干柴移开好叫大奶奶坐下烤火。
莲花冻得打哆嗦，不敢先顾着自己，收了油伞立在廊下，转身在小灶上接了茶水，重新烫过茶杯，拾掇干净了才从怀里掏出茶叶沏上递给大奶奶。
“这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停。大奶奶怎么突然想到开粥场了！”
“开济百姓也是造福民生，咱家办喜事的东西存不住太长时间，扔了可惜到不如就手周济了街坊。”
“还是大奶奶仁善。”
“婆母说的有道理，”众人一抬头却看见苏锦绣拿绸带将袄袖兜在身后，此刻手上抬着个大坛子：“让开让开，小心蹭身上。”
“哎呀，锦绣，你这是做什么呢？”
周二跟喜子忙接了坛子，苏锦绣指挥着他们：“放角落就行，别碰了。”
“婆婆，我看那么些蔬菜眼瞅着就要坏，扔了可惜打算都腌成咸菜。咸菜可以储存很长一段时间。”
“啊，咸菜？这主意好啊！是啊，我怎么没想到，三少奶奶家是有这门老手艺的。”
“是啊，婆婆，咱们家可以把剩菜腌制起来，只是日子起码得二十天。您要开粥场怕赶不及了。”
“不碍事，你从娘家带来的两大缸，能不能先借给我，咱们放给吃不上饭的老百姓，起码保他们一条性命，等雨停了，不少地方要重建，咱尽量给大家安排点活计叫他们维持下去。”
“一切都听婆婆的，咸菜咱家有的是，何谈借不借呢！”
“哎呦，好孩子，我这三房儿媳妇最属锦绣得我心意。”
苏锦绣来了魏府，除了大爷魏少杰二爷魏少山和两个嫂子并不见自己的公爹与夫君。
大奶奶把她独自安置在三爷下榻的院子里，对她只说是那日喜宴肉食没拾掇干净，害宾客们吃坏了肚子，这几日都陪在药铺里赶上连日大雨不得归家。
话说的半真半假，也不算全是蒙她。
诺大的院子只有苏锦绣一个人，本来要配给她的丫头因为人手倒腾不开也搁浅了。
好在，苏锦绣在家做姑娘的时候也不曾使唤过丫鬟，这里宅子空旷，后三进院子里的男人基本都叫魏西华带走了。
留下前后门房，家里住的都是妇孺孩童，故而每日掌灯前就提早关了大门。
大奶奶回到卧房里，室内潮湿不能开窗透气，进门就一股子霉味儿：“叫人拿几只火盆出来，一屋送一只，区区寒潮。”
“已经都预备下了，奶奶的被褥才拿到柴房里通体烤过的。”
大奶奶拿手按在被子上：“倒是暖的，三少奶奶那也得送一盆子。”
“奴婢知道，大奶奶放心都送过去了！”
“家里客人就剩下周毅脯一房没走了吧！”
“是，属周先生捧场，有学问的人就是不一样。看着就客气懂规矩。”
“他夫人甘夫人可是个厉害人物，这几年就生了个丫头，周先生叫他老婆闹得也不敢纳妾。”
莲花捂着嘴巴轻笑，认识周先生的人都晓得他家里穷，这会子借了天公的旨意安安稳稳吃住在亲戚家到拉的下脸来。
“我瞧着三少奶奶倒是力气不小的，个人能抱起那么大的咸菜坛子。”
“她们家在小招子村吃过苦，这样的女子不能跟大家闺秀比，你拿了针线叫她绣花倒不如给她一车青菜叫她去腌，这可是会过日子的女人，老爷的眼光竟是不错的。”
“前几日夫人还说晦气！”
“此一时彼一时嘛，人啊，多接触才能知道品行怎么样。我这三房儿媳妇儿，头大的出身书香门第，人温和，颇有盘算。二的是商贾人家的嫡女，使起银钱来从不懂心疼，到是个爽快事少的。就这老三啊，讨不到老婆说上一门庄户的女孩儿，起先怕委屈了他，我原是不大乐意结这门亲的。现在看来，他们俩年岁到相当，锦绣又能持家，你知道的，少丰是我们两口子的心头肉，只要他小两口能顺顺当当我就去菩萨面前好好的谢谢她老人家，我这命可太好了。”
“大奶奶菩萨心肠，好人好报！”
“你记得提醒我，老三院里太冷清，赶紧给三少奶奶买个丫鬟过来伺候，别冷落了人家。”
大奶奶要开粥场的事得到了全家人的支持，第二日早起，还是大雨瓢泼。
魏府门前的水压过了脚脖子，大爷魏少杰带着家里仅有的几个小斯借着大门的房檐撑起雨布，早早的熬了粘粥，又切了满满一盆咸菜，粥场就算是得了。
大奶奶使人穿着蓑衣套着驴沿南北城墙见着灾民就告诉：“快去吧，魏家放粥了，有热乎的饼子，还有咸菜。”
一路到是也见到县衙门并两家财主舍粥的，雨太大，灾民稀稀拉拉的并不是很多，忙活了一早起，居然到了晌午，桶里还剩着好些凉透的粥饼送不出去。
魏少杰去内堂像大奶奶复命，大奶奶已经换了家常的厚衣裳，听魏少杰说完了情况：“如此说来这倒应该是好现象啊！没有流民就是百姓安居乐业，这还不是好消息吗？”
“娘，”魏少杰脱了蓑衣，换上布鞋，喝着热姜茶解释说：“孩儿看未必就是没有流民，只怕是雨太大，出来喝一碗热粥再趟着冷水回去，浇个透心凉，更容易诱发疟疾。他们现在缺医少药，即便是蓑衣怕也不多。”
“大爷说的正是啊娘，”大少奶奶秀玲正怀着孕，这几日烧心的厉害：“一粥一饭不难，民间常说安居乐业，可见安居才是百姓们首要考虑的事情。”
大奶奶犯了难：“咱们舍粥倒是舍得起的，只是这安置流民得官府里出文书，里头好些事情。再者骡马牲口也是四蹄踏在冰冷的水里，即是吃五谷杂粮怎么能不生病的！我才想着不行就拉着车送，现在细思量之下却不大容易成。可见积德行善咱们竟是外行呢！”
苏锦绣也皱着眉：“婆婆说的正是，咱们想救济灾民却没有经验不知如何下手。大哥你说，粥场不来人是因为雨太大吗？”
“目前看是这个原因，可能还会出现大批量的流民，按照秋收冬藏的说法，到冬天百姓的收成不好，那会才是大灾呢！”
一时间少杰忧国忧民的愁绪让大家陷入沉思。
“照大哥的说法，只怕秋冬粮食会涨价了？”
“很有这种可能。”魏少杰看看一屋子的女人，各个愁眉不展的：“天灾人祸，大家也不用过于担心，我这就去趟县衙，看看县太爷有什么计划。”
苏锦绣现在还不能算真正的魏家人，这种家庭会议大家也不会叫她，三少爷到现在没露面，魏家对她客气疏远。
全新的少奶奶生活，竟是从连日暴雨和无所事事里开始的。
这么大的雨，也不知道小招子村淹没淹，老娘跟妹子们怎么样了。
屋檐下细密的雨帘子隔开了思念，树叶洗的发亮，花骨朵散落一地，院子里的狗都跑到角落里，三两只挤成一团打着哆嗦。
魏家的家犬竟比人待遇好呢，起码不用担心每顿的肉食，招娣最惦记的大肉丸子在这里却裹了狗腹。
魏西华带着十来号人每日吃住在西华武馆，几次打发人家去报平安都被大水堵了回来。
他心里记挂着家眷，再有几天说什么也得想法子回家，大奶奶邱桂枝的四十二岁寿辰马上就到，少丰的新媳妇还在家等着，不行就一块堆儿办了得了，双喜临门。
魏西华是个心宽的男人，只要家人平安，丢个镯子赔几十万两雪花银都不叫事儿。
今年大灾，养殖业受挫在所难免，魏西华找回了儿子带着少丰吃的饱睡的香，没事还能跟徒子徒孙们试试功夫，他过得很开心。
“堤坝上已经组织乡民做了加固，可是水涨得太急了，河道多处出现豁口。招远在青城的西边，地势低，四周围鱼塘多过庄稼地，一旦发起洪水来，咱们怕是都得交代在这儿。”
老瘪带人去河边固坝，每天泡在雨水里，吃的跟不上，累得肚子自然下去好几圈，看着到精神了不少。
他说的是实情，官府不叫到处乱说，灾情面前蛊惑人心可是不可恕的大罪。
百姓家里的存粮不会很多，刚下种的地被泡了，今年的日子不好过。
河岸边淡水养的鱼虾都翻了坑，每天都有呼天抢地睡不着觉的。
原本开武馆收徒弟还是很能吸金的产业，养殖业受挫民间借贷收不回来，老瘪自己的一万两银子也被老天爷圈了。
“要再下几天，咱西华武馆就要断粮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