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宝古镇的天桥底下,卖咸汤圆的阿婆正在往高仿景德镇的瓷碗里舀出一只只珠圆玉润的汤圆。
十块钱十二颗,也算得上是价格不菲了,但是这一家的肉汤圆就是卖的特别的好。
阿婆古色古香的打扮是一方面,阿婆的店在这里开了有三十年了,很多老顾客都是从学生时代起就在这里买汤圆吃。
后来毕业了,留学了,出国了,回国了,结婚了,生子了,还有带着自己的男朋友、女朋友来拜见阿婆的。
“阿婆,这是我老婆,漂亮吧?”
“漂亮!漂亮!真好看,跟电影明星似的。”
阿婆是上个世纪的人,也算是一种非遗了,小的时候家里没有电视,看电影都要去父母的厂子里。
后来有了电视,但是工厂里忙,根本没有时间看,在后来自己开店,更加忙的脚不沾地。
所以什么电视明星啊,娱乐明星啊,谐星啊一概不认识的。
认识的就是阮玲玉这种真正的电影明星,所以她说好看啊,谁听了心里都舒服。
现在阿婆的店里有一台很高级的背投电视,还可以蓝牙投屏的。
装电视的人并不是阿婆的家人,而是阿婆的老顾客。
那个男小歪是在松江二中念书的,念书的时候家里条件还不太好,可是学校补课重要,经常在校留到很晚才回家。
路过阿婆店里的时候饿得饥肠辘辘,有一次就没忍住,那时候只要七毛钱一碗的汤圆,男小歪硬是跟阿婆讨价还价能不能只买半碗。
阿婆一开始很生气,觉得男孩子是在故意为难他。
但多见了几次面后觉得男孩子人品不错,就是穷了一点,于是那以后每次补完课男孩子都可以过来免费吃一碗汤圆,唯一要做的就是阿婆洗洗碗。
等男孩子到了高考的那一年,阿婆就不要他洗碗了,说用成绩单来换吧。
如果第一名呢就可以吃16只汤圆,前十名就12只汤圆,不然就只给6只。
男孩子毕业后与国外企业签订了长期劳工合同,因为刚刚出国,生活很艰苦,一连七八年没有回来了。
阿婆知道以后还特地给他打了一笔钱。
最近男孩子就回国了,带着一起艰苦奋斗出来起来的媳妇,媳妇也是留学生,跟男孩子很登对。
男孩子甚至跟阿婆的儿子打了一架,觉得阿婆的儿子太不作为,母亲年纪如此大了怎么还能让她在外面劳作。
阿婆儿子的岁数也快40了,眼泪汪汪,“不是我不让老娘休息啊,是她放不下店里的客人。她到现在啊基本上已经不赚什么钱了,她开始做慈善了呀!租金啊店免费刚刚管够,然后只要是附近的环卫工人,建筑工人,什么离乡背井的工人来吃汤圆,那都是不要钱的啊!”
于是男孩子就给阿婆的汤圆店里装了高级的电视机,抽风机,还有立式空调,电费都不要她家里人出的。
一直到现在还是有很多人会带着自己的另一半来给阿婆看。
“阿婆阿婆!帮我看看呀,这个好不好?能不能白头到老一辈子?!”
阿婆每次都但笑不语,看着他们有时候比看着自己的重孙都高兴。他们都是她的孩子啊。
麦垦丁也是怀旧一族。
其实以前来阿婆店里吃汤圆的次数并不多,因为他不怎么吃得惯阿婆店里的咸汤圆,不过是冲着人气来的。
正好也是过来写生,背着偌大的画架,临摹着古风风格的建筑。
阿婆是个对世界充满好奇的老人,在他吃汤圆的时候就主动要求看一看他的画板。
一看就连连说好,还说以后等麦垦丁出名了,他的话一定也跟着水涨船高增值。
麦垦丁那时候年轻气盛,心底一嘚瑟,就夸下海口要给阿婆的店面画一幅硬笔画。
可那一份作业拖了整整三年……
三年间他去写生都故意绕开阿婆的店,就怕她还记着这件事,还记着他这个不靠谱的年轻人。
然而有一次还是被遇上了,阿婆去隔壁店铺送汤圆,就看到他一个人站在雨里华写生。
阿婆送完汤圆以后,默默的去执勤岗亭里借了一把广告伞,带底座的那种,吭哧吭哧给办了过来,放在了他的背后。
麦垦丁画的入神并没有注意,一直到画完了抬起头来才发现自己的头上什么时候多了一把广告伞。
岗亭的大叔告诉他的时候,麦垦丁的眼泪差点落下来。
那后来他偷偷去了阿婆的店铺门口好多次,拍了许多照片回来,终于完成了欠了阿婆三年的作业。
阿婆还自己花钱,把他的作品裱了起来,就挂在店铺众多照片墙的其中。
遇到有人问起,就很自豪的说,这个画家啊来我店里吃过汤圆!
天晓得,麦垦丁怎么能够成为画家呢……
麦垦丁也谈过几个女朋友,但是没有一个让他有自信带到阿婆的面前来。
要么觉得高攀不起,要么觉得对方不是自己的最终目标,骑驴找马的典型。
但是他却带着嘉箬来了。
嘉箬给他的感觉是不一样的。
虽然嘉箬身上有一种高于他的世故与圆滑,但是都被麦垦丁不由自主的忽略了过去。
他的眼里只能容下她的好,已经容不下丝毫的不好了。
那天的嘉箬没有化妆,长发梳成了马尾,清醒脱俗。
穿着白色的长袖T恤,灰色的铅笔裤,黑白灰三色相间的板鞋。看起来比女大学生更女大学生。
嘉箬太会抓人的心理了,她知道男生都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儿,也知道什么样的场合用什么样的装扮才能够令人放下心防。
她可以妖冶、妩媚、成熟的像御姐,也可以纯的像小水仙。
她跟麦垦丁两个人手牵着手走在人群里,就像一对普通的、甜美的,俊男靓女。
人多的时候她微微侧身倚靠在麦垦丁的肩膀上,他会用自己的手臂帮她拨开人群。
麦垦丁买了两份汤圆,照例付了三份的钱,多出来的那一份的钱就像一种福利。
你可以暂时存在店里,给有需要的人使用,当有一天你自己需要的时候也可以来免费的吃一碗汤圆。
麦垦丁虽然从来没有吃过店里一碗免费的汤圆,也觉得以后不太可能需要这样一碗免费的汤圆,但他还是遵照惯例,是出于对阿婆的信任和尊敬。
在等汤圆捞起来的时候,阿婆却突然扣住了他的手。
“好多年没有来了?”
“是啊!”有点小激动,阿婆居然记得他。
“这幅画……你看,还在!以后等你孩子大了,带过来,给他看看?”
麦垦丁笑容一脸的羞涩。
阿婆的目光却突然的转向了坐在座位上等着的嘉箬,“那个女孩子,不会是你小孩的妈妈。虽然还年轻,也不要再玩了,认真的找一个吧。”
麦垦丁吃了一惊。可是阿婆的神情气定神闲,非常的笃定。
麦垦丁微微的皱起眉头,有点不开心了。
阿婆是过来人,知道年轻人的心态,哪怕是在玩也要玩的全程投入。
于是就把一碗汤圆递给了他。
“唉?我买了两碗呐,阿婆!”
“知道啦。你就多存一碗嘛,反正你也不喜欢吃。这碗就给那小姑娘吃吧。”
离开阿婆的汤圆铺的时候麦垦丁还故意炫耀似的告诉嘉箬,墙壁上那副硬笔画是他亲手画的。
嘉箬看起来很崇拜,可是此刻麦垦丁却突然发现到她脸上的笑容从来不达眼底。
她看着他的时候,弯弯的眼睛里总是有一种冷淡,克制,和理性。
那一瞬间让他心里难受到了极点。
他已经很努力了,非常非常的努力去配合眼前自己女神的步调,可是却总是不知道自己差在了哪里。
他甚至为了她,亲手断送掉一个男人的生命,难道这还不足以表明他的心意么?
那么到底要他怎么做才够呢。
走在人群里的时候那些特别高的人总是更加容易引起别人的注意。
麦垦丁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天桥顶端一动不动的少年。
嘉箬的目光随着他的视线抬了起来,当看到天桥上的司澈的时候,嘉箬的表情微微变动了起来。
司澈避开左右横冲过来的人流,逐渐的靠近他们。
麦垦丁在嘉箬身边那么久,第一次真切的感受到她变得兴奋了起来。
那种兴奋不单单是情绪上的波动,更是一种生理上的全神贯注。
她的嘴角扬起了一丝危险的笑容。
这个时候阿婆从店铺的方向追了过来,追上麦垦丁以后才松了一口气。
苍老的,佝偻的,布满了老年斑的枯柴似的手指一把捏住了嘉箬柔软有力的双手。
“小姑娘,你的手机壳忘拿了!”
嘉箬低头一看,歪了歪脖子。那不是她的手机壳。
可是阿婆却硬塞在了她的手心里,然后抬起头凑到了她的耳边,阿婆就算抬头也只到了嘉箬下巴的高度,所以她说了什么也只有嘉箬能够听到,周围嘈杂站在旁边的麦垦丁是一个字都没有听见。
“你不要欺负这个男孩子,他人很好的!他跟你不是一种人,你不要再利用他。”
说完阿婆就松开了手,带了一点惴惴的看着嘉箬。
嘉箬突然没心没肺的笑了,一边笑着一边大声说着谢谢,然后一把抱住了阿婆的肩膀,同样在她耳边说道,“老不死的,是他心甘情愿的。愿者上钩,不赖我。少说话多做事,当心你的店铺,改天我就一把火烧了。”
那家店铺后来就真的被烧了,却已经是后话,大约三个月后吧。
幸好当时是半夜店里没有人,只是周围的店铺遭受了一定的损失,阿婆一五一十的都赔给了邻居们。
但是由于心力交瘁,就再也没有重开了。她还借用了网路上的大号,跟多年来的顾客道歉。大家也都安慰她,只要阿婆好好休息就行。
麦垦丁完全没有关注到这件事情,连自己的画一并被烧了也没有注意到。
他的全副心思已经都投入到了嘉箬的身上。
关于之前想要考专业建筑师执照的念头也彻底的消失了。
他的人生中只剩下一件事情,那就是让嘉箬喜欢自己……
司澈在天桥上看到了嘉箬与阿婆的互动,不由得停顿了下来。
在他印象里的嘉箬一直都是个六亲不认的女孩子,比明沫更加的无情而决绝。
但是看她反手抱住阿婆的时候,他的心底微微动摇了一下,是不是自己看到的太片面了?
所以当嘉箬一字一句的说出,“司文雅啊,她就像我们的姐姐一样。她这个人真的很适合当大姐呢。不信你可以问问明沫啊,她最疼明沫了!所以当她被明沫出卖,背后一刀子捅进去的时候啊,脸上的表情可精彩着呢……”
司澈的嘴唇的颤抖着,“你撒谎!”
“有些事情值得撒谎,有些事情呢就不值得。所以我到底为什么要骗你?骗你的收益在哪里?我直接跟你说了吧,你的姐姐被人贩子卖给了蛇头,和我,还有明沫,我们都是一样的。只不过我们比较幸运,我们被蛇头留了下来,可能是因为我们长得好看吧。”
她还不忘卖弄风姿的撩了一把头发。她的身上真的散发出些许的属于司文雅的气息……
“你知道我们是怎么活下来的么?我们吃的每一顿饭,都是最新鲜的食材!田鼠啊,牛蛙啊,蜘蛛啊,都是活的。我们一个房间呢,哦——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房间呐,就像集装箱的仓库一样的房间,里面住了十几个有时候是二十几个跟我们一样大的女孩子,一共只有一桶水,1升左右吧。一整天,就只有那一升水。所有的都在那里了。”
“每天呢我们只睡四个小时,不过像你的姐姐心很大,一坐下就能睡着,其他人可没有她那么好命。天不亮就要开始训练,然后捕猎,你见过豹子捕猎么?我们就是那样真实的捕猎,你见过被犀牛顶穿独子的女孩子么,每天都会上演。运气好我们就能得到一根犀牛角,那么那一天我们就能加餐。可是加餐的份额只有一份,所以谁得到了犀牛角才是最关键的。”
“你姐姐就很厉害,她很会挑选同伴。譬如明沫和我就是被她挑中的人选。我们组成小队,这样可以彼此作为对方的依靠,也可以从别人手上抢夺更多的食物,水,战利品……”
她说的每一个字在司澈听来都匪夷所思,他甚至没有办法相信那些都是真的。
可是嘉箬却一点都不在意,她继续道,“就是那样护着我们的姐姐,最后却死在了明沫的手里。因为那场角斗中最后只能活下来一个人……”
“你撒谎!你也还活着。”
“对,我还活着。因为我跟他们并没有分在同一个战场。我是凭自己本事活下来的。而明沫则是靠踩着你姐姐的尸体活下来的。这就是我们的区别。”
司澈一步步的后退,他不断的摇着头,他不信。
一个字都不信。
但是嘉箬拉着他的手,走进了她的房间,其实是她和麦垦丁共同的房间。
她当着他的面一件件褪下了自己身上的衣服。
一直到露出肌肤上错综复杂的伤痕。
那些伤痕是真实的,无法伪造的,充斥着暴力的历史的。
司澈蓦然的想起,在明沫的身上若隐若现有那样的疤痕。
“你以为她为什么会特地千里迢迢回来找你?为什么会对你那样特别?你以为你特别么。不!不要天真了,小朋友,在明沫的眼里没有任何人是特别的,在她眼里只有活人和死人的分别。”
“是因为你姐姐啊……是因为她亲手杀了你姐姐啊,那个护着她就像护着自己一家人似的老大,哦对了,安雅。我们喊她安雅。可是她一直告诉我们,她还有一个弟弟,一个虎头虎脑特别水灵的弟弟。她还说,要让你也喊我们做姐姐呢。”
司澈将衣服一件件的披回她的身上。动作轻柔而小心,就好像那些伤痕是在姐姐司文雅身上的一样。
司澈,“姐姐她……为什么……不回来呢?为什么不回来……”
“你以为那么容易就可以离开的么?”
“可你和明沫……你们?”
“那个男人是不会放过我们的。也不会明沫的,毕竟——他最疼爱明沫了。明沫现在赚回来的每一分钱,以后都是属于那个男人的,一分一毫都不会少的。”
司澈离开之前最后问了嘉箬一句,“如果是你……会救我姐姐么?”
嘉箬仰头痛快的笑起来,笑声中满是嘲讽,可是仔细听有隐隐的哭泣声。
“不会。在我们的世界里,是不存在任何救赎的。没有任何人可以救下任何人。”
司澈摇摇晃晃的走了出去,与正要进门的麦垦丁狭路相逢。
麦垦丁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跟着嘉箬?你是不是就是她所害怕的那个男人?”
司澈茫然的看着他,根本听不懂他说的任何一个字。直到嘉箬追了出来,一把拉开了麦垦丁。
“他是不是威胁你?我看到了,我看到他跟踪你好几次了!”
嘉箬笑得意兴阑珊,“那是因为他找不到另外一个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