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邻生齐挚者，字子愚，河南驿城平舆人也。平舆者，居淮阳上，因自号“淮左布衣”。其地甚贫，俗不好学，家世以耕种为业，故代罕有知名者。然至挚之时，国家承平，河清海晏，因三代之遗教，取近世之明训，沛然大兴学校，生幸得总角闻道。胸正中有大痣，戏以“胸怀大志”自诩，而未尝语人也。少时额大，人夸聪颖。年四岁，父携之入市，乱而相失，久寻不得所在，人有言途见一稚子泣而行者，乃归，果已在家。惊问其何以识路，生答曰：“久寻亲不得，问人亦无知者，恐见弃，哭而自回，行至迷处，忽见村南之砖窑高囱，遂望之而归。”父抱之而泣，知者益奇之。
及入学，知家之困，父母之苦，修业甚勤，不敢有怠，成绩年居班级前茅，师亦多所褒之。先后入杨河、兴华、地高等校。十七岁，初试高考，不利，然亦过重点之线，惜所报院校皆未服调剂，竟一无斩获。不得已复入县一高学习，幸食宿得免，心无他虑，学业颇有所进，考前曾望月于高楼，感古少年之事，顾影自怜，乃为长歌《月夜叹》，以抒怀抱，曰“六月纵不起天风，腰间双翼岂不生！”云云。无奈竟又失利，与武大六分而绝，终失意考场，遂入计量。今已有一年有余，然以落榜之事挂心，未免自伤，常悲命途多舛，与时龃龉，翰墨之间，多所感兴。夜思身前身后而不能寐，自省自嘲而作《我何人哉》之章。
其人也，朴直率真，木强敦厚，常以“君子敏于事而慎于言”、“刚毅木讷近乎仁”语自警。常语人曰：“世有可与言者，有不可与言者。不可与言而与之言，谓之失言；可与言而不与之言，谓之失人。”故其不知上逢迎，蜜唇齿，邀宠于人。居乡里，长以寡言闻，人多笑之，甚有讥之痴诽之愚谤之呆傻者，生莞尔不以为意。然其宅心必以仁厚，其待人必以至诚，上直正之道，鄙奸伪之行，每有所思，未尝不先自省以小人后直入于君子。有豪气，常恨古文人，知识愈多，心眼愈小，乃至不顾大道，携私忿而攻讦，因妒忌而相轻，至于大义，多狐疑满腹，众难塞胸，鲜有蹈者，使衣冠君子，遂成小人之态。复以为其若有草莽江湖之气，所成岂有量哉！故其遇事必以此自省，恐有其病，若有存心，亦必自贬以小人，而后止之。既重然诺，故不敢轻许与人，如许之，固不避艰险，必尽心力而为之，有甚于己。其于小事，谦柔宽恕，谨于律己，不与人争，每有忿恚，辄以“以责人之心责己，以恕己之心恕人”消之。然于其大者，亦能坚而不屈，守之不挠。要之其行事宗流水亦柔亦刚之性，然年少德薄，亦多有望洋不及之叹。
生家贫，因兄弟为学巨费而益甚，世风浇薄，人情冷暖，不亲于叔伯姑舅之血属。然其志强，不与人较衣食，每诵“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不足与议也”云云以自励。性不羁，不喜修饰。好魏晋之风，然其面方正，颇似宋明硕儒。常笑而自白于人前曰“貌似宋明陋儒，心向魏晋风骨”。大一时，多所伤愁，此行更甚，乃至于颌乱髭须，发染霜华，形容憔悴，浑不似少年之态，竟有误而称师，戏而呼伯者，其情态可见矣，尝归家途中，自填一阕《沁园春》以自伤，其词曰：“田家风景，故园心情，梦里频到。正夏禾新绿，春草初老。四笼野热，一路蝉噪。云幕低压，风叶浓小。商略黄昏雨潇潇。思昨日，旧友调笑，难寐今宵。窥镜无怪呼伯，已愁侵潘鬓年不少。剩江才不尽，几回空叹，人同骥老，骈死枥槽。文章小道，雕虫遗笑，远志流水任消磨？千万恨，散红尘紫漠，缠绵难了。”，又尝自感曰：“愧太白杯酒，明月羞赋。纵才情不尽，怕也是，词比人老，写不出，少年风流！”
业余无所好，喜藏书，好文学，耽诗词。常遍游校周遭书店，见有所喜者，立购之，虽资囊羞涩，未尝以烦费自惜。后又借网络之便，购置益勤，乃至一言网上得宝货，人则讥之曰：“非书欤？除此以外，能有其余乎！”生每每笑而自若。两年之内，藏书竟不下百部。然就中多古籍，又其人略通故事，故有以古人相嘲者，谓之不知时务，生则反唇应之，“今而古，古而今，不识者异之，而吾一之！”，后竟如故，不改旧态。其于文也亦如此，虽初好古典，然后凡有思想才气之奇文字，不辨古今中外，未有不击节赏叹、宝之非常者。其于有争处，求同存异，不敢因此而废彼，妄疑信于一家。常以为：“文不可无真性情，然情亦不可太滥，应适时以理趣绳之。如此有情有理，方可谓之不朽妙文字。”“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乃一宗也，岂不可复归于一也。为学亦然，故治学者不可不求一贯之道。”重养气，以为“文者气之所成也，无之则死。流连美景，莫以楮墨为急，须以养气为上。孟轲史迁，已明例在前矣！”然性疏懒，不好为文，至为情所迫不得不发地，竟借助于诗词，取其辞小而达意深也。至于诗词，乃生所以得名者也，少嗜之，十七始自为，才非自天，以积累而成。虽不可谓工，然自成风格，慷慨悲壮，雅俗同调，亦可谓有致。人亦以此与之“有才”之号，不知讥也赞也，然生于此立根极定，乃“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类，尝有不知者讥之，竟作七律以答之曰“少年轻狂学作诗，声声欲追李杜资。好坏岂由他人论，得失只在寸心知。生花妙笔何曾梦，磨针铁杵早晚期。最伤伯牙碎琴日，流水高山空叹息。”，故两者皆无所谓。高四时，同窗有二人以诗词相竞者，生闻而鄙之，时离家久，乃援笔而为五律一首曰：“画船何事迟，愁弄江上琴。烟生堤上柳，花飞湖底春。新丰市酒醉，平阳驿笛残。往来无意绪，闲庭风雨闻。”二人大惭，叹服久之。生诗词才致大抵如此。自好魏晋隐逸之气，乱世凄怆之风。虽哀而亦求壮，俗而亦求雅。诗宗太白工部，词取钟隐稼轩。以二李有赤子心，杜辛有真性情也。至如魏晋唐宋诸名家，亦自奇之，读之不厌。然于诸辑录中最喜《诗经》，于《国风》百余篇尤甚，常言于人曰：“为诗为词，而不知诗三百者，是拔本塞源，欲求长远，岂可得耶？”又以为诗词者，先秦以朴胜，汉魏以情胜，唐人以气胜，宋人以意胜，元明清亦多有玩之不厌处。故治诗者应取百家之长，不可囿于一朝一代一派之调，至于其成，应情景而自生佳者，不可以才力相强。
自古伯牙因子期而断琴，郢人以壮士而绝技。杨意得逢，方奏凌云。龙门不遇，何处展节。是识荆州有胜于万户侯，感知己有重于六尺躯。然生甚乏知己，常怀嘤鸣之意，虽交游千万，竟不得一遇，实为憾焉。故其常伤茕茕之影，寄情篇什，至如“凭问林间孤客。忍听取，断肠声里角声歇。嗟年来胸中，块垒难浇，看剑引杯，无那情劫。多少辗转，梦里梦外，长恨伯牙琴心咽”者，文多而难载。悲想此番情境，岂不可痛可哀也。然后知幽怨者非独屈贾，伤心者岂唯纳兰耶！
生今年十九有奇，已近冠字之年，犹茫然于前路。感身世淹蹇，求自知之明，欲借已矣往者，以追谏来将。属余为传，数月谋之，无暇动笔，今日得闲，幸有所成，乃付其人。然仓促之间，未免有疏漏不是之处，望有识者补益之。文辞鄙陋，不敢署名。
西邻本家东野庚寅年七月廿六日为之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