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一点一点的开始发青，寨子里的鸡一遍又一遍的打着鸣，山里露水重，浓浓的雾气团绕着一切，就像这飞龙寨舍不下即将入土的儿女。陆陆续续早起的人赶来灵堂敬香焚纸，行过礼后又匆匆离开去忙各自的事。杨冬青淡漠地看着这一切，又好像什么都没看到，依旧靠在冰凉的椅子上。脸上的泪水干了又湿湿了又干，早已混沌成一片，他也懒得去擦。他知道，今天是金花下葬的日子，从今以后那个沁入骨髓的人儿就将人鬼殊途、阴阳两隔。他舍不得离开，也不愿意离开，就想多陪陪心爱的人儿，哪怕就这么一直坐下去也好。
寨子里送灵的人慢慢聚拢过来，看到杨冬青铁青着的脸，红肿的眼睛，干裂的嘴唇，大都摇着头、叹着气走开了，生怕打扰了这对生死离别的鸳鸯。
终于，马有福迟疑着走上前来，试探着问：“二当家的，你还好吧。”见杨冬青不做声，踌躇了下又道：“二当家的，时候到了，该换衣服了，大当家的和弟兄们都来了，乡亲们也都来了，该送大小姐和几位弟兄上路了。”
看见杨冬青依然不做声，马有福连忙指挥几个小喽啰给他换上出殡的衣服，搀着他走出灵堂，走向山中的墓地。
悲怆地唢呐吹了起来，呜咽着诉说人们心中的伤痛。纸钱撒了起来，随着山风飘来飘去，仿佛一只只白色的纸蝶久久不肯落下。队伍走了起来，长长的人流中不时流露着哽咽得啜泣声。
山坡上又多了几座普普通通的坟茔。杨冬青拒绝了所有人的帮忙，坚持亲手挖了坑，他早就给金花洗了身子，换了衣服，将自己的眼泪和希望一起随她埋进了泥土之中。葬礼已毕，送葬的队伍渐渐散去。杨冬青依旧坐在她的坟前，就象她活着的时候坐在她的身边。树上掉下来片叶子，他都会小心的从坟上摘去。谁也不知道他在念叨着什么，谁也不知道他还要坐多久。老寨主远远地看了，只是吩咐众人不要去打搅他。于是在场所有人远远的看着他，焦急的走来走去，直到他一头栽倒在冰凉的山坡上，这才一拥而上把他背下了山。
醒了之后，杨冬青二话不说直奔山坡，临近坟茔不远就发现金花的坟上开了一朵小花，蓝莹莹的煞是好看，到了午间，那小花竟一朵朵连成了片，象一面细细密密的花毯铺在坟上。杨冬青抬头一看，天是蓝汪汪的，低头一瞧花也是蓝莹莹的。许久，他笑了。他认为这花就是金花显灵的化身“好金花，你变成了花儿，我这心里好受点了……我是想和你在这里过日子的……就想咱俩好好过下去，生一堆娃娃，给大当家的养老送终……可我打死也想不到哇，鬼子连你都不放过……我这算啥事儿呢？身边的人，男的女的，咋就没个好下场呢？你招谁惹谁了？我对不住你啊……连你都护不了，还有个啥心劲儿往下活呢？金花……我心里头憋屈啊……我好恨啊……”一边说着一边抚摸那些花儿，就象抚摸金花的身体般颤抖着。一阵山风吹来，几片花瓣象蝴蝶一样迎风飞舞，飘飘悠悠的，竟然越飞越高越飞越远。杨冬青迷茫地望着，望着，不由自主地向它们挥了挥手，直到那些花瓣消失在晚霞里，痴痴地醉了……
暮色渐渐重了起来，天色越发的黑了。马有福领着乌龙爬了上来，轻轻地却又坚决的扶住杨冬青的胳膊：“走吧，二当家的，柴团长他们还在寨门外面等咱们的回信呢。”眼看依然拉不动人，连忙使了个眼色，乌龙沉声说道：“大当家的叫你喝酒，有事要跟你说。”几个人这才半扶半拽，一步三回头的下了山。
等众人都退了出去，两个人这才一杯一杯喝起了闷酒。几杯酒下去，老爷子红着脸打开了话匣子：“冬青，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想我老汉苦心经营飞龙寨这么多年，为的就是自立一方，不掺乎军阀党派的事，也不让寨子里受人欺负！唉……没想到躲来躲去，这小鬼子还是来了。金花死了，我这当爹的心里难受！可是现在，老汉明白了好多事情，政府说的国家大事，民族大义啥球的咱不明白，也不想明白，可咱们咋也算是条顶天立地的汉子，眼睁睁看着前方将士整天和鬼子拼命，保着咱们在这里吃香的喝辣的，老汉我心里怎么也不踏实！男人，活着就为个‘义’字，兄弟有难，金花惨死！我觉得不管怎么你都要帮着上战场跟小鬼子拼上一回！在山里养了这么多年，好日子也过了，要是还猫在山里当土匪山大王，不好好去打鬼子，弄不好金花地底下还瞧不起你哩！下山这个事，要我看，就这么定了！”
杨冬青吞了一口酒，一把抓住老寨主的胳膊，忍不住眼泪就淌了下来：“老爷子，承蒙你照顾我们兄弟这么多年，这些年过得安生！虽说弟兄们大多也没成个家有个后，可是好酒好肉好山水，活得别提多滋润了。和金花厮守一场，这日子虽然短暂，可我俩也是个生死两不相忘！她死在鬼子手上，死得冤屈啊！您老说的对，柴团长的话也有道理，可我就是放心不下您，不想让弟兄们着跟我一起回去丢了性命。我心里憋屈啊。”
“莫哭，莫哭，老汉知道你是个好孩子，纵然咱们做不成翁婿，可我一直把你当自己亲儿子看，乡亲们也从没把你们当成是外人。”一边帮杨冬青擦去脸上的泪痕，老爷子一边往酒杯里续酒：“有啥想不开的呀，老汉我眼瞅就花甲之年没了女儿，怎么说也算是老来丧子吧。。”话没说完，已然是老泪纵横。“人家柴团长说得对啊，咱们这躲下去不是个事啊。迟早小鬼子就杀上咱们飞龙寨了，到时候任你们就是三头六臂也挡不住鬼子大炮轰、飞机炸，到头来还是保不住寨子，护不了寨子里的乡亲们啊，到时候大伙都得玩完。与其这样，还不如早早下山跟柴团长他们一道跟小鬼子干。我看柴团长不是个混吃混喝的草包，人家是真心来请你们出山干大事的。相信老汉的眼光。至于说你手下那些弟兄，愿意去的就跟你下山，不愿意去的也不勉强。到时候寨子里有想去的小崽子你带上几个，也算咱们飞龙寨为抗日出了力。莫哭了，傻孩子，这么个小事就把你难为成这样啦？”
“大当家的！”
两双热切的眼睛彼此望着，两个人端起了酒杯仰脖干了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