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晃晃的日光照进屋子里。
鸟雀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睁开朦胧的眼睛,只见屋子里杯盘狼籍,七姐仰面朝天的睡在榻上。
张琼趴在茶床上,袖角儿浸在了半盏残酒中。
我下得榻来,只见地下的火盆一丝热气都没了。灯里的油也见了底儿。
走去推开窗子,一阵冷冽清新的风吹来,一扫屋中酒和香药混杂的味道。
“呀,这样晚了!”身后传来张琼的声音。
“唔...我头好疼啊。”七姐哼道。
我拿了面盆去水缸打了盆水,掇了来放在架子上。又取来洗面药。招呼张琼道:“既晓得晚了,还不来盥洗了,年下了,诸事繁忙,去迟了不好。”
张琼是典簿,管勾宫人廪赐之事,年下是宫中赏赐发放最多的时候,是以催促他快些去。
“我竟吃糊涂了,这如何使得。可恨公服也没穿来。”张琼一壁说一壁跳下榻,直冲过来,也不用面药,胡乱的洗了把脸。又拿了梳子三两下把头发通开,一手挽了。道:“圣人今儿要赐下各阁诸司的年例钱绢,迟不得,我且去了。”说着披了斗篷一溜去了。
“这急脚鬼,你慢些,误不了事。”见他走的急,只怕雪地里滑,便高声嘱咐道。
“哦,我知道啦,衣服还没换呢。”声音越来越远了。
我方就着他洗过的水搓了把脸,拆开昨日燕居时梳的堕髻,梳了个加冠子的小髻。
又去开了衣箱,找了身圆领公服换了,束上红革呈带,加上软脚漆纱幞头。
叫了本司祗应的小内人进来收拾屋子。
见七姐睡在榻上撒娇,不肯起来。便哄他道:“快别睡了,外头散果子呢,去迟了就没有你的了。”
听了这话,他一下爬起来,四下看看,不见有人放果子。伸了个懒腰,欲继续去睡。
我走过去,顺势把他拉下榻来,道:“今日司里事多,你去跟着苏司长给各阁里送纸笔。”
“哦,我知道啦。这样的巧宗儿,林姐姐怎么不去呢?”七姐疑惑道。
“我与你们苏司长商议好的,他又爱各处应对,我何苦与他去争呢。再有,我看见外头的人就怪烦的,倒不如对着书册自在。”我微笑道。
七姐洗漱罢,便去了前面堂中找苏云娘。
快过年了,各司里的人都忙的不可开交。尚仪方氏便与我商议了,停讲经籍一月,过了上元节复讲。我反倒清闲起来。
大雪下了两日一夜,今日总算是停了。庭中的雪积的有一尺多厚,映着日光,亮的刺目。竹稍上的雪,成块的堕下。
小內侍们拿了扫帚使劲的推出一条路来。
我加了件大红像生梅花锦的斗篷在身上,望延福宫行去。
那所荒废已久的宫院,有一株绿色的梅花。登上金漆剥落的角楼,可以看见东京的烟火人间,虽然是是一角儿。
一路走过崇政殿,庆寿宫,路过福宁宫正门,加快了步子,只盼快些过去。
却见两个小黄门急匆匆自殿里出来。掠过我身侧,往东行去。
“你说官家的病要不要紧?”
“我哪里晓得呢,只因连日大雪,官家心疼百姓,下诏恩恤不算,昨日在雪中跪了半夜亲祈。”
“昨夜我直门,看着心里都...都不是滋味儿。”
“唉,你说咱们官家最是仁慈不过的,老天怎么就不可怜呢。”
他们的对话一字一句的落入我耳中。
乍闻官家不豫,我心里很是担忧。
这担忧,也许是因为他和煦的笑容,宽仁的处事。
但更多的是他爱民如子,礼待文士,虚心纳谏,勤政不怠,能以百姓心为心的盛德。
他以身为法,起居简朴。闻有天灾,以身请祷。用全部的生命庇佑着我大宋子民。
不似禁中的其他内人女官一样,心思在他的身上。这种感情,是臣于君,子于父的。
因为因担心官家的病情,没了赏梅的兴致,便沿原路折回,才过庆寿宫,只见张娘子迎面而来。我行了一礼,让在路边。
他并没乘辇,一路疾奔。鬓发微微散下来,一颗珠子面花儿也半脱了下来,大红的珠履溅满了泥水。
他并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直奔福宁殿而去。掠过我身侧时,宽大的袖角带起一阵冷风。
随后一队宫人,抬着步辇匆匆而过。
等他们去的远了,我方直起身子,慢慢的走回住处。
宫人内侍们私下里常说,张娘子甚是娇妒。又说官家不顾圣人的面子偏宠他一人。我记得,去年正月里,南班的几个亲随官夜入福宁殿,纵火作乱。当时各阁里都乱成一团,惶恐不安,圣人传令各阁闭门拒贼。只有张娘子领了内侍们赶去福宁殿救驾。当时人心惶惶,并不知道贼人多少,张娘子是豁出性命去保护官家的。
今日我看到的,只是一个柔弱女子,为担心夫君的病情,在泥泞的宫道上一路疾奔。他对官家的爱,同普通百姓家的夫妻没有丝毫区别。
官家应该宠爱这样的一个女子。
抽开书架的屉子,把红绫包着的北斗经请在了书案上。炷了三根降真香在炉中。跪地扣首毕。挪开了椅子,站着讽诵。
“大圣北斗七元君,能解疾病精邪厄......”
“哟,大年下的,妹妹做什么念起经来?”我念的专注,并没有留意到苏云娘进来。
“司长坐坐,我念完了剩下的,就过来与你说话儿。”
继续念道:“大圣北斗七元君......”不待念完便被他打断:“快别念了,天尊听了你的经,官家立时就好了,这会子已去视朝了。”
“福生无量天尊。”提着的心一下放下来,不禁称了声圣号。
“妹妹什么时候关心起官家来了。是该关心,官家可不是什么人都肯扶的,也不是谁都有脸面得着御赐的花儿戴。到底是你的福气好。”他语中带着一丝酸意。
“司长快别笑话我了,到底还是你得御赐的东西多。官家心善,不过是可怜我罢了,换了谁都是一样的。”我笑道。
他脸色好看了些,道:“一早就听说官家病了,我心里急的什么似的,又够不上侍疾的资格。问了福宁殿的小黄门,他们說不过是冒了风寒,有些发烧,才叫御药院和了剂疏散风寒的药进上去。”
“那就好,官家可是我大宋的主心骨。断乎出不得事。”我释然道。
苏云娘是司籍,我只是掌籍,平日里司里的事都是他管勾。我只管讲书,不喜同人多说话,是以和这位司长也不甚亲近,只晓得他处事八面玲珑,甚得娘子们称赞。
知晓他来我这里,一定不是闲话家常的,便出言询问:“司长此来可是有什么事要我去办?”
“哦,你瞧瞧,我为了排解妹妹你的心事,把正经事倒混忘了。是外头的学士奉了旨意抄秘阁的书,说是底本儿不全,要龙图、天章、宝文諸阁的太清本儿,我们得同各阁内臣拟了所缺书目出来。你也晓得,我在庶务上还成。这个却是做不来的,妹妹少不得要辛苦一趟。”他满面堆笑道。
“司长的意思我明白了,这就过去。”我收好经书,同他一道出去。
“咱们正好一路,我要去送坤宁宫的纸笔。”苏云娘难得主动相邀。
“好啊,正好同司长一路过去。”我笑道。
他便叫上几个小内人,拿了纸笔。
“林姐姐,你也去送东西呀。”七姐捧了盒子,正好跟在我们身后。
不等我开口,苏云娘便斥道:“糊涂东西,林夫人是掌籍,官家都肯扶一把,叫一声儿夫人。你不过是个没职事的官身,也敢姐姐妹妹的乱叫。”
七姐只道他是玩笑话,便笑道:“我是叫夫人来的。只因我们玩的好,天天在一处,嫌叫着不方便才改的。苏姐姐,你怎么生气了?”
这话立时怄上苏云娘的火来,批面斥道:“谁是你的姐姐?你难道不曾学过礼仪?自己司里的人肯体谅你小,不与你一般计较。要是到了主上那入对,只管这样没规矩,连累的可是大伙儿。”
七姐眨了眨眼睛,发觉苏云娘真的恼了。便垂了头,跟在我们后面,眼圈都红了。
“司长不必和小孩子生气,他玩笑惯了的。”我笑着劝解。
反倒劝上他的性子来。他掸了掸衣襟,冷道:“玩笑就能不顾脸面了不成。你们平日里走的近,不说教规矩,只一味纵着他。只是纵着也就罢了,只怕是上行下效呢。夫人开玩笑能扑到官家怀里,怎么能不教小孩子们有样学样呢!”
明白了他的脾气是冲着我来的,况中秋的事,是我坏了规矩在先,不欲与他争执,勉强挤出一丝笑意,道:“司长莫生气,我用些心思管教他们便是了。”
他上下打量着我,恨声儿道:“你管教?还是罢了吧。林妙玉,你是个什么货色,我心里明镜似的!不是鬼鬼祟祟的同玉堂的爷们儿传东西,就是装死骗官家怜惜。呸,真教人恶心。”
再好的修养也忍不得这般羞辱。又怕争辩起来,惊动了宫正司的人,认真查起来,私下来往的文字便藏不住了。又急又气,眼泪便滚落下来。
“还是留着你的眼泪到官家跟前流吧!”他撂下话,领了人扬长而去。
七姐频频回顾,终是不敢耽搁,随了他去远了。
因有事要忙,我只得调整了心情,去内馆阁写书目。
忙了整整一日,直到掌灯时分才回到住处。
拢上火盆,看着火焰跳动......
化完了雪,天气格外的冷。寂寂深宫,聊以**的也只剩下他的文字了。可是如今,我连这点念想也无力保护了。
一张张飘逸的文字,撂进火盆里,一瞬便化成了灰烬,游魂一般四散飘飞......
担心官家的病情,没了赏梅的兴致,闷闷的原路折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