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之后,青龙与白虎来到了正注视着远方的朱雀身旁。青龙一手捧着玉盒,看着方才偷袭之人,说:“赤龙,你的任务怎么样了?”火光照亮赤龙的面庞,是一位面色红润的老者。他佝偻着背,潦草的头发和胡子不经梳理,小眼睛中闪烁着恶毒的目光。
赤龙双手捧着一条通体赤红的小蛇,咬牙切齿地说道:“我在余烨茶里下了‘赤龙痕’,无药可解。我观之身受重伤,一天之内必真气散尽,成为废人。刚刚本来想截杀了那余烨,没想到那边那人突然赶过来,还伤了我的小祖宗。”
说着,赤龙满眼心疼地摸了摸手中小蛇的脑袋。小蛇在赤龙手中奄奄一息,七寸之处有一道差点把它的身体撕裂的伤口,伤口之中还有一股诡异的真气正在飞速吞噬着小蛇的生机。
青龙看了一眼那条小蛇,那是赤龙赖以成名的毒蛇,赤龙一身毒功基本从它而来。青龙转眼看向一旁沉默不语的朱雀,寒声道:“你让他逃了。”朱雀淡淡回答:“玄武在这,把他救走了。不过,那余烨已经不是威胁了。”青龙眼神惊讶:“玄武?算了,把他交给林相处置吧。至于余烨,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人让我感到不安。”
赤龙闻言一咬牙,出声道:“我方才看到玄武大人带着一个小鬼突然出现,就只能藏在楼外。不过我已经在这里洒了‘叶落红’,只有我的小祖宗可以闻出来。他们现在都沾上了我的‘叶落红’,跑不了。”
青龙盯着赤龙,说:“本来你的蛇死了,你就没有资格继续待在云雀了。如果你还能有点用,追上他们,回去之后我可保你留下来。”赤龙听到自己没有资格待在云雀的时候,身体颤抖,小眼睛中露出恐惧之色。咬了咬牙,赤龙捧起小蛇,对着它说:“小祖宗,把他们找出来。”
小蛇吐了吐蛇信子,用脑袋亲昵地蹭了蹭赤龙的手,然后朝着朱雀望向的地方无声地嘶吼。青龙见状点了点头,对其他两人说:“我回去复命,你们继续追,把玄武和余烨都带回来。”赤龙问道:“那个小鬼呢?”青龙默然回答:“他不是我们的任务,能杀就杀,不必浪费时间。”说完就要动身离去。
这时一直沉默的白虎突然说了一句:“朱雀,听说你和玄武私交不错。”青龙停下身形,盯着朱雀。朱雀收回视线,眼中尽是漠然,说:“一朝入云雀,万般不由身。我不傻。”说完就率先朝那个方向追去。赤龙忐忑地看了青龙一眼,也不敢耽误,连忙追了上去。
青龙对白虎命令道:“朱雀如有出格,便杀了。”白虎无所谓地笑了笑,点了点头。
余伯楼轰然倒塌,两人早已离去。大火之中,襄南城,上蜀国的命运,如那浓烟滚滚,不知将飘往何方。
这一天,是让往后百代蜀人刻骨铭心的一天,也是让天下人都为之震撼的一天。今夜过后,一时之间天底下都在谈论着一件事——蜀道崩!上蜀建国五百年,凭借那绵延千里的蜀道,纵使王朝更替,诸侯纷争,上蜀都独立于外,不受其乱。然而上蜀千年安宁在一夜之间成为过去。
襄南付之一炬,蜀道地崩山摧。
那些喜好蜀道的雄奇壮阔,特地移居至此,伴着蜀道安居乐业的蜀地人,亲眼见证了天罚的降临。襄南宫之变不久之后,先是一道刺眼的白光从蜀道与云国接壤的一处发出,好似那蜀道在夜间升起了一轮烈日!那亮光,竟是把漫漫长夜染成白昼!
而后,是那远扬数十里的爆炸声。烟尘弥漫。滚石之下,蜀人久久哀嚎。
烟尘逐渐散去,只看见一道数百米宽的豁口出现在那千里蜀道之间。屹立了不知多少年的蜀道,将上蜀与神州隔断了千年,而今,轰然倒塌。贯通蜀道,是千年前的楚帝项启,三十年前的白帝白烬尘,都没有达成的壮举。
此前,进出蜀地,只能通过那狭窄栈道。余烨那成名之作《蜀道赋》,唱那“天梯石栈相勾连”,可见蜀道之艰险,不可能支持大规模兵马的进出。纵使中原帝王再贪图蜀地,也无处下手。
上蜀的边军渐渐集结。他们大多数是刚刚从睡梦中惊醒,还残存着一丝迷茫。他们看到崩开的蜀道,像是身处梦境。战争就是将士存在的原因,上蜀五百年没有战乱,士兵将领比起他国差了何止一筹?无论以上蜀大皇子刘陌为首的将领如何呵斥,蜀军一直骚乱不断。
蜀道的另一边,浩浩荡荡,数万骑兵,除了偶有的马嘶声,听不到一丝杂音。皎白的月光不时得以穿过漫天粉尘,将一个个骑兵方阵激起亮眼白光。骑兵们身披重甲,脸上戴着狰狞的龙首面具,胸甲、臂甲上都有细致的云纹。左配长刀,右挂劲弩,一柄与成年人等高的长枪绑在马匹一侧。
胯下骏马皆是胡人上供而来,凤臆龙鬐,威风凛凛。马匹的脖子和马腹皆配有护甲,加上所负将士,负重已过三百斤。可是马儿的嘶鸣之间,不见一丝一毫的勉强。
骑兵方阵最前方,一位身材高大的将军御马而立。身着亮银甲,脚蹬流云靴,一柄陌刀插在身旁。将军摘下了他的头盔抱在胸前,一头长发束起,黑发已见斑白。将军略显苍老,背脊却直直地挺着。一人而已,便压下了三万骑兵。
三万出云龙骑。
一位龙城飞将。
将军身前,数百将士井然有序地搬运着碎石,碎石之后,是蜀军正匆匆集结。
天亮了。碎石在一个时辰前就搬完了,可是那位将军没有下令,只是定定看着缓缓集结的蜀军。一夜时间,蜀军已集结了近二十万人。蜀道即崩于前,本就让将士军心一乱,加上那不知真假,加急快马所传来的蜀帝驾崩的消息,更是让蜀军如同散沙。
当阳光洒遍蜀道两侧,云国骑军的威势扑面而来。将军睁开了眼睛,将头盔戴上。青龙绕过蜀军,从一侧而来,恭敬地递上怀中的玉盒,玉盒之中,是刘洵的项上人头。
将军将刘洵人头取出看了看,策马向前,随手一扔。刘洵的人头在将军随手一扔之下,落向数百米外的蜀军。人头滚落,在一蜀国士卒面前停下。士卒接到命令后,连忙将人头捧起,向身旁一位将领递去。他虽然不知道皇上的相貌,想到昨夜的传闻,却也猜了个七七八八,捧着人头的手不断地颤抖。
将领细看之下,惊恐地从马匹上跌落,悲呼一声“陛下”。蜀帝遇刺驾崩的消息属实,二十万蜀军当即跪倒了一片。大皇子刘陌脸色苍白,强忍着心中的悲痛,厉声高呼:“起来,都给我起来!拿起你们的武器!”蜀军这才陆陆续续站了起来。刚刚递过人头的士卒眼中尽是茫然。
拿起武器保护谁?皇帝陛下吗?可是他的人头就滚落在一旁啊。蜀军斗志全无。
将军提起陌刀,只身向前。没有命令,身后骑军就绝不移动一步。明明只有那位将军一人,面对他的蜀军士卒却觉得自己在面对千军万马。
将军高声喊道:“卸甲!”刘陌沉着脸,指挥将士结阵对敌。可是蜀军之中已经有人开始溃逃。
将军向前数十丈,又是一声高呼:“卸甲!”一小部分蜀军直接跪下,扔下武器,将头盔丢在一旁。这种状况成了导火索,乌压压地跪倒一片。剩下只有不到三分之一的将士站在原地,双眼茫然。刘陌不断一个个地将跪下的士卒拎起,大声叱骂,可是一放手,那人又重新跪了下去。
将军已经策马来到蜀军十丈前,高喊:“卸甲”!气撼云霄。片刻间,又跪下数万人。只有不到三千蜀军,紧紧握着武器,目光坚定地看着那位握着刀,端坐于马背上的将军。
刘陌看着这跪倒的二十万人,惨笑不止。一位将领快步跑至刘陌身前,单膝跪地,抱拳道:“属下徐豹,及虎豹营两千将士,誓死追随殿下。”刘陌看着这位将领,及其身后个个目光决绝,准备慷慨赴死的年轻士兵,灰暗的眼中浮现一抹亮光,但是很快就被自己抹灭。
刘陌将徐豹扶起,给了他一个拥抱,在他耳边低声告诫:“活下去,给我上蜀留一线希望。你一定要等下去,等到有那么一个人出现,跟着他复我上蜀!”
说完,刘陌将徐豹一把推倒在地,回头看向翘首以盼着自己的每一个人,深吸一口气,悲声高喊:“卸甲!”原准备以身殉国的将士愣住了,一下子不知该如何是好。徐豹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也是咬牙高声命令道:“卸甲!”
这几千将士,像是把一腔热血洒向了焦土,留给他们的,是千杯浊酒也诉不尽的悲伤。将士们不再反抗,纷纷跪地卸甲。至此,云国不损一兵一卒,拿下了千年不破的上蜀。
刘陌撕下一块战袍,将掉落在一旁的父皇人头郑重地裹起,绑在了背上。他的动作很缓慢,像是要将整个上蜀都郑重地背在背上。将军没有打断刘陌,就那样平静地看着,看着刘陌弯腰随手拾起一把佩剑,一步步地走向他。
刘陌知道,上蜀二十万人,唯有他跪不得。他跪下了,上蜀就彻底跪下了。将军看着走到自己面前的刘陌,终于有了一点动容,点了点头,说道:“老夫杨承翼。”刘陌苦笑,能得到龙城飞将的欣赏,还能死在他的刀下,应该不算委屈了罢。
刘陌出剑,杨承翼出刀。
刘陌直挺挺地倒下,至死不曾一跪。杨承翼下令,将刘陌遗骸送至襄南城外的皇陵安葬。凡云国军队,不得破坏皇陵,不得屠杀掳掠上蜀百姓。
云国军队自破开的蜀道接连涌入,虽有军令在上,也难以约束这万千士卒。至于接下来几年,这片土地上会奏起怎样的悲歌,只有属于这片土地的人儿知道。
上蜀国灭,江南有一位文人提笔赋诗,一时之间成为天下笑谈。
二十万人齐卸甲,竟无一人是男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