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室里的夜比在公司宿舍还要让人难以入眠。胖子的鼾声时断时续,张建树也翻来翻去,好久才迷迷糊糊的睡着。后来,他感到有人在拉他的胳膊,睁开眼,看到小护士陆玲玲含笑的目光。“早。”她说,“抽血。”
张建树挣扎着想坐起来。
“别动,躺着就好了,”护士小声的说。
然后,护士抽了六七管血走了。张建树手按棉签发呆。天亮了,走廊里响起了众多的脚步声。起床不久,早餐车哐哐的声音传来……
八点多一点,医生开始查房了。走在前面的是个五十多岁的女人,身材高大,留着短发,是科室主任,后面跟着三四个年轻些的女医生和一个男医生。一进病室,主任首先会挨个问病人:怎么样,有什么不舒服没有?病人要么回答没有,要么提出疑问。而旁边的主管医生则会解释问题。到张建树这里,主任笑着问,怎么样,感觉?张建树实话实说,晚上睡不好,失眠多梦,吃饭没味口。主任说刚来是这样的,要多出去活动,整天躺在床上肯定不困,也不饿了……一个清瘦秀气的女医生开口说,等一下,开一些单子,先去检查,再回来打针。张建树说好。这个就是张建树的主管医生,叫李双梅。等主任和其他医生出了病室,李双梅在最后,又训斥袁正才,警告他如果再抽烟喝酒,不遵医嘱的话,就叫他出院。袁正才当然是满不在乎,医生刚走,他就对张建树说,这个医生脾气最坏,态度最不好。
一会儿,护士推着小车到了门外,车上堆满了输液袋,药品之类的东西。最让人惊奇的是还有牛奶。于是,每个人床头的铁杆子上挂了输液袋,床头柜上放了牛奶和药盒。好几个护士忙出忙进,给病人打针,分药……张建树作为一个新来的病人,护士陆玲玲又拿了几张单,让他先去检查,再回来打针。张建树仿佛已受到周围气氛的感染,变得失去了敏锐的感触,内心也不怎么害怕,穿着病服,踢着拖鞋,去各个楼层转一圈。不论是抱着冷硬的拍X光片的铁板,还是肚皮上涂了粘糊糊的B超液,他都张着空洞的眼睛,不发一言。结果好坏,他目前也懒得去想了。回来后,就半躺在那里打针。他看一下输液袋子上写着自己的名字,药水都是氨基酸之类的增强免疫力成分。在这住院的病人分两类,有些是已经确诊,在这里治疗,那要真正用药;有的是处在观察阶段,等待结果,像张建树这样,以提高免疫力为主,打的都是营养针。不管是哪种情况,都充满一种淡淡的忧伤和恐惧的气氛,尽管医生和护士每天都在开导大家要保持愉快的心情,忘掉自己是有病的人。甚至有一个年长的护士(就是杨姐),还一个劲的夸赞精神的力量,几乎到了神秘的程度。
药水滴滴答的慢慢流着……病人们有的仰着头看电视,有的低着头玩手机,还有的闭目养神。只有张建树在翻一本书,就是法布尔的《昆虫记》。他经常把思绪沉浸到虫子的世界中去,不时想到小时候在农村的生活,想到自己见过,经历过,却从没深思过的东西。
上午的住院区都是很喧闹的。除了医生护士来来往往外,还有些其他人,比如探病的,办事的,打听消息的……护士都保持警觉,不让无关的人进来。右边冯华厂里来人了,看一看表示慰问,以前可是很强硬的,不愿出钱给他们治疗,后来有媒体报到了此事,态度立刻转变了。右边袁正才的老婆来了,一个普通的打工妹,给他削了个苹果就走了。张建树东瞧一眼,西看一眼,这时两个陌生男女来到面前,年纪都不大,戴着眼睛,自我介绍是义工,来帮助这些处在迷茫和痛苦中的病人。问他有什么需要?张建树不了解怎么回事,说暂时还没想到……义工发给他一本关于职业病中毒的宣传册子,登记了他的名字和电话号码,告诉他办公室地址(就在本楼),并欢迎他有空去坐坐。张建树点头称谢。他们舒了口气,工作顺利完成,讲两句客气话走人。这是义工对每一个来住院的人都要做的工作。
张建树赶紧拿起宣传册看,这是一个工友会自费编写印发的科普书。首先讲了什么是职业病。当张建树看到职业病竟有一百多种,光中毒都有五六十中时,真吓一跳。接着讲了中毒,张建树主要看了苯中毒,后来又讲了职业病权益和待遇……他心情暗淡,明白漫漫长征路才刚刚开始……
吊针打完了,大部分人的治疗算是结束了。病人们从床上下来,活动活动腿脚。相熟的串串门,聊一聊天,解一解闷。张建树刚来,又不喜欢随意搭讪,病区里几十号住院的人,他只认识同病室的两位。冯华正己烷中毒,行动不便,人又年轻,无话可说。袁正才倒和自己同病却又不相怜。他那种思想和气息有点让人不舒服。但是,张建树还想多了解一些白细胞减少症方面的事。当他看到袁正才拿起烟和打火机往外走时,问他去哪儿。袁正才说到楼下小树林走走。张建树说自己也去。两个人在鹅卵石铺就的小径上慢慢踱着。袁正才抽着烟,一幅苦闷的样子,和昨晚喝酒后的神气有些不同。他说:“我们那个厂是台湾的,很大,丝印只是其中一个部门。做丝印用一些溶剂,比如天那水,都含有苯,这些就是导致白细胞减少的原因。我们当时也不清楚,其实就是知道了又怎么样呢?还是要做,不然怎么养家糊口。无非小心一点罢了。后来,感觉身体不行了,老是感觉累,开始以为年纪大了,没在意。等到一体检,白细胞减少了。我们那个厂倒没怎么为难我,就送到这里住院观察,诊断为轻度苯中毒。”他停了一下,继续说:“苯中毒治不好。现在我们厂要搬到国外去,这里过几个月要结业。我必须早点去评残,好找厂里要赔偿,所以也不想再住下去了。”
“那以后怎么搞?”张建树问。
“怎么搞?”他苦笑道,“能这么搞,过一天算一天呗。拿到钱再说。”
“不知道我这种能不能评上职业病?”张建树忧心的问。
“那要看检查结果。”他说,“一般的都可以。关键还要看工厂用的化学品的成分有没有苯,看工厂配不配合。不然的话,也很麻烦。特别是,伤害有了,却没有诊断上职业病,那就惨了。”
“是啊,就怕这些。”张建树眼望着停车场上刚体检完,穿着蓝色工衣扎堆闲聊的工人,轻轻的说。
“想开了也没事。”袁正才又恢复玩世不恭的语气,“我该享受的都试过了,哪一天恶化了,死翘翘也不亏。”
“你真这么想啊?”张建树看着他问,“那家人怎么办。”
“如果你什么都想管的话,活两百岁都不够啊。”胖子显得不耐烦了。
小树林也有其他的人坐在石桌子边,两个人不再说话。太阳快到头顶了,开饭的时间要到了。
吃过饭,照例是午休。昨晚没睡好,张建树醒来后已快两点。病室的人都不在。护士过来打了招呼,拿着什么东西对着额头照一下,原来是量体温,又问有没大便?弄得人不太好意思?但陆玲玲问的一本正经。然后写在一张表格上走了,并告诉他可以自由活动。张建树很想问她检查的结果,但忍住了。他走出门,听到旁边一间房里有几个人的说话声,假装路过一看,几个人坐在床上打牌,其中一个就是袁正才。他也看到了张建树,示意他进来玩。
“要不要玩两把?”袁正才说。
“你们玩,我不大会斗地主。”张建树说。他看到几个打牌的人年纪都相仿,只有一个站在旁边看的人年纪有五六十岁的样子,又黑又瘦,深陷的眼睛放出病态的灼热光芒。大家叫他老胡。他站在袁正才的身后不断的发出懊悔和赞叹的声音。不知为什么,这几个人中老胡的病最严重,但他好像最乐观或者说高兴。他老是盘算着厂里能陪多少钱,而不是自己还能活几天。
“那老胡你来吧!”袁正才扭过头对站在自己身后的人说。
“如果是打着玩我就来,你们这样我不敢玩。”老胡皱着脸,笑着说。
“不带彩有什么劲。”袁正才甩出一张牌说,“花点小钱就能找点刺激,不好吗?“
是啊,是啊。其他两个人附和说,不要把钱看的那么重,说不定哪一天一口气上不来就挂了。这些脱口而出的话一说,大家一下安静了。
后来,张建树才知道这间房住的是尘肺病人。尘肺是国内最多的职业病。尘肺病人有时走路或做什么重活,都会喘不过气来,难受的要命,发作起来生不如死。
张建树看了一会,就出来了。他在走廊里晃荡,从这头到那头。有几个医生和护士在办公室坐着,看样子很清闲。病室还没住满,有几间关着门,透过窗子看进去,床上只有蓝垫子。住人的病室,都是三人一间,没有空床,看上去有些凌乱。大多数人都没出去,用自己的方式打发时间,甚至有几个人只是面无表情的发呆。但自己对面的九号女病室里,竟然还有一个人在打吊针。张建树只是好奇的在门口瞄了一眼,刚好那个女人也抬起头勉力一笑。出于礼貌,张建树只好微一点头,开口问道:“怎么下午也在打针啊?”
“感冒了。”这个人三十多岁,模样清秀,但脸色发白,像是出汗以后的软弱无力。
“哦,”张建树犹豫着不知说什么好。
“你是才来的吗?以前没见过你。”女人打破了尴尬。
“是,昨天才住进来。”张建树轻声的回答。
“那你是什么问题啊?”
“我——白细胞减少。”
“我的也是,”女人又问道:“那你的数据是多少?”
“三点六七左右。”张建树觉得她问的真多。
“那比我高一些。”她幽幽的说,“进来坐一下吗?”
“可以进来吗?”张建树有些迟疑。
“没什么啊,都是病友。”她大大方方的说。
张建树站在离她稍远的床尾,她指着旁边的床铺,说:“坐一下吗?她们出去了。“
张建树只好拘谨的坐下来,问:“你住多久院了?”
“住了差不多一个多月了。”她说,“你是做什么的?”
张建树回答了她,又问她是做什么的。原来都是印刷厂,不过工种不一样。并且她还是副主管。这样他们的话题便多了一些,变得亲近一些。张建树看到她纤细的手上到处都是针眼,心情黯然。
“你诊断过了吗?”张建树已经对中毒的流程有了些了解,问道。
“早都诊断了,我这是中度苯中毒。我现在是在治疗。”这位女病友神色凄然。
“哦,那都有什么症状?“
“就是身体虚弱,经常感冒,不容易好。”她叹口气。
张建树看她有些难过,赶忙转移话题。问她厂里对她好不好。
“哪有几个厂会对职业病人好,我现在不到医院住院,他们就想叫我去上班。”气愤代替了忧伤。
张建树又和他说了几句话,看她的药水快完了,就提醒她。她的床头卡上写着“林秀木,34”的字样。
“你的名字叫的不错。”张建树笑着说。
“可惜命不好。”她也笑了一下,按铃叫护士来换药。
“困难都是暂时的……”张建树含含糊糊的说,“你好好休息,我到楼下走一走。”
他们两个相互点了点头。张建树刚走到自己的病室门前,就看到陆玲玲端着药盘子走了过来。
张建树想到楼下走走,看到冯华他们几个正己烷中毒的人坐在小树林的石桌边,正叽叽喳喳的讨论什么。打算到外面路上走走,又穿着病号服,实在不便,只有在房间里看看书,或者电视。不一会,电话铃响了,公司的电话号码,一接是学徒打来的。原来机器出了毛病,来问怎么解决。张建树让他描述故障内容,然后告诉他怎么处理。张建树在本职工作上的技能是十分高超的,基本没有他搞不定的问题。
等到快吃饭的时候,人都各自回到了病房。打饭的时候,张建树碰到了林秀木。她头发披散着,一脸的倦容,穿着松松垮垮的黄病服,显得瘦小单薄。你完全不能想象她曾是位泼辣精明的女主管。他们只是交换了一个微笑的眼神,并没说话。饭菜总是觉得不可口,但似乎每个人都想用力多吃一点,好证明自己身体还好。也不知是安慰自己还是给医生看。在大家的潜意识里,连饭都吃不了,那人也好不了哪去。不知是谁,给医院说,吃饭太早,晚上很饿,所以厨工又给每个人发了一个鸡蛋和两个馒头,当宵夜。病人们也乐于接受。伙食费每天三十五块,总要吃的像个样子才行。
饭后,医生护士都下班了。上夜班的杨姐脸上带着亲切的笑容,照例先查房。她说话嗓门大,关心和鼓励起人来都像在吵架。张建树问她晚上可不可以出去散步。
“当然可以。”她说,“有条件的都要去锻炼一个小时。人的身体还是要靠自己保养锻炼,提高免疫力,才能战胜疾病。还有要保持乐观和开朗的心情,什么事都不要放在心上,只有身体健康了,才能去做别的事。”她瞅了一眼脸带不以为然表情的袁正才,继续说,“你看我,快五十岁了,我对生活都是很积极的。其实,我也不是本地人,也是打工的,以前也吃过苦,受过病痛。但是我从来不自暴自弃……我觉得生活很美好,我要继续努力……”
张建树没想到她粗粗笨笨的样子,内心却是如此丰富。虽然他并不想问她经历过什么,也不想知道这些话是否出自真心。但她的态度已经感染了他。杨姐一出病房,张建树就换上自己的衣服,准备出去走走。袁正才本来想打牌的,可有一个人出去了,老胡又不打。他只好换了衣服,也出去散步。在走廊上又碰到一个人,问他们去干吗?听说去散步。他说我也去。这个人换了白衬衣和灰西裤,穿了棕色皮鞋跟上来。他中等身材,人偏瘦,脸上习惯性的挂着温和的笑容。
太阳刚刚落山,大街上人来车往。他们三人顺着路边的人行道向广场走去。一路上少不了闲聊几句。张建树知道这个人是疑似尘肺病,在一个玉石加工小厂工作。干了十来年,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肺却不舒服了。他慢悠悠的说:“开始以为是肺结核,可跑了很多医院都治不好,就怀疑是尘肺。好说歹说,老板还是我们一个村里,勉强送我来住院。也不知道能不能诊断上。”他咳嗽起来,“尘肺搞得我气都出不顺,你们走快了,我都跟不上。”
三个人慢慢地走到广场上。广场很大,还没什么人。张建树问现在住院的什么病最多。袁正才说,这一批的应该是正己烷中毒的多些,就是冯华他们,一次来了七八个。不过正己烷是可以治好的,后遗症不大。其次就是尘肺也有好几个。我们苯中毒的好像有三四个。张建树本想打听一下具体情况,又不想问了。他们围着广场转一圈,随意扯了一些别的话题。最后,他们在一张凳子上坐下来,看着西边的天空渐渐变暗,灯光次第亮起,温煦的夜风吹过,让人舒适而麻木。
回来后新闻联播才放完,可以有时间从从容容的洗漱,并且按杨姐的建议,张建树打了水泡脚,看电视……
到时间后,杨姐就会来要求关灯睡觉。夜班的护士也是很闲的,等到病人都睡了,她也是可以休息的。毕竟都是些慢性病,突然发作的事情是极少的。
张建树躺在床上,还在想,又过了一天,不知那些检查结果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