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遍野,绿中衬红。
何凡一马当先,步子欢快,不时回过头来,哈哈大笑。赵子牛在后,看着何凡,不由怀念起从前来。
十几年前,他曾像何凡一般,年轻富有朝气。无忧且无虑,敢爱敢恨,逍遥自得。时光荏苒,逍遥了快半辈子的他,竟然大变模样。拘束的活着,带有牵挂。
挂念远方的佳人,挂念丢失的徒弟。
从前的他自诩侠客,自命不凡,爱就是爱,恨就是恨。说的话,做的事,全仗着一个念头:自己喜欢。
如今,他离曾经的自己越来越远。可不曾后悔,现在的自己,反倒更像个人了。
“你看到没有?”何凡又停下脚步,捂着肚子大笑,眼角都渗出泪来了,“李春阳当时的模样,当真是天底下最滑稽的事情了。还有他哥来接他时的表情,就跟吃了死苍蝇一样。赵大哥!”何凡一本正经的说,“我要感谢你,你帮我出了口恶气呀!”
“这种事虽然滑稽,也确实成了临口的笑谈。”赵子牛话锋却一转,道:“我却很后悔,昨夜酒喝的太多,反倒忘了礼数。”
“难道惩奸除恶不是件令人开心的事吗?”何凡问。
“对我来说,这或许是个痛快的事。我不久就会离开临口,未来发生的事都将与我无关。”赵子牛叹了口气,道:“可你不一样。你未来还要在临口生活下去,也无法避免将来与他们的交集。梁子已经结下了,矛盾再也无法缓和。你……又当如何?”
“您无需担心。”何凡不以为意,道:“谢府最近发生的事让我看清了真相,就算我对他们相敬如宾,就算我时刻躲避着他们,畏畏缩缩过着生活。他们还是会来找我的麻烦,而且会因为我的懦弱更加变本加厉。我不怕他们,所以日后我也不会假装。归根结底,还是我打的他们不够狠,吓得他们不够多。”
“话是不假。”赵子牛先是点头,后又摇头,“可你身边的人呢?你是不怕,可有想过他们的处境?”
“也正是因为这样,我才要让他们记住。”何凡恶狠狠的说,“以前在青京,我伯父在朝中举足轻重,那里的王孙权贵谁不对我恭敬如宾。喝酒他们会找我,游玩也来叫我,不管做什么事,他们都不会忘记我。因为什么,还不是我伯父的名声!可伯父辞官以后,我回来之时,没一人来送我。我去找他们,却被拒之门外,好似我们之前的交情压根不曾存在。”
“我想了一夜,江湖对我而言遥远,可家里的处境艰难,我义不容辞。”何凡蹲下,掐断一朵葛根花,道:“总有一天,他们会怕我,会来应承我。可那时,我依靠的不再是伯父的声名。只因为我是何凡!”
青年有志,实乃幸事。
“你这样想我很欣慰。”
赵子牛很高兴,他像何凡这么大时,他可没有这样的壮志。
那时,只要有酒喝,只要有剑可比,他就无欲无求了。
俩人晌午时出门,本打算去图恩寺里听归吾禅师讲课。不过愿望还是落空了,听庙里的和尚讲:归吾大师依旧在跟灵山的智佛九青论道讲禅,已经三天了,依旧未能分出胜负。
无奈,何凡只能去千佛殿祈愿,然后带赵子牛下了山,说要去见个人。如他所说:这是除了赵子牛外,他何凡唯一的朋友。
世人能有一个真挚的朋友已是万幸。今三生有幸,能遇到两个倾诉衷肠的朋友,哪有不让他们见面的道理?
何凡很开心,一步一摇,轻盈有力。
此一行一路向西,出市过岭,行人非但不减,反倒越来越多。
下岭以后,赵子牛抬头看去,不远的山崖顶上,古朴的宫殿屹立在那儿,遥望整个临口县城。
真龙望凡,赵子牛不由想起家乡的山来。
掐指一算,赵子牛笑起来,“这星驰宫高瞻远瞩,就是不知你泓青是否像那古荣一样。当真百无一漏,神机妙算?这么早站位,真不怕引火上身吗?”
树有青鸟,立于枝头。赵子牛路过之时,鸟振翅远走,在其脚边洒下一坨鸟粪。
赵子牛望着星驰宫的方向,咬牙切齿,道:“你等着……”
还想说点什么,可想了又想,还是把话咽回肚子里去了。
星驰宫所在的山崖名为紫微,传闻每过十二年,紫微星便会停留至此,正对崖口,也就是星驰宫所在的位置。紫微,又是帝王星宿,意欲深远。
山崖脚下,有一片连绵的红树林。林子由西向东,看不到尽头。东西之间有一条河,将红树林一分为二,既不多也不少,刚刚好也。
何凡并未领赵子牛上山,反沿着河岸进了林子。由于旁边就是星驰宫,这红树林也热闹非凡,不少铺子林立,专门接待山上的人。卖脂粉的,布料衣衫的。卖书的,卖兵器的,各种都有。不过这些东西都在河的南岸。北岸边尽是卖酒与吃食的。
何凡不停,在北岸一直走到铺子的尽头,在鲜有人至的枫树林中停下。这里有一间木屋,屋前竖着一杆招牌,名曰:广兴。
何凡找了个位置坐下,朝屋里喊。
“老板!”
“哎!”一位身着粗布衣的男人快步走出来,见是何凡,眼神亲切起来:“你来了!有日子可没见了,我还以为你出远门了呢?”
“哪能啊!”何凡也不拘束,道:“今天怎么回事,怎么没人呀!”
“您不知道?”老板端来了茶水,道:“今天八月十三,是月试之日。这会儿应该挺忙的,哪有时间来喝酒。怎么着,还跟以前一样?”
“今天有朋友,来双份的!酒也多来一坛!”何凡道。
“哟!恭喜。”老板道,“这都几年了,您也终于有别的朋友了!”
何凡笑骂:“什么话!”
“岳远公子昨天还念叨来着,说这都几天了,您怎么连个音信都没有。不会是有了媳妇忘了朋友吧!昨天他一个人抱怨了老半天。”老板提了酒来,放在桌边。
“哪能啊!最近家事多,抽不开身。”何凡说,“今天月试,他还来吗?”
“来!”老板回答的干脆,“就是会晚点到,你也知道,每到这时间他就忙个不停,昨天除了说你,净埋怨这事了。”
“你可别骗我,到时候他要不来。你可得替我上山叫他去!”
“行!我这买卖也就指着他了,只要那坛酒喝光了,你帮我看着店,我帮你去叫他。”
何凡没有半点架子,同老板有说有笑。等老板升了灶火,可就没空跟他闲聊了。何凡急忙打开酒封,为赵子牛斟满酒。
“最近多亏了赵大哥,我敬你一杯。”何凡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赵子牛同样如此。
“酒先慢点喝,等菜齐了也不迟,老板的炖肉,在这临口可是一绝。”何凡看着炊烟,毫不吝惜夸赞。
“你常来这里?”赵子牛问。何凡到这里以后,完全像是变了个人,少有的惬意在脸上。
“一个月少说二十天会在这里吃酒。”老板端了菜来,替何凡回答。
“那你这菜肯定有问题,不然怎么会有人吃不厌?”赵子牛开了个玩笑,看着汤碗里的肉,着实是诱人。一筷子下去,把肉扎了个透彻,吃在嘴里,软糯香滑。
“好!”
赵子牛交口称赞,端起酒来,喝了个底朝天。
因为没有生意,何凡特地请老板也坐下,一起喝酒谈天。说着说着,一坛酒就见底了。老板打开第二坛酒,放在桌上。他并未忘记之前的誓言,硬要上山去叫那名为岳远的人。
在座的都是性情中人,阻拦无果以后,也就任他去了。
谁知新开的那坛酒还没入口,老板又回来了。
“是落下什么东西了?”何凡问。
“我呀,得去生火了!”
“生火?来生意了?”
“我来了,他不得生火招待我吗?”
有声音来,也一样的豪爽。
何凡听完,激动的起身来,大笑道:“你这人,我不来时你挂念我,今天我来了,你反倒迟了。怎么说?”
林中出现一个身影,白色长衫在身,面冠如玉,仪态翩翩。
此人,应该就是星驰宫的岳远了。
“唉!”岳远走到近前,道:“你来的不是时候呀!我还以为你找了个美娇娘就把我这兄弟给忘了,今天老板一讲。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自罚三杯。”
岳远坐下,连饮三杯。
“你也知道,每月这个时候我就头痛。”岳远看了赵子牛一眼,问道:“这位先生是?”
“赵子期,就是之前我跟你讲的那位大恩人。”何凡急忙起身介绍,“这就是我在临口唯一的朋友,岳远。”
“恩人在上,我敬您一杯。”岳远端起酒杯来,又是一口饮下,大呼痛快,又道:“以前何兄老是跟我讲,要不是因为你,他也不会跟谢舞怜走到一起了。我一度以为他在编瞎话唬我,没想到确有其人。多亏了您呀,不然我这位朋友这辈子可就没有着落了!”
“你……”何凡面色赤红,却无言以对。在场之人,全都哄堂大笑起来。
谈笑之间,又一坛酒见了底。岳远急忙喊来老板,又要了两坛。
“何兄,多日不见,你怎么变了?”岳远放下筷子,又上下打量了一番,点点头,道:“确实是变了,稳重了许多。”
“最近我经历的事,你是想也想不到呀!”
“奥?说来听听。”岳远为众人斟满酒,来了兴致,“最近在宫里除了读书就是下棋,也没个人说说话,可是憋坏我了,速速讲来。”
何凡夹了一口肉下肚,娓娓道来。最先说的肯定是图恩寺与赵子牛的相会。然后是剪秋湖里把那群公子哥下了饺子。再之后便是谢家闹鬼一事。何凡毫不隐瞒,全盘托出。
岳远一拍桌子,满脸怒容:“那李春阳当真这么大胆子?临口城里,胆敢招怨鬼行此等恶事,难道他李家就没把法度放在眼中?”
“别着急。”何凡已经看开,笑着继续说:“我也气不过。好在赵大哥帮了我一马,你猜昨夜我们做了什么?”
岳远摇头,猜不出来。
“你可曾想过那群纨绔子弟光屁股挂在城楼上的场景?”
“那是你们做的?”岳远先是惊诧,后大笑起来,“今天一早我就听人说了,心里还纳闷呢?谁这么大胆子,敢把那些人吊在城楼上。我猜了许久,就是没料到是你呀!赵大哥,我再敬您一杯。”
“那些人自以为生在富贵之家,就肆意妄为,完全不把旁人放在眼里。这次痛快,这等好事我怎么不在场呢!我还是觉得你们下手轻了,要是我,一定要在每个人的脸上都刻俩字——规矩!”
几句话的功夫,脚底又多了一个空酒坛。何凡又开了一坛,挨个添满。
岳远端起酒杯,问赵子牛:“赵大哥可曾去过我星驰宫?”
“来过一次。”赵子牛道,“只是那时星驰宫还在城里,没在这山上。”
“那可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
“是啊!”赵子牛喃喃,“已经二十年了。”
遥想二十年之前,最是锋芒难掩时,他跟人来了临口城。
不为别的,只是受邀来选星驰宫的新址。
那时,他手里有酒,腰里有剑,身边有朋友,心中有思念。
一切,还仿佛昨日发生的事。
“可是想起了旧人来?”岳远眼尖,一语道破赵子牛的心事。
“常言道:在时只觉时光缓,回首一看已万年。”岳远摇头叹息,道:“既然来了,我便一定要请您去星驰宫一游。十二年将近,紫微星可见。”
赵子牛心有悔意,岳远却不给他回绝的机会,道:“初次见面,您可不不能拂了兄弟的面。你帮了何凡这么大的帮,我一定要谢谢你。再说今日一睹真容,我是一定要请您去宫里题词的。不管您愿不愿意,我就是死皮赖脸的也要留下您。”
话说到这份上,赵子牛已经没有退路可言。重新审视对方,举杯大笑。
三人从下午一直喝到夜里,老板存下的那点酒被喝了个精光。
月上枝梢,时间也以不早了,岳远率先付了酒钱,告别了老板,头前领两人去星驰宫。
红树林里,两岸灯火早已挂起。远远望去,像闪着光的银河,煞是美丽。
已是晚上,星驰宫里的人得了空闲,下了山来,在河的两岸游逛。陪心上人买胭脂,或是自个找个地方,要一壶酒喝个尽兴。一派繁荣景色。
山脚到星驰宫的路不远,台阶虽高,可三人脚力不俗,说笑间便可到达。
在石阶上,岳远转过头。
“棋仙近来可有好转?”
说起家中事,何凡摇头哀叹。
“不知赵大哥怎么看?入魔成了道奴,当真无药可解?”
赵子牛也摇头,道:“道之路,崎岖深远。问鼎,已不是艰难二字可以形容。归根结底,还是要问心。”
岳远点点头,又问:“大崮山一门一徒,皆是剑仙,万古奇谈。而他们手里的剑也世代相传,前些时日我听人讲。说那剑名“本心”,不知是否为真?”
“那剑?不是没有名字吗?剑榜第二,无名黑剑,世人皆知呀!”何凡不解,可又嘿嘿一笑,道:“你问赵大哥,他怎么会知道?你这问题可就有点难为人了!”
“赵大哥见多识广,说不定真就知道呢!”
“那剑名是否为本心,当真如此重要?”赵子牛手抚剑柄,反问对方。
岳远摇摇头,转身继续往前走。
不多时,星驰宫便出现在眼前。
宏伟、古朴、不同凡响。星驰宫,威名远扬。
多少来此之人,进宫时心中已有准备,可踏门而入时,又是惊叹,这宫内别有洞天。
星驰宫犹如一个巨大的鸟巢,四方木楼并起,紧密相连,浑然一体。层层拔高,直到碰触星空。虽说堪比星空高耸,可并未遮住夜之精华的到来,无论你在楼上哪个位置,只需稍稍探出头来,便可望见满空星子。
星空正对着的地面刻有星宿,错综复杂。星宿前方有一方圆鼎,比赵子牛还要高出半个身子。
站在星宿之上,抬头仰望,高楼一体,星空遥不可及。心里不由自主的生出一股渺小之叹。
“好大的排场!”纵使心中有所准备,赵子牛还是大吃一惊。
“可还入您的眼?”岳远骄傲的挺起胸膛,生出少有的傲气。
“这么大的手笔,除了他以外,旁人是想都不敢想的。”赵子牛小声嘀咕,“这么好的地方他不老实呆着,整天在破庙里逛荡算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