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雨淅淅沥沥不停的落,洞中的篝火一次次的升腾起,又一次次的黯淡了,狭隘的山洞中影绰绰照出两个影子,一大一小,各自倚着石壁。
“你问我这个世界真实的模样?”
“我也说不清,这世界很大,东面有海,西方大漠,南方春江水暖,北方风劲地寒。我虽是这般年纪,可人力终是有限,涉足过的地方——记得的不记得的,路过的逗留过的,全都加起来也不过拳头大的地方。”
“你问我们脚下,这青国土地大不大?大,怎么会不大。打青国最北边的函关南下,要到青楚的边界,昼夜不歇的骑着快马赶路都要半月光景。千万的黎民百姓,数不尽的山川村落,就是给我一辈子的时间欣赏,怕也欣赏不完。”
“你问我找你花了多长时间?”
“说短不短,说长也算不上长。”
“你说这话矛盾,怎么会矛盾。我看到了你,我找到了你。不过两个眨眼的时间而已。又怎么算的上长。可我自你这么大就开始寻找,到这个年纪才把你遇到,算来也快有三十年的时光了,人又有多少三十年可以挥霍呢?”
“我从不撒谎。我虽然贪酒,也容易醉,醉了就说胡话,疯言疯语。可我自己清楚,那都不是谎言。”
“你问我来自哪?这个问题倒把我问住了,我有两个答案,可想说的只有一个。”
“你两个都要听?真是贪心的家伙。那你问吧?你问的方式不同,我回的答案也肯定会不一样。”
“你说什么?什么叫幼稚,我可没教过你这俩字。来嘛,反正现在也无事可干,周围也没人,不会有人笑话你的。”
“你说你是个男人了,不会再演这些过家家的糗事了。你倒是比我们看的明白。”
——可这天下人却不这么通透,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或许等到死也分不清楚。
“说点有趣的事?继续讲昨天的狐妖怎么样?”
“唬人的?那你说的那牛又怎么算?吃了俩月的草,不但没长膘反而瘦的皮包骨头,饿死在了圈里又是怎么一回事?你不会真偷懒了吧?”
“你亲眼所见?我也是亲眼所见呀!怎么你说的就是真的,到我这里就成了编瞎话呢!”
人声停落,唯余雨声拍打不休,风声不尽。
“你生气了?开玩笑嘛,算不得真的。那我教你句诗怎么样?”
“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这句如何?”
“不怎么样!可我倒觉得蛮好的,就像咱俩现在的处境一样?”
“你说这雨怎么有些怪异?有妖怪嘛,妖怪有妖气,把这雨都污染了,所以你觉得怪异。”
“你困了?那你睡吧,我给你守夜,省的有妖怪来把你虏了去做她的新郎。”
雨小了些,可风又大了许多,自四面八方而来,又朝着四面八方散去。
“你又想听狐妖的故事了?你不是困了吗?”
“我说,我说。且说这世界上人占阳处,妖邪鬼怪躲阴处,亘古不变的规则了。俗话说:人行人之事,仙寻仙之道,妖求妖之欲,魔尽魔之乱。可起码的规则还是要有的,你不来掺和我,我也不去搅和你,你做你的事,我行我的乐,很好的事不是。可坏就坏在这不管是人还是妖,是仙还是鬼,都有欲望,那欲望就像个无底的深渊一样,永远也没满足的时候。所以呀,这不知是谁定的规则就被打破了……”
“这个讲过了?那该从哪讲,对对对,狐妖。且说那狐妖和那书生终是排除万难,在古楼相见,他们倾诉着爱意,同枕共眠,从此在那古楼过起了平淡却快乐的生活。书生不再奢求功名,狐妖也不想再寻什么天道,俩人就在那山高水远的地方生活了几十年。可你知道吗,这本就是不被规则允许的禁忌。妖活五百年,可人呢?用尽了灵药也不过百年尔尔。”
“等那书生长满了皱纹,白了须发,甚至连手握筷子的力气都已没有了。可那狐妖呢?依旧像初见时那般,黑发飘逸,美艳无双。那天书生握着狐妖的手,说自己已时日无多,希望百年之后她能将他埋在这古楼前,好守护曾经历过的一切美好。他也希望她能离开这里,重新去追寻她所要的天道。”
“女人没说话,等他慢慢闭上眼睛睡去了。她也起身离开了,待回来时,他也醒了。她问他,只要他一个简单的回答,是或者否。男人搞不清楚状况,却相信她,要她问。”
“她问他是否还愿意同她待在一起,就像从前一样,一刻不分离的永远下去。他摇摇头,又点点头,说是。”
“你睡着了吗?睡着了怎么还能听到我说话。”
“我们要去哪?回家吧,回我们的家。就在最南边的角落里,那里到处是山。我们的家就在那山群最高的山顶上,只要云散了就能看到这陆地上所有的国家,都在我们脚下。”
“那里没人了,就你和我了。要是等我也没了,你就会变得孤零零的了,所以到时候你也得找个人跟你作伴。”
“还想听?那最后再说一段,说完你就要睡了,明天一早我们就离开这鬼地方。”
“书生说‘是’之后便失去了意识,又沉沉的睡去了。等他醒来以后,竟发现自己身体不再像从前一般沉重了,反而轻飘飘的,好像窗口吹进一阵风他就能飞起来,随着蝶鸟,也像羽毛。他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可门外她的身影又钻了进来。书生欣喜若狂,就像蝶鸟一般飞到女人身旁,手臂紧紧拥女人在怀中,说不出的思恋。再之后,他就发现了自己的改变。由白转灰的长发,舒展紧密了的皮肤,以及重新焕发的勃勃生机。”
“他没问她缘由,她也没有解释。只要又能像从前一般从白陪伴到晚,代价对他们来说都是无足轻重的。”
“你想知道那代价?我不说了,也许你会怕的睡不着,到时候我可不搭理你。”
“你真要听?不问明白你还是睡不踏实?”
“代价很简单,无非是剥夺另一个凡人的寿命强行加给书生而已。用命来换命。”
“没有这样的事?这天底下的东西说也说不清,你怎么知道会没有?”
“被剥夺去寿命的人会不会死?说不准,或许会,或许不会。”
“人的寿命最长不过百年,说不准的,有的人能活到五世同堂,六世同堂,可有的人就没那么幸运了。就像花儿一样,或许还未绽放就已枯萎了。”
“我运气不错,我师父说我能活八十三岁。估计到那时候我也跟那书生差不多了,牙都掉光了,路也走不动了。到时候,你可得照顾我。”
“你能活多少年?容我算上一算。”
半夜的雨瓢泼迷离,正是迷惑了人的时候。突然,天雷滚动,四野如白昼。树的叶、山的影清晰可见。
“你运气比我还好,整一百二十年。”
“你要分我一点?这可不行,我消受不起的。”
“别多想了,人都有人的命,不能强行更改的。改了,也就乱了。乱了,我们受到的恶果也就会更多。”
“……”
“我睡着了。你别吵我。你不是说自己已经是个男人了,什么都不怕了吗?妖魔鬼怪都是唬人的,信不得真的。”
“那你喝口酒吧!喝一口倒头就能睡着。”
“不喝?那我教你练剑好不好。”
“学剑有什么用?剑可以斩一切的妖魔,破一切的秽恶,学会了他们就吓不住你了。”
“你不想伤害别人?妖怪也不行吗?”
“学剑当然不是为了伤害别人,只是为了不被别人伤害。当然也可以跟人讲道理,不过你两手空空的,别人可不会听你的道理。”
“以德服人?我可没教过你这话,你听谁说的?”
“先生说的?好吧。”
雨缓了,风也渐息,远处的山林中传来阵阵嚎声。像是狼,又像是个哭泣的可怜人。
“我睡了,真睡了。这都是梦话呢。”
“那你喝口酒,保证能睡到雨停。”
“雨已经停了?那等到天亮我们就出发。”
“那你练剑吧,自己拿。”
“你拿不动?那就用树枝。”
“怎么练?随你喜欢,我师父说剑是活的,拿到手里你就知道怎么用了。”
“你问我为什么找你?我不知道。”
“当然没骗你。我也问过我师父,他也不知道,说不清楚。等有人也这么问你的时候,你就跟他说是宿命。”
“是不是宿命?那我不知道,宿命什么的,谁说的清楚呢。不过这么说就显得我们神秘,他们肯定不会知道我们其实什么都不懂。”
“所以到底是为什么?哈哈,宿命呀,都是宿命。”
天亮了,雨洗后的崭新世界重置在眼前。不知名的鸟儿在枝头叫,树下是四处乱撞的鼠,迫切的想要填饱肚子。
一大一小两人从树边经过。鼠逃了,鸟散了。
一切像是改变了,一切又好像还是从前那般。都是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