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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记神相阜城门外,有张姓者,忘其名。尝荷筐击小鼓,收买服饰及器皿诸物以糊口。有邻女,父母俱卒,相从为妻。一日,得小垆秤之重五两有奇,尘滓蒙积,铜与铁莫辨也。磨之,色灿然,知为黄金。从此居积致富,不数年,家赀累万矣。有相士,决人休咨,无不中。张与友数人访之。张故炫其服饰,相士遍视诸人,皆隐约其词;独于张笑曰:“子相当乞!”张大怒,为侮己也,欲殴之。友劝而止。或谓相士曰:“子之相,神术矣。凡士农商贾,与置身仕籍者,改其装束,以试子目力,如鬼怪遇犀照,莫能隐其形。今张某家势,实衣纨食肉,粟红贯朽;而子直讦之曰‘乞’,其亦有说乎?”相士曰:“凡定人穷达寿夭,不在目前,而在异日。若仅在目前而论其情状,夫人而知之,何待相乎?虽然,吾熟视张君,月角有光,其妇必有奇相,暗助其夫。惜乎纵理入口,其纹渐显,终当穷饿。”其人抚掌曰:“先生真神相也!张某尝夸于众,谓其妻腹有紫毫蟠缩于脐,引之长尺许,异日富贵寿考,不可量。今先生语及此,洵非诬矣。”相士唯唯。后其乡人遇张,辄戏之曰:“尔何能徒享贤妻一毛之福?曷不拔之而利天下乎?”张愤极,伺其妻熟寝拔去之,以示人曰:“今而后予无藉此毛矣!”其妻诟詈相加,终朝反目。未半年,而妻卒,又数年,而张果落魄穷饿以死。噫!燕颔虎头,公侯可致;鸢肩牛腹,溪壑难盈。许负之相亚夫,师圭之相士雅,靡不谈言微中。精斯术者,能逃其鉴别哉!

丰台卖花女传出南西门外数里曰丰台,居民咸以种花为业,四时红白相间,芬芳袭人。而惟春夏时之芍药为最盛,连畦接陇,一望无际,皆“婪尾春”也。有陆生者,不知其里居名字,仪容俊拔,衣履鲜洁;而性情豪放,携童挈樽,就畦畔,席地饮。有女郎,年约二十余,采花盈筐,过其前;虽裙布荆钗,而风姿韶秀。生调之曰:“花卖乎?”曰:“携归供佛,非卖也。”生曰:“分惠可乎?”女即置一枝并头者于地。生曰:“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当为卿咏矣!”女似有所解,晕红粉颊,嫣然一笑而去。生因送之以目。不过数十武,即其家,启扉而入。生神魂若失,举酒连饮数觥,玉山颓矣。酣睡畦间。惟时夕阳欲下,童呼之不应,掖之不起,遂大哭。忽有老媪,招童去,见采花女倚立门外,向童询生姓字,及家世甚悉。因谓媪曰:“昨宵之梦验矣!”媪曰:“沉醉若此,当非好儿郎,汝自主之。”盖女黄姓,名若兰。其父在日,有花田数倾,终岁自给有余。女无兄弟,惟与寡母日相处,自幼喜文翰。顾生长农家,苦无指授。然颇工相术,父母爱之,令自择配,无当意者。故年近三十,犹守贞不字。先一夕,梦神授兰花一枝,曰:“明日云间陆士衡至此,汝宜赠之。”顷见生饮于花塍,神彩弈弈,窃动于中。询其姓,恰符所梦,鼓琴瑟而谐伉俪,神命我矣。生醉醒后,已三鼓。媪邀之入室,作黍食之,告以梦,且微示以意。生大悦,次早归,倩媒备礼,遂成夫妇。

记录云贞致夫书范秋塘,淮南诸生也。早失怙恃,倜傥不羁,恃才鸳傲。继母某氏,素悍。秋塘不能供子职,遂以忤逆呈当事,谪戍伊犁。其妻云贞,淑而多才,擅长笔札,工吟咏,恒致书万里外,与秋塘相问答。金坛相国犹子和同,在戍所,时相过从。秋塘每出妻手札以示,于君叹服,录藏箧底。遇赦来京,以札示同人,约四百余言,缠绵哀怨,如不胜情。书后复缀七律四章,亦宛丽清和,真扫眉才子所不如者。一时都下传录,几于纸贵。余惜其才,悲其遇,因记之,以广其传:忆自枫亭分手,偻指几十年矣!远塞风烟,空帏岁月,个中滋味,领略皆同。然侍慈母之晨昏,抚儿女以欢笑;贞虽隐忧耿耿,尚有片晌宽慰之时。独念我夫子只身孤戍,谁与为欢,问暖嘘寒,窥饥探渴?凉凉踽踽,不知消受几许凄其!贞虽相距万里,而清梦离魂,心实遍为想到。“思君十二,九折回肠。”此语夫岂欺我?九年中七奉手书,仅寄覆三函,便果罕遇,笔尤难罄。零词片语,未足以慰绝域之盼睫也。前岁端阳后一日,得密书于四爷处。书至之日,适贞抱病之时。投递参差,几成不测。幸莲姐解人觑破,遮护支吾,伤寒濒急之症,转得冷汗涔涔,二竖寂然退避。伏枕卒读,感慰悲欢。少顷,母亲持书至榻畔,笑语贞曰:“锦儿脱罪编氓,归期可望。来禀愧悔无聊,想已折磨悛改。我今却也怜他矣!”是皆夫子孝心所感;不然,此语正未易闻也。丙申七月,托劳姓所寄一信,已备述别后景况矣。迄今又将三载,中间情景,大概如斯。新茔树木整齐,围墙完固,岁时伏腊,扫祭如常。湖水平漕,不致侵入,可以放心。母亲康健如常,饮食如旧;惟疾症时发,精神稍衰,细书不甚了了,是虽可虑,亦无可如何耳。老叔官星照命,别房分无一问者,亲友族党,概同陌路。大姊夫、姊姊,虽不甚冷落,亦初无大照应。二姊夫已作故人,二姊在东,音耗已见前书。六姊夫、姊姊,远在楚省,音问久疏。翼庭大兄,人虽刻薄,但母亲倚赖之人;嗣有书来,总以一味谦让感激,庶可不失其欢。至负心人,今已移居他所,罕觏其面。然虽免萋斐之言,暧昧之事,怂恿于夫子之前。贞惟忍性坚志,洁身立脚,杜渐妨微,以期尽吾之所当尽。至于青蝇墙茨之嫌,夫子信与不信,又何敢必?总琼女在时,尚可自解。母女相守,何惜人言?不幸又于酉岁八月十二,出疹夭矣!十五年辛苦属望,到今尽付东流。草草治棺,瘗于茔侧。没之前夕,捧贞颊悲啼曰:“爹爹离家几年矣!儿倘没后,万勿寄信知之!”今忆此言,不禁泪如泉涌,更何待残稿遗书,惊心玉碎;零脂剩粉,触目兰摧耶?丁郎读书,颇有父风。惜资性敏而欠沉潜,务高远而不知简练。诗词却有新颖奇想,制艺则大驳杂不纯,不过青青子衿,非馆阁中人物。今因病中,不能抄录诗文,后当寄阅。来字询所从师,十二岁以前,经书《史记》、《文选》、《唐诗》、《庄》、《荀》等书,皆贞口授,温背熟习。乙未仲春,始就杨先生肄业。开笔后,杨先生选教辞去,继以卜权斋训迪。权斋教法颇严,贞亦不假词色。馆散回家,仍课以诗词。惟母亲姑息太甚,不得不仰体慈怀,稍为宽假耳。贞母于丙秋患病,延至酉春二月六日,遽尔长逝。两老人一生血脉,惟贞一线之存。六十年镜花水月,情深半子,能不酸痛耶?庸原非己出,漠不关心,只知收卷家赀,良可哀恨。贞自遭此变,愈觉难堪,颗粒缕丝,均无所出。家务母亲经理,岁入不敷。贞屡拟将无用舍宇典售,而护恤不舍,徒令风雨剥蚀,半成荒废之区,近亦倾颓过半。几处租息,又被负心人据为已有,折变一空。仅留败屋数椽,聊蔽风雨;零砖碎瓦,大非当时景象。从前缓急可商之处,近皆裹足不前。遇有急需,不轻启齿,正恐无济,反惹笑谈。所以冯郭处,绝迹多年。间承四妹霞姑等,投以钱物,时询夫子近状,情意颇真。些小通融,尚可资助,亦恐久而渐衰,难保始终如一耳。顾其谆谆怀旧,思慕之忱,未可负之。节次嘱带瓶口扇套鞋袜诸物,尽为负心人赚去,言之恨恨。贞迩来两餐之外,些子不敢自由。嫁笥衣奁,陆续尽归典阁;频年己身补缀、莲姐盘缠、丁郎膏火束、琼女钗钏鞋脚,在在皆贞剜肉补疮所办也。至问安侍膳,未敢稍离;怡色柔声,犹恐获咎。即饮食穿戴,亦须较前留意。盖俭则负悭吝之名,奢便有花销之责;太素则云意存咀咒,稍妆则云冶容诲淫。非诟谇相加,则夏楚从事,求一日之免咎不可得。贞年逾三十,非复少时,对儿女家人,有何面目?白结缡以来,笔墨为命,拈毫横笛,唱随几近十年。一旦断梗飘萍,往事不堪回首。年来羌管绝吹,属和之章,亦属勉强从事。吟风弄月之句,断不敢露于毫端。顾影自怜,可胜悲咽!莲姐自辰夏摘花受逼之后,其志益坚,雨榻风棂,寒砧烟灶,与共甘苦。此贞今世之朝云,而为夫子他年之桃叶也。高魁、何酉儿辈,只知迎合上意,计饱私囊;素芝、碧莲辈,钩深索隐,播弄如簧,尤为心腹之患。狂奴故态,又何足道!惟有委曲将就,饫以好言,博得一时清静而已。去岁四爷遣人自伊犁来,述夫子起居甚悉。并云每年若肯节省,尚可余积三四百金。幸负心人未将此语上闻,而贞初亦不之信也。夫子天资机警,赋性疏狂,未能一层才华,辄遭大难。一朝失足,万念都灰,又有何心矜持名节?且栖身异域,举目谁亲?回首家山,刚肠应断!则花晨月夕,灯也酒阑,拥妓消愁,呼卢排闷。或三生石畔,五百年前,遇解渴之文君,值多情之倩女,书生结习,谅亦未能免俗?贞闻之,方痛悯之不遑,又焉敢效妒妇口吻,引不近人情之语相劝勉耶?惟念夫子体素羸弱,性复过痴,彼若果以心倾君,亦何难情死?特患口饧齿蜜,腹刺肠冰,徒耗有用之精神,转受无穷之魔障;私心遥揣,可惜可伤!况曲蘖迷心,能致疾病;ヅυ耽戏,更丧声名。些小傥来之财,更何足计?贞酸咸苦辣,色色备尝;釜底余生,尚知自爱;岂夫子有为之体,而甘自颓唐,毫不念及,反待巾帼之规箴乎?来书云:“三月适馆春斋,六月仍回故地。”其中原委,未得其详。风闻双桂一端,传言不确。然夫子既与四爷为骨肉,则相依邸舍,便可为家;何必舍此他图,别生枝节?此则贞所不能解者。丈夫处世,怨固不可深结,恩亦不宜多邀。未曾拜德之前,先思图报之地。四爷豪侠,中外颇有微名。但其痴意柔情,殆亦堪怜堪笑。自闻夫子与为莫逆,贞即向黄允升大叔及王六表婶张小坡处,访其为人。大抵举动不纯,近于游侠,顾能超拔夫子于苦海中,而嘘拂之,将来酬报,贞心早为之区划矣。相隔万余里,又复忽西忽东,奉命不定;空致鱼书,未瞻雁足;即有欲寄诸物,恐蹈邢奴之中,落被负心人啖吞。微物几何,反致空函不达也。去岁有查办回籍之恩旨,惜乎未能波及。然此机缘,大有可望。十年难满,我夫子断非终老荒沙者。诸凡随遇而安,两地耐心静守,镜合珠还,我两人宁终无团聚时耶?每念弱草微尘,百年如梦,梦幻泡影,内典所云,贞于生死两途久矣,思之烂熟。别来况味,不减楚囚;现在光阴,几同罗刹。何难一挥慧剑,超入清凉,无如缘孽如丝,牢牢缚定,不得不留此躯壳,鬼浑排场,冀了一面之缘,不负数年之苦。是日白头无恙,孺子成名。大事一肩,双手交卸,贞心方为安适。总之,夫子一日不回,此担一日不容放下也。六弟自上江来,猝闻有回伊之便,掩扉挑灯,疾书密寄。泪痕在纸,神思遄飞。遥计书到开缄,当在黄梅时节。心与俱酸!附诗四章,聊以见意。信手拈来,亦是一幅血泪图耳。言不尽意,伏惟珍摄。此上秋塘夫子几席。戊戌十二月一日云贞再拜。

莺花烂漫斗芳菲,底事伤心泪暗挥?镜里渐凋双鬓角,客中应减旧腰围。百年幻梦身如寄,一线余生命亦微;强笑恐违慈母意,竹笥偷典嫁时衣。

十五年华付水流,绿窗不复唤梳头;残脂剩粉ひ丝阁,碎墨零笺问字楼。千种凄凉千种恨,一分憔悴一分愁!侬亲亦未终侬养,似此空花合罢休!

当时画里唤“真真”,岂料追随若比邻;每祷团圆礼绣佛,尝占荣落祝花神。堪嗟失意飘零日,翻得关心属望人;倩我怜才频寄语,年来消瘦不关春!

早自甘心百不如,肩劳任怨敢欹?课儿夜半烧残烛,奉母春寒剪嫩蔬。岂有余间弄笔墨,偶因定省过庭除;萋斐休更萦怀抱,犹是坚贞待字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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