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最古老而又最强烈的情感是恐惧，而最古老而又最强烈的恐惧则是未知。对于珢来说，从姬法尔嘴里说出的感谢的话语便是这种未曾体验过的未知的东西。
姬法尔是女生中衣服颜色最深也是最醒目的，漆黑的风衣沾着细微黄色的沙尘颗粒，在队伍的前方突然止步，一直落到面前转身将自己拦下。
矮自己半个脑袋的姬法尔在面前站定，珢头一次发觉自己的心跳声可以那么大，感觉他差点把箭插到姬法尔脑袋的那次，姬法尔都没有来得如此气势汹汹。
少女冰冷的黑色眸子里毫无感情色彩，仅在看到珢手臂上的纱布后微小地跳动了一下。
“十七减一等于？”
“唔？”珢显然被这个突然抛出的意料之外的莫名其妙的但答案又是显而易见的问题弄蒙了，他下意识答道：“十六。”
姬法尔丢下一句，“答对了。”转身欲走，迈出的步子悬在空中又接上句，“另外，握紧你的武器。”接着姬法尔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事实上，姬法尔能从两个不死灵所造成的绝境中全身而退，珢功不可没，因毫无战力而被所有人忽视的少年在姬法尔难以架剑防御的时候挡在了她的面前，用短刀接下了不死灵的利爪。
至于手上的伤，纯粹是因为珢自己糟糕的短刀握持，被不死灵打歪了短刀所划伤到的。
直到姬法尔走远，珢的大脑重新开始运作，他想明白了，姬法尔指的是自己所欠其的人情命债，这次他很荣幸，第一次降低了这个半年来不断增长的数字。
肩膀被人拍了拍，是身披灰白长袍的卡奈安苏，“别多想，那就是表达感谢的话，只不过是以爱馥自己独特的方式。”
“呵哈哈，安苏你们队里女生的个性还真是尖锐，”一旁的斯琼也是轻笑感叹，接着他转向珢，“别介怀老弟，人情命债这种东西以后你来我往次数多了，很快就会傻傻记不清的。”
“副队，我可记得，你这边还欠我九条命呢，要不咱用星石结一下。”一位离得近的圣枪插嘴道。
斯琼白了那名圣枪一眼，冷哼一声，“哼，想乘机占我便宜？虽然记不清多少，但你小子绝对是欠着我的。”
风车立于峦脊之上，巨大的叶片在往来的风中悠悠旋转，沿山脊线向下，姬法尔橘黄色中看到了她想找的那条黑线——四方谷的隘口。
“唔嘶。”一个磁性十足的嗓音打了个呼哨。
姬法尔侧过脸，刚好撞上一双有着深蓝瞳色的眼睛，走到她身边的是寻夜者的领袖，是被那个背头男称作启明星的伊萨。面对上司或者说未来的上司，下属自然应当尽到必要的礼节，于是姬法尔软绵绵地捶了捶自己的胸口，故意显得懒散傲慢。
姬法尔爱馥既不是会按部就班循规蹈矩的老实怂蛋，也不是对权势者极尽谄媚的可笑小丑，她故意表现散漫，想借此试探一下这个所谓的启明星，看看伊萨是否真如他被介绍的那般和蔼可亲、平易近人。
姬法尔试图捕捉伊萨脸上的最细微表情，但她没能看出任何东西，略有些耷拉的笑脸上仿佛什么都没隐藏。
“在初心试炼中，你们的成绩相当不错呢。”笑眯眯的眼睛微睁，显出深蓝瞳色的眼睛，深邃得宛如噬人的漩涡，“在所有参与试炼的年轻人中，暂列第二。”
不知是否是错觉，姬法尔觉得“暂列”二字似乎被咬重了，这令她心里漏了一拍。
在揣测伊萨目的的同时，姬法尔气势不输地回应道：“如果不是被分配承担起了保姆任务，或许我们早就是第一了。”
比起卡奈安苏的止步于猜疑，姬法尔则十分肯定这场初心试炼存在着背后的黑幕。从她所了解的情况看，相比于其它参与试炼的队伍，自己的这支队伍实力要不均衡得多，既有卡奈安苏与自己这样各方面都很出色的精英，也有珢这个完全不适合成为寻夜者的家伙。
机科长和启明星怎么会背地里没一腿呢，二者皆为女王位下的高位者，权力虽有但却极其有限，不像四方封族那般独立自主，为了能更高效地利用手里的权力，合作无疑是最优解，那么相互帮衬一下也并不奇怪。
比如一方暗箱操作一番，为另一方的儿子在初心试炼中找到最好的保姆团队。
“保姆，那你认为的宝宝是谁？”伊萨眉毛一挑，随即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是
战力不够可靠的珢吗。”接着伊萨做作地挽起衣袖揉捏着自己小臂，眼皮下满是讥讽。
“啧。”姬法尔轻咬舌尖，十分不快，伊萨假意揉捏的正是珢手臂受伤的位置，她虽不满珢的多管闲事，但她却也无法否认如果当时不是珢，结果将会糟糕太多。
“啊啊，说起这次的初心试炼，真的是情况堪忧。和定命圣枪出发前，鹰巢那边给了我一份报告，记录了初心试炼的参赛情况，看完之后我一连几天都没能睡好觉。”
鹰巢，姬法尔是知道的，那是综合处理各个系统的情报的机构，最主要的职能是向寻夜者发布任务，这次的初心试炼也由其负责。
但对于伊萨突然的大吐苦水，姬法尔感到十分困惑，她又不是他什么人，咋还跟自己汇报起来了？还是说这个上司心里根本藏不住事儿，啥都往外翻？但伊萨接下来的话却让她脸色剧变。
“初心试炼，有资格的年轻人被划分队伍，在半年试炼期内，鹰巢将从护佑军团任务中筛选出合适任务作为试炼者们的挑战，队伍自行接取，完成挑战后会获得积分，在清算日按积分排名，排名高的可以选择寻夜者队伍，成为他们的种子。
“半年来，整个初心试炼竞争风气逐步衰退，位列第二的那支队伍始终追赶不上暂列第一的那支队伍，而这令那支第一的队伍日渐懈怠，头部队伍如此，后行者不必多说。不过令人惊讶地是，你们居然在试炼的最后以极短的时间完成了一个挑战，这被所有人视作无用功的行动将与暂列第一的队伍间的差距一举填平。”
“暂列”一词被不断咬重，姬法尔的嘴角随之一同抽搐，所幸脸孔被深藏在面罩之下，伊萨无法洞悉到她的表情。姬法尔并不打算放弃辩解：
“我不清楚您是在揣测些什么，但我们确实是以拼死一搏的心态来完成这项挑战的，我们十分意外地忘记了我们曾接下过这样一个挑战，为了不让其被算作失约影响积分，更是为了冥夜稳定的物资补充，我们才会冒着试炼逾时的风险，做您所说的无用功呢。
“幸运地是我们刚好赶得上初心试炼的清算，不过我们也愿意为我们如此粗心的行为负责。”
“幸运啊，你们确实有够幸运的，幸运得足以缩短三倍时间完成这种简单但却繁杂的物资收集整合运输，我敢说哪怕是定命圣枪都做不到这么快。”
伊萨哑然失笑，摩挲着下巴的短小胡茬，“说来也是奇怪，其他队伍参加试炼巴不得在半年的时间内在谷外去更多的地方，虽然哪儿都一样尽是这些讨厌的黄沙，而你们一直以来接下的挑战却让你们只能机械化的在月陨之森和冥夜间跑来回。”
看到伊萨抚摸着马上驮着的被布匹包裹的物资，姬法尔的睫毛不断颤动，是的，伊萨将她的计策看透了，姬法尔深知如果硬拼实力有几支队伍是与他们不相上下的，为了规避其所带来的风险，她同安苏商量后采用了这个并不光彩的手段，尽管在拖慢整个试炼节奏上她的手段不止于此，但这最后的关键落子之时，她还是被人抓住了手腕。
“可我们又有何目的呢？所有想加入寻夜者的人不都是为了能有幸能承载人类的希望吗，为人类开拓通向黑夜的道路。既然已经有把握成为种子了，我们又何必为成为所谓的第一耍您口中的这种小心思呢？”
“冥夜皆知，寻夜者尊殊地位背后的是同样居高不下的死伤率。”伊萨敛起笑容，深蓝幽邃的眸子冷得可怕，用接下来的话将姬法尔最后的伪装撕得粉碎，“可，有这样一种说法不是吗？这届的定命圣枪强悍异常，成为他们种子或许有机会完全轮空，几乎可以做到不为寻夜事，但享寻夜位。”
姬法尔只觉仿佛有人透过衣袍往她的后颈吹着凉气。
“再者，哪怕定命圣枪真的出现了伤亡，也可以将此刻还能生死与共的队友先行推出去。”
望着眼里满是轻视与不屑的伊萨，好像在他眼里自己这几乎瞒过所有人的计策不过是小孩幼稚无聊的把戏，姬法尔受不了这份睥睨，她有些恼羞成怒了，但同时她又很想笑。说到底，试炼之中会有漏洞可钻，不还是因为制定主持者的无能吗，不还是启明星的无能吗？
她知道自己大抵是动了伊萨的蛋糕，但凡同盟就需要握有盟友的筹码，伊萨虽然为珢找好了保姆，但他显然不希望珢所在的这支队伍成为定命圣枪的种子，倘若珢没有半点可能成为危险的正式寻夜者，启明星又要如何在与机科长的同盟中占据主动呢？
姬法尔也不打算再玩猜谜了，在她看来，伊萨也不过是个以权谋私的混蛋，直接把一切挑明了，谁的脸上都不会干净，大不了多出一个有点权势的敌人。
结果伊萨扑哧一下笑出了声，将姬法尔准备自爆的话堵在了喉咙里，神色恢复如初，温和亲切，平易近人，
“加入定命圣枪，成为冥夜最勇敢最伟大的战士可是每个在冥夜城长大孩子的梦想，你当然不是那样想的，对吧？”
姬法尔一愣，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当然。”少女最终只是轻声应答，咽下喉咙里辛辣的话语。
得到答复的伊萨点点头，不再言语。
姬法尔见过观察过不少有权势的人，她在心中暗自为这些人划分了等级。刚刚掌握一点小权力的人总会趾高气扬，恨不得向所有人展示自己的力量；逐渐老练之后，这些人话就会少许多，但往往不怒自威，每一句话都是铿锵有力掷地有声；但这也不过是半调子，那些手掌大权久矣的人反而会变得十分懒散，因为他们已经对权力失去了兴奋感，已经无所追求，总是一脸厌世般的贱兮兮模样，但这种人却最得罪不得。
姬法尔很难将伊萨归于以上任意一种，他像第三种人一样温润内敛又像第一种人一样野心勃勃，按理说启明星作为寻夜者的领袖算得上权势滔天了，但伊萨似乎对这份权力毫不在意，就像拥有这等权力对于他而言只不过是必须且必然的一个环节一样。
这个男人很可怕，姬法尔有些庆幸，庆幸自己在最后时刻冷静下来，否则多出的这个敌人可能不光是有点权势那么简单。
四方谷，冥夜城，东辰关。两座石塔分立两侧，一道木制矮墙从一侧塔底一直延申到另一侧，木墙外侧向外刺出三行削尖的木桩。
石塔上一个歪戴头盔的战士正抱着固定在塔顶的巨型机弩打瞌睡，塔底忽然传来的声响将他一下子惊醒，“歪头盔”警觉地扭转机弩瞄向塔下，他在这儿干了十五年了，神经始终这么敏感，这也是他为什么敢在执勤时打瞌睡的原因。无数次被惊醒后，“歪头盔”往往会发现其实并没有发生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不过他却很清楚，有些事情一旦发生，倘若他反应不力将带来怎样的后果。
今天自然也不是什么大事，立在木桩前的是返回冥夜的人类，“歪头盔”长舒一口气，当他看清正向他挥着手的为首的那人，他的神色迅速变得十分恭敬，用力捶了下胸口行了一个礼后，“歪头盔”向塔底的护佑军打出手势。
不一会儿，横在石塔间的矮墙由中间分开，珢牵领着一匹行车马跟在伊萨身后穿过矮墙。步入谷内的阴影，卡奈安苏掀开兜帽扯下面罩，显出棕黄的碎发和清朗的面容。
“哟，就在这儿分别了，期待你加入寻夜者之后活跃的表现。”背头男看到走来为卡奈安苏一行人清点物资的调度长后，亲昵地拍了拍安苏的后背，“那么我们也该去向鹰巢提交任务领取报酬了。”
“这一次多亏了各位圣枪了，请容我再次代表我的小队表示感谢。”
斯琼按住了安苏的肩膀，“你这样可就太见外了，以后我们都属于寻夜者了，是一个组织，一个整体。所以，别说什么谢不谢的了。”
卡奈安苏轻轻点头。
在斯琼和定命圣枪离开后，卡奈安苏留意到依靠着石塔壁，等待着调度长完成清点的伊萨，后者正呆呆地盯望着地面，仿佛在思考着什么。犹豫再三，卡奈安苏决定走向这位启明星。
“尊敬的启明星……”
伊萨抬手打断了面前少年的话，“伊萨就好，叫我伊萨就够了。”
“您是上峰，我怎么能直呼您的名字呢？”
“好吧，启明星就启明星吧，唉，这个称谓真是怎么都听不顺耳呢。”伊萨耸耸眉毛。
卡奈安苏决定直接奔向主题，“物资已经平安运输到了冥夜，虽然中途有些波折吧，但我的队员们无疑已是尽心尽力了，不知道这次挑战的积分……”
“当然不能算，因为仅凭我们自己是无法把物资运送到冥夜的，我们不具备通过这个挑战的资格。”
卡奈安苏又没能把话说完，只不过这一次打断他的是姬法尔爱馥。
摘下兜帽，面罩和手套的姬法尔黑白分明，雪白的肌肤在黑发黑瞳黑袍映衬下显得冲击力十足，安苏注意到从皓婉的黑眸中射出的目光正打在他身上，示意他不要多说。
姬法尔突然插进二人的对话，伊萨也是一愣，不过很快便恢复了那雷打不动的微笑，
“这有什么，不是所有人都能让定命圣枪帮忙的，是你们同不死灵战斗的姿态与勇气获得了他们的认可，因此他们才愿意帮你们。
“说到底，这还是你们自身的能力，毕竟魅力也是实力的一部分。
“当然啦，谦逊是好事，认识自己的不足也不是坏事，但不管中间过程如何，既然你们完成了挑战，那这积分当然还是要一分不少的为你们加上啦。”
伊萨向卡奈安苏伸出一只手，
“恭喜了，寻夜者。”
卡奈安苏欣喜地握了上去，伊萨的手很有力量，握完手后又用力拍了拍安苏的肩膀。
话已至此，姬法尔虽依旧沉着脸，终究没再说什么了。
在调度长走来后，伊萨没再停留，听着前者的汇报，和他一同离开。见伊萨走远，安苏再度看向姬法尔，少女正咬着指尖的指甲，神色异常。
“怎么了爱馥，为什么突然不要这些分数，你不是也希望着成为定命圣枪的种子吗？”
姬法尔抬头看到了因望见自己这副模样而眉头紧锁的少年，肩膀难以察觉地抖了一下，“没什么，只是略微有一些不好的预感。”她轻轻叹了口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