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大雪天今年来的格外早,且持续时间很长。
夜深人静里,破漏的土房内,十几个孩子窝在角落的干草里相互依偎着入睡,旁边的火堆还能看到零星的火苗,那是他们仅有的温暖。
何欣然独自站在门前,单薄的身体在寒风里瑟瑟发抖却执拗的不愿离开。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看透这黑夜,为何自己要一次又一次的经历刺骨的寒冬。
州府深牢的看守远比他们想象的更为森严,凭他们的一腔热血可能人还没救出来自己的命都要搭进去。
她是救人心切,但并非全无理智。
父亲是个处变不惊的人,那些儿时的教诲在危难关头显得弥足珍贵,如在耳畔:境况越是危急,越要保持绝对的冷静,既然有了问题,解决办法也会同时产生,心神如果乱了,双眼就会失明,出路就在你的脚下,你也不会轻易察觉。只要人活着,事情便总有转机的可能。
“父亲,告诉我该怎么做吧。”
少女双目噙满泪花,不知何时才能为家人沉冤昭雪,更不知要如何将林江浔毫发无损的救出来。
他们一行人几乎每天都去附近踩点,州府老爷家的喜宴一连摆了几天,明晚就会结束。而这段时间,深牢大狱外的囚车也络绎不绝。那里似乎是个无底洞,所有的命都不过是有钱人随手可买的物件。
有时候是单个人被蒙着头颅押进囚车,有时候是一群人黑帽遮面被塞进囚车里。
何欣然心急如焚,尽可能的去辨识林江浔的影子,希望他还没被押走。
可大家都明白,再这样下去,迟早也会轮到他的。
少女长叹一声,准备往另一处屋角休息,可是脚下突然发出“沙沙”的声音。
她知道那不是雪,是纸张。
借着微弱的火光,她蹲在地上摸索,果然摸到一张纸片,上面只有一句话:
明日来喜宴,你想救的人会出现。
少女的心怦怦直跳,忙冲到院子里,可惜深更半夜哪里有人影。
到底谁送的信?
何时送来的自己竟然一点都没察觉?
林哥哥为何会出现在喜宴上?
出于安全考虑,她将那片纸丢进了闷烧的火堆里,一点火苗跳跃的升起,宛如她心中升起的希望。
“你说州府老爷都一大把年纪了还立的起来吗?那么个黄花闺女娶进门岂不是夜夜守活寡?”
“哈哈哈,立不要立的起来,摸摸也是享受啊!听说那个小妾长的可是天香国色,要身段有身段,前凸后翘的,啧啧,要是能摸上一把,绝对爽翻天!”
两个狱卒在班房里看着一桌子的荤菜推杯换盏,插科打挥的聊起美色。忽而传来敲门的声,其中一个小领班被打扰了兴致,不耐烦的喊道:
“进来!!”
话音刚落,门被推开,一个在外面站岗的小卒子颤颤巍巍的甚是惊恐:
“大大大人.......”
他伸手指了指外面的走廊示意,无奈里面的两个头头已经喝的有点迷糊,冲他吼道:
“有人劫狱?”
小卒子摇摇头,他又问:
“州府老爷来了?”
小卒子还是摇头,那小头目破口大骂:
“那是他娘的什么破事你倒是说话啊!!”
“您您,您还是出来瞧瞧吧!”
说完,小卒子晕倒在地,似乎中了什么暗器。
这一下,两个狱头瞬间清醒,拿起桌上的腰刀便冲了出去。
牢廊里空荡荡的,哪有什么人。
两人对视着,却出奇的都瞪大了双眼。
不对,看守的人都没了!!!
更糟糕的是,他们身后的房间里好像坐着一个人。
原来喝酒的位置上,有个人正拎起酒壶,嚼着花生,白衣金腰带,像鬼不像人。
“你你你,你是什么人?!!!”
“过来,我告诉你。”
两名狱头呆若木鸡,耳畔却传来一个声音:
“大人的话,你们没听到吗?”
余光扫过,两柄寒刀映着火光,正搁在他们的肩头。
“这里可是州府,你你你就不怕钱老爷——”
“你们当狱头多久了?”
看到来人气度不凡,没有一丝忌惮,直接打断了他们的话,也算见过大场面的狱卒当即就跪了下来,佯装哭泣:
“回大人,小的们在这牢房里混饭吃已经十几年了,不管您今天来干什么,还请饶咱们一命!!!”
“十几年,不少了,全国的牢狱都归我管,你们倒是忘了祖宗,成了府衙的走狗,真给我长脸。”
原本跪伏在地的两名狱卒难以置信的看着那个人:
“您是,您是九大人?!!”
是了,楚国上下的刑狱只有一个人管着:地鬼九会文。
那个传说中被称为活阎王的地鬼,吃住办差都在牢房里的九大人。
很多人都听过他的名号,却没几个人真正见过他的样子。
第二天一大早,何欣然就去了钱府外的庄园候着,躲在墙角紧盯门口。
除了庄园内的热闹吵嚷,没有任何异常的状况。
“欣然,你说的是不是真的?”
“就是,深牢大狱,谁有能耐可以将林江浔救出来?”
几个人七嘴八舌的议论,扰的何欣然耳朵痒,咬咬牙道:
“还早,再等等。”
信上只是说明日来喜宴,却没说准到底是什么时候。
一群人靠在远处巷弄里从早上饿到下午,眼见太阳落山,红灯笼都高高挂起了,还是没瞧见林江浔的人影。
“欣然,这次别怪我,实在是饿的头晕,得去找点东西填肚子。”
上次对她出言不逊的小胖捂着肚子就要走,何欣然回头一看,其他人都贴墙坐着,显然也是饿的体力不支了。这个时候就连她都感觉被人耍了,刚要开口让大家撤,不经意的回头何欣然就愣住了:远处走来三个人,为首的还戴着镣铐,被两名高大的狱卒押着,不是林江浔是谁!
林江浔早就注意到她们了,冲这边笑着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何欣然笑着点点头,却捂着嘴哭起来。
衣服破烂的林江浔头发凌乱,身上隐约可见被鞭打的伤口,鲜血染红了衣服,脸上都挂了红。
众人看到林江浔果然出现,瞧他一副不当回事的样子,好歹松了口气,只得耐心待着,既然有人留了信说会出现,而且还应验了,说不定老天真的开眼保林江浔平安呢?
“站住,什么人?”
“钱大人说有位贵客付了款,要买此人的命,让我们给带过来。”
“是吗?”
那守门的小兵看了眼对面的同伴,对方也一脸茫然。
“一直不都是在深牢那边交易的吗?”
“钱大人说了,这是贵客的要求,毕竟出了不少钱,可以满足。”
“行,进去吧。”
守门的小兵想了想就挥手让他们进了门,自己还在那琢磨:
大喜的日子,上门交易,老爷是不是糊涂了,这多不吉利........
庄园内华灯初上,雕龙画壁,歌舞升平,宴席依旧丰盛,宾客满桌,可见这姓钱的州府生意是有多好。
“有钱真好,难怪我们家这么穷,原来是姓错了。”
林江浔边说边看,直奔五进院深处,越往里走越热闹,不时有年轻的婢女端着水果和饭菜往里面送。
“来,我代表咱们钦州的商贾祝钱大人宝刀不老,永立巅峰!”
“宝刀不老,永立巅峰!”
“哈哈哈哈,好,还是褚家老爷有文化,钱某喜欢,干!”
“干!!”
满园子的客人个个衣着华贵,在姓褚的拍了马屁之后,纷纷跟上,都举杯站起来朝钱录名奉承,色欲过度的钱录名都年七十了,双腿早就发软站不起来,端着酒杯一干而尽。
“这是喜宴,还是妓院?倒还真是春色满园。”
大冬天的园子里的婢女们都个个只穿着红肚兜,冻的发抖,时不时被宾客抱在怀里猥亵一把,引的其他人不住起哄。
林江浔的话异常刺耳,比平时都大了几分。听的钱州府眉头一皱,这老不死的虽然年纪大,耳朵倒是好使,旋即朝南边看来。那姓褚的还没坐下,一拍桌子就转了过来:
“哪个王八蛋在这大放厥词!!!!”
此言一出,全场鸦雀无声,所有人寻声看来。
“老子要是王八蛋,你他娘的就是乌龟王八蛋。”
“噗嗤”,林江浔刚说完,背后有人笑出了声。他回头看去,只见小乞丐何欣然正趴在外面墙角,他给后者使了个眼色,让她过来,谁成想刚到跟前林江浔当即敲了下她脑门:
“怎么进来的?”
“其他人引开了门口的守卫,我不就进来咯。”
何欣然揉着额头,吐吐舌道。
“行了,站我后面。”
“哦。”
林江浔两人这一来二去,倒是让其他宾客愣住了。
为官这么多年,钱州府上下可都有人,什么时候被如此侮辱过?
只见他大喝一声,在两名丫鬟的搀扶下大吼着:
“都愣着干什么,来人,给我统统抓起来!!!你们那两个饭桶,还不赶紧把人收监!!!”
“对,快把人抓起来!!!!”
站在林江浔有后面的狱卒忽而抬起头来,抱着双臂站在那里也不动弹,只是冷冷的看向钱录名,后者的脸已经扭曲的不行,正要说话,却见另一名狱卒捏指吹了个响哨,破风声从远到近。霎时间,庄园里外的墙头上,四面八方站了不少杀手,像打量猎物般盯着院中的所有人。先前还欢天喜地的宾客顿时大乱,惊呼着四散逃离,有的吓得直接趴在了桌子底下。
“擅动者,杀无赦!”
“是!!!”
九会文一声令下,震彻全场。
钱录名止不住愤怒:
“你是谁?哪条道上的?!报上名来!!”
九会文没有回答,边走边脱去狱卒官服,露出跟那些杀手同样的装束,直到钱录名的面前,从怀里拿出金子腰牌亮在他眼前:
“天子门生——白画——九会文。”
“你是地鬼九会文九九九大人?!!!”
“如假包换。”
看到楚皇二字钱录名的心已经凉了半截,再说这地鬼从前不是没听说,只是即便王公贵族都没几人可以见到,先皇御赐的便宜行事、可免死罪的密旨让这位闻名不见人的九大人成了谜一般的人物。
口干舌燥的钱录名双腿又是一软,差点瘫坐在地,幸好有婢女扶持,但两个婢女也快吓破胆了。钱录名忽而想起前段时间发生在上庸的事,哆嗦着指向林江浔:
“那,他,他是——”
“我吗?哦,在下林江浔,钱老爷,幸会。”
林江浔早就拉着小乞丐坐下来胡吃海喝了,听闻叫自己的名字,放下鸡腿,打了个饱嗝,笑着拱手回应。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见了钦差大人还不下跪!!!”
“钦差大人饶命!!!”
九会文一眼扫过,大声疾喝,全部宾客才反应过来,匍匐着跪了一片。
钱录名更是吓的合不上下巴,之前的事情上头早就提醒过他要收敛,可林江浔行踪不定,这都快过年了,想着该消停会,谁知道会转到这里来?简直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老头子似乎瞬间老了几岁,脸上阴晴不定没了一点生机,看的何欣然心里有多痛快就多痛快。
吃的正欢的她忽见众人都跪了下来,怔怔的看向吃没吃相的林江浔:
钦差大人?!!难不成就是那个奉命巡查南方政务、手握谕旨可先斩后奏的钦差?!!
“太不方便了,满桌子美味佳肴都有不能放开了造,钱老爷,要不麻烦下你给我开了锁?”
“是是是是,大人这一切都是误会,小的该死,立马给大人松开!!!”
林江浔举起手中的镣铐朝钱录名晃了晃,后者慌忙跪着爬过来,老胳膊老腿的,那速度倒是比逃命的乌龟还快。
爬到林江浔面前,钱录名这才想起来没有钥匙,尴尬至极,脸憋的通红,站在林江浔身后的那名白画冷哼一声将钥匙丢在地上。他感激涕零的叩了几个头,忙去给林江浔开锁。
“哎,终于舒坦了。吃呀,看着我干嘛?浪费了就太可惜了。”
林江浔看到何欣然愣在旁边,伸手端过燕窝和一盘烤鸡到她面前,自己撕下只烤羊腿兀自啃着:
“方圆百里都知道钱老爷而不说钱州府,钱录名,你这官当的可以啊,当着当着就把朝廷的赐封给当成家产了,够胆,牛逼!”
“不是这样的,大人您听我说——”
“天顺三年,你贿赂朝廷命官,以一千金的高价得到了钦州的肥缺,出手可真大方。”
“大人,小人经商——”
撕下一块肉放进嘴里,林江浔根本不给他反驳的机会:
“是,你经商,人家都是走白道,你倒是有脑子,养了帮喽啰杀人越货才涉足商场,江南的黑路上谁不知你钱录名的大名?”
“大人,大人,那都是诬陷——”
“诬陷,天顺五年,为抢夺一大家闺秀,不惜灭人满门,你这个小妾也是这么来的吧?”
话音刚落,一身红装的女子从后院冲出来,直接跪在林江浔身边:
“钦差大人,您可一定要为民女做主,这个贪官无恶不作,小女一家都被他派人所杀,就连尚在襁褓的小弟他也没放过啊大人!!”
女子说完,趴在地上大哭。
林江浔眉头挑了挑,轻声说了句:
“扶她起来。”
何欣然听到此处想起自己的遭遇感同身受,擦了把眼泪将那少女扶起坐下。
“说啊,怎么不辩白了,这该算人证吧?”
“大人,您可不能听信一面之词啊!!小人真是清白的!!”
“清白?天佑十年,你欺行霸市,私下提高赋税,获利不下万金,我记得那年正值先皇对外用兵,圣旨来了你与那些奸商勾结,做了假账,每人只给朝廷捐了一千两银吧?”
这种红尘往事又隐秘的事情,他如何会知道?
钱录名想不通,只能咬紧牙关不承认,痛哭道:
“青天大老爷明鉴啊,那年钦州洪涝,各项减产,这都有依据可查的啊!!!”
正准备吃羊肉的林江浔再也按奈不住,猛的一拍桌子站起来,指着他道:
“对,是有洪涝,还不小,为了把戏做足做真以掩盖你的贪污腐败,明明坚固的河堤被你私下放开,几千人啊,几千人就这么没了,偏偏你钱老爷这处的风水宝地高台广筑,一滴洪水都没沾!草你祖宗,你他娘的良心被狗给吃啦!!!!”
被林江浔一脚踹翻在地,钱录名抬头看到那双气的猩红的双眼依旧不愿承认,哀声说道:
“大人,那真是天灾啊,洪水往哪里流岂是小人能管的了的?再说当时可不止我钦州被淹啊,顺河而去的几个州可也都遭受损失了呀,不信您可以问问,他们都在这,都可以为小人作证!!!”
“我本来还想着一个个收拾,既然都在,那索性一起给办了。禹州府唐问先,抚州府施木龙,田州府罗一程,甘州府郎道英,在的话就吭一声,让我开开眼。”
林江浔冷冷扫了一圈,只见几个酒囊饭袋从桌子下爬起来,面露哀切不敢与其对视。
“你们钱录名的话,当真?我林江浔别的本事没有,倒是跟陛下在一起的日子,也学了点本事,比如谁撒谎我一看就知道。”
这个钦差为什么会让那么多贪官害怕?
不仅是因为手持圣谕可便宜行事先斩后奏,更重要的是,那可是当下楚皇楚朝阳眼前的第一大红人,不然为何各种反对的公文都朝皇宫里飞,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太后不顾众多三朝元老的意见,只是默认孙儿对林江浔的提拔任用?换做其他朝代,估计早就闹翻了。
那个时候大家才慢慢回过味来,这次皇太后是要动真格的了。
为什么车如磬先是以行刺之罪被废了条手臂,后又在新皇登基时被加官进爵?
直到现在,原本靠揣测圣意度日发财的朝野都开始摸不清新皇的脉,没人号的准中这个小小少年到底在想什么。
看不清,本身就是一种恐惧。
但有点可以肯定,新皇帝在下盘很大的棋,比他的先祖们还要大。
而林江浔是他朝官场祭出的第一把刀,又迅又疾出人意料,先前还嘲笑的娃娃当政的官员们见识到了这位钦差大人的手段,再也不敢对藐视楚朝阳的皇威,开始人人自危。
“求钦差大人明察,我等皆是被钱录名胁迫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