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青时雷厉风行，从细枝末节入手，先是给陆安购置了几家京城有名的产业，再买通全城的说书先生，将陈年往事翻出来，一桩桩一件件全都来说明陆安才是太子的最佳人选。从当年秋闱狩猎中他舍命护驾，说到陇西郡他和百姓同生死共患难，说的是神乎其神，再没有之前所谓的不受宠的样子。
再怎么说，陆安的名声也比陆闲强一些。这些年裴皇后的污名也渐渐被人遗忘了，裴家又一直位居朝堂第一，任凭贾家紧追慢赶，愣是没能把他们拉下分毫。加上这些日子的舆论风向，京城百姓果真转而支持起了陆安来。
霍青时趁热打铁，以陆安的名义捐助了不少贫民灾区，又将京城的学堂休憩了一番，拨款给学堂，让他们多接纳一些没有钱读书的孩子。这些善举都是在大家眼皮子底下进行的，霍青时还保证了所有账目公开透明，甚至还发起过一两次募捐，捐出来的钱用于那个项目的费用只多不少，绝对是善举，绝对是慈善。
如此一来，陆安的名声迅速就被打响了，除了京城百姓因为最直观和最接近外，霍青时还通过朝廷资助的地方报纸向各个地区传送了这些消息。那些报纸不是朝廷一把抓，故而民众对其上面的八卦消息小道新闻都特别相信。
不出一个月，陆安这两个字，彻底成了不少人心中的善神，甚至有偏远地区接受了恩惠的，感恩戴德地称他是天神下凡，解救苍生。
与风生水起的陆安不同的是，之前的光芒万丈的陆曜，在这一段时间内彻底偃旗息鼓，让人实在是想不起来。自从贾贵妃入狱，他就在不停寻找证明贾贵妃无罪的办法，现在贾家不停的给裴家施加压力，裴皇后不可能直接处置了贾贵妃。更何况，她还要借着贾贵妃在自己手里这个重头砝码，和贾家对抗。
陆曜不出面，裴皇后也真就好像没他这个人一般，并不来干涉他。陆曜虽然乐得清静，更能专心的去研究一些细枝末节，可是心底里还是忍不住的打怵，总觉得裴皇后是有什么重头戏在等着自己。
这边厢，裴皇后总算宣告生病，却仍然带病照顾宣和帝。按照她和霍青时说的计划来看，过不了多久，只要陆曜救出了贾贵妃，她就会彻底告病，给他们一个弑君的机会。
而她面前的裴天煜并不知道自己的女儿竟然有如此狼子野心，更不知道自己养了十几年的女儿，在这深宫之中待了几十年，终是变得诡计多端。他只知道自己的计划全盘破灭，所有谋算都在裴皇后这儿拆得干干净净，一点儿也不剩。
裴皇后抿了一口茶，看着裴天煜，悠悠道：“爹，这些日子住在宫中，可还习惯？”
裴天煜瞪了她一眼，他从不会在裴皇后面前上演什么父慈子孝的戏码，在他眼里，这个女儿除了身份高贵，其他纯属一文不值。眼下自己的计谋被全部拆穿，自己也是身陷囹圄，虽然裴皇后对外宣称是生了病更想家，这才将父亲接进宫中来，给他留足了面子，但是他自打被扣在这里，别说出门，连进门的人都要再三排查。
他何时受过这般侮辱？就连当今圣上，也不敢说把他裴天煜困在哪儿限制出入。可是他自己的女儿，裴皇后，敢。
“别这样看着本宫。”裴皇后轻笑，“父亲带兵入皇宫，此为罪一；妄想弑君夺位，此为罪二；擅自调动咸阳城兵，乔装苻国奸细混入引起骚动，此为罪三；挑拨两国关系，此为罪四。您现在身上背着的四桩罪责，条条都是诛九族的大罪。本宫这已然是以权谋私，保您性命了。”
裴天煜冷笑一声，掷地有声道：“我罪责再多，也多不过你这个不肖女！我带兵进城，搞出这样的戏码是为了什么，难道你心里不清楚？挟天子令诸侯，你这是把我裴家世代的忠心放在地上踩！我其能容许你这般作为？！”
裴皇后神色不改：“哦？是么。可是归根结底，本宫所做的与之前也没什么不同，唯一一点就是，陛下现在昏迷不醒罢了。早在几年前，政务就有本宫来处理了，这一点别人不知，难道您身为本宫的父亲，看不出本宫的字迹么？”
“饶是如此，那也是陛下恩典，怎么能和你如今所作所为相提并论？我告诉你，你趁早引咎自杀，为父倒还可以认下你这个女儿，若非如此，你别怪为父不念及父女亲情！”
裴皇后似乎痴怔一下，就一瞬间，她的眸色又染上了怯懦，一如之前在裴府，甚至是入了宫后的几十年一样。裴天煜将她的神色收入眼底，昂首挺胸地冷哼了一声，似乎是在什么地方赢得了些什么一样，对裴皇后的鄙夷又多了几分。
然而转瞬之间，裴皇后眸色中的怯懦就彻底变化成了嘲讽，她坐在主位，居高临下地看着裴天煜，仿佛在宣告主权，仿佛在告诉他，这里是由她裴皇后掌控，而非裴天煜。
这阴晴变化毫无遮掩，裴天煜自然也是将她这一瞬间的变化尽收眼底，一时之间皱起眉头来，心头有些暗暗觉着有些不妙。
果然，裴皇后站起身来，讥笑道：“父亲这话说的，好像以往几十年中，把本宫当成女儿看待了，还是和本宫有什么所谓的父女亲情一样。还是说父亲就觉得，女儿家就应当如此，不配有什么亲情，只有算计和筹码？”
“你什么意思？”裴天煜皱着眉头问。
“本宫作为父亲嫡长女，从小在家中的地位却是连庶子都不如，更不用说嫡子了。明明都是父亲的孩子，只因为本宫是个女儿，连府上的下人都能慢待于本宫！陛下适婚之前，父亲可曾认真瞧过本宫一眼？”
“几十年了，如今本宫的孩儿也二十多岁了，本宫老了，父亲亦是。世人都说人越老越柔软，可是本宫瞧着父亲这颗心，却是一年比一年更坚硬！入宫几十年，父亲每每来皇宫探望本宫，都是对本宫非打即骂！”
裴天煜恼了，一拍桌子：“我是你爹！不管你多大，不管你身份多高贵，我都是你爹！当爹的打不得女儿还是骂不得女儿？难不成要你亲爹给你磕头你才满意吗！”
裴皇后一愣，旋而笑了出来，只是她这笑，不像是笑，却像是绝望的悲号。她瞧着眼前这个满脸皱纹，却依然火爆如旧的男人，总算知道问题出在哪了。
“本宫小时候，觉着你对本宫视而不见，是因为本宫太过愚钝，这才得不到父亲的青睐。于是本宫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就算没有女儿家读书的先例，本宫也自请入学堂，每门课的成绩都比所有人好。”
“可是你还是不曾瞧本宫一眼。本宫又觉得，是不是本宫身为女子，不能为父亲排忧解难，所以才得不到父亲青睐。于是本宫学习兵法，学习策论，学习政论历史。可是本宫至今也忘不了，在家宴上，你提出一个政事，要弟弟们回答，没人答上来，本宫答得漂亮，可是你却露出匪夷所思的脸色。之后不久，本宫所有的书，都被搬走了，学堂也不允许本宫上了。”
“从小到大，你对本宫唯一的交流就是非打即骂，本宫在你面前出彩不是，窝囊不是，对你倍感畏惧，性子也怯懦自卑起来。直到后来陛下适婚，你瞧了本宫一眼，一言不发，便定下了这门亲事。”
“本宫这时候才知道，你这般待本宫，不是因为本宫不好，不是因为本宫太差，而是因为本宫是个女儿。”
“女儿，就是支持裴家更加稳固的筹码，就是裴家送进宫的探子，就是裴家挺直腰杆的助力。你要的不是女儿，是皇后之位。”
“每次贾忠进宫探望贾贵妃的时候，本宫都会想，他们父女俩在说什么呢？”
“每次，本宫都只能想到父女不和，打骂的场景。可是每次贾忠出宫，贾贵妃去送的时候，他俩脸上的表情，显然不是本宫想到的那样。”
“可是除了那些，本宫根本想不到一个父亲应该如何对待一个女儿。因为本宫的父亲，从小到大就是这样对待本宫的。”
“本宫原本以为，今日同你将这些话说开，就算没有抱头痛哭，冰释前嫌，也能得到一句道歉，再不济也能落一个父女理解，将前尘放开。”
“可是瞧着你这样，本宫突然明白了。问题根本不是出在本宫身上，从来都不是。”
裴皇后缓步走下高阶，站在裴天煜面前。她没有裴天煜高，可是眼下，她仰视着裴天煜，却散发出了比裴天煜更强大的气场，让裴天煜也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
她瞧着眼前这个自己尊称了几十年父亲的人，胃里翻滚了一阵子，开口道：“裴天煜，你不配为人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