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珂猛地站起身来，看着进门的霍青时目瞪口呆，半晌才叫出声：“霍、霍青时？！”
这个名字从他嘴里说出来，竟然还有些陌生感。他自嘲地笑了笑，三年了，他三年来没和霍青时见过，可是这个名字，他却是时常能见到，能听到。
且不说年夫人定时送来的家书，每一封都有霍青时的影子，俨然是把霍青时当了她年夫人的第二个儿子，有时候甚至还会让霍青时在信末写几句。霍青时那厮怕也没什么可以和他说，便总讲些笑话，叫他哭笑不得。
后来，京城的军报告诉他，霍青时去了封国，作什么悄然出使，其实就是去盗取天书。如今天书根本空无一物，其余三国也都各有损失，唯独霍青时独善其身。不过以年珂对霍青时的了解，想必封国前些日子腥风血雨，将整个宋家拔地而起，斩草除根，少不了霍青时的影子。
怎么这个人走到哪儿，哪儿就要变天？这人到底是何方神圣？当真能翻手云覆手雨，搅得这天下天翻地覆？
年珂不清楚，可是他自己心知肚明，他对霍青时的看法，早就悄无声息的发生了改变，如今他眼前这个少年，已然不是他当年怨妒不屑的毛头小子。
而年珂不知道的是，他在霍青时眼中，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年珂本就是年家继承了棍法的一众子弟中最厉害的，加上他本身对武学就有极高的天赋和追求，就算在京城混蛋了点儿，却也一点儿也不懈怠习武之事。如今在边疆三年，虽然没真正意义上的上过战场，但也算是杀过山匪，守过边疆的将士了。
这里的将士可不在乎你是不是年家人，更不在乎你在京城有多厉害，有多少人怕你，只要你来到这儿，你就是一个兵，年珂空挂了一个闲职，也不会有人忌惮他。故而这里的将士，就像磨练一个新兵一样将年珂摁在地上摩擦了一年，这才带他上了巡逻的路。
这三年，年珂的皮肤肉眼可见的变黑了，因着南方好歹湿润，不至于和北方一样风沙太大，所以他的皮肤倒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只是他的双手上的茧子更厚更硬了。
霍青时现在看着年珂，已经从他眼中找不到四年前的张狂和不羁，更多的是一个军人的坚定。想来这三年的边疆生活，已经将当年那个京城浪荡儿，改造成了一个弘毅之士。
“如何？跟我回京城吧。”霍青时单刀直入，她想早点回京，不想在这儿多做耽搁。既然年夫人已经发了信给年珂，那年珂也应该顺势和她回去才对。
然而，年珂偏不。
“你让我走我就走？你谁？”年珂挑眉，坐了下来。他在此生活三年，早就不是刚来时什么都不知道的傻小子了，如今他在这里如鱼得水，又何须回京城找不自在？
“霍青时，京城可能是你这样的人的天下，但不会是我这样的人的天下。”年珂道，“我娘叫我回去的目的是什么，你会不知道？无非是想让我安家立业，若是我在京中安了家，他们还会放我会边疆吗？”
霍青时见年珂有话直说，自然不和他兜圈子，直接坐了下来，自顾自地倒了一杯茶水。这儿的茶并不好，比她当年在霍府的小院中喝的还要差。按照三年前的年珂的性子，早就把茶壶砸了，现在他却能品得其中滋味，怡然自得，也算是磨练出了境界。
“但是你打算在这儿呆多久？”霍青时问，“年夫人很久没见你了，你不想她，不想回去看看她吗？不想成家也可以先不成，回去看看爹娘总是你这个儿子应该做的吧？你都多久没回去了？”
年珂瞥她一眼：“不是还有你这么个便宜弟弟帮我照顾他们二老么？”
“便宜你个大头鬼。”霍青时翻了个白眼，“我这次过来就是问你要酬劳的，我帮你照顾你爹娘三年，丫鬟一个月还二钱银子呢，拿钱来拿钱来。”
年珂见她耍无赖的架势，忍俊不禁。二人就此笑了出来，似乎之前的过往也都随着这一笑冰释前嫌。
“说正经的。”年珂道，“现在不是我娘我爹让我回去，而是年家让我回去。这些日子，京城有大变化了吧？”
霍青时脸色一沉。果然，陆安和陆闲因为自己遇刺一事生了嫌隙，贾派立刻就开始暗中造势，想要趁机落井下石，将陆安踩在脚下。至于陆闲这边，能拉拢拉拢，拉拢不了就废掉他，贾派的算盘打得很是好听。
裴天煜自然不可能让他们得逞。一方面裴天煜借用裴冬荣，仍在拉拢陆闲身边的势力，另一方面，他也做好了若是陆闲倒戈，就废了他的想法。由是，竟是两方都不想陆闲好过。
而霍青时心知肚明，陆闲自己隐忍不发，是为了更大的崛起。于是京中局势，或明或暗，成了一个三足鼎立的架势。而这三足平衡的关键点都在陆闲身上。所有人都想杀陆闲，所有人都想得到陆闲这枚棋子，陆闲成了这个局的局眼。
如今年珂所说，年家急急要将他召回，加上年夫人所说的姻亲之事，想必是家族给年珂物色了哪家姑娘极为合适。年老爷因着年国舅和年夫人一事不爱理政，可是年家的爵位和官衔不能后继无人，年家家族到底还是盯上了年珂。
如今给年珂铺路，无非是想让他趁机站队，好在未来再创年国舅当年的辉煌。可是那些人无视了年珂的想法，忘记了年国舅一事给年珂造成的巨大的心理阴影。年国舅是对他极好的祖父，却意图谋杀他的亲生母亲，这种事情的打击程度太大，三年不足以抹平。
而霍青时知道，年珂不能怨年国舅，不能怨他人，怨的是京城的乌烟瘴气，和官场的尔虞我诈。如此心境下，他又怎么可能接受家族的安排？
“那你打算一辈子只做一个小卒吗？”霍青时一针见血，“不可能，你有雄心壮志，你有能力，你就算是在这常年无战事的封遂边境，也能发光发热，也能加官进爵。等你成了将军，你该如何？等你的官职到了不得不和君王打交道，不得不和官场打交道的时候，你该如何？”
最后，霍青时又补了一句：“若到时候的君王，不是你年家支持的那位，你又该如何？”
这一句可以说是戳进了年珂的心窝子里。是啊，就算他逃避，他不回京城，保不齐年家会在他的弟弟之中选出一个，虽然不能和他一样，但胜在好操控的，去完成年家所谓的宏伟理想，那时候，他又该如何？
放弃一切，和父母归园田居？他做不到。
脱离家族，自己单打独斗？年家不会让他这样做。
霍青时的意思很清楚，他知道。若是现在回去，至少手中掌握资源的是他自己，想选择哪条路，想怎么走，还在他的掌握之中。若是现在不回去，恐怕他就是以后那个被掌握的资源了。
年珂头疼，皱着眉头沉思了一会儿，摇了摇手：“你让我再想想吧。这事情……兹事体大……事关重要……”
“你想了三年，还不够吗？”霍青时无奈，笑着说，“年家迁就你很久了，现在是实在没办法了，已经到了不得不让你回去的时候了。年珂，我就问你一句，你想做你祖父那样的人吗？”
年珂眼睛一闪，盯着霍青时。
霍青时也回望他，认真道：“我说的，不是想不想做你祖父那样的祖父，而是问你，想不想做他那样的人。”
“想不想做他那样的父亲？”
“想不想做他那样的丈夫？”
“想不想做他那样的官？”
霍青时问完，站起身来：“你好好想想，我明早来找你，你给我答复。”
说完，霍青时便迈步向外走去，陆闲还在外面等她。
“等等。”年珂站起身来，冲霍青时道，“我还有一个问题。”
“你说。”霍青时回身看他，他和霍青时一般年纪，如今却显得比霍青时还沉重。也难怪，一个大家族压在他身上，任谁都会沉重至此。
“你支持谁？”年珂双目炯炯，盯着霍青时，认真地问，“夺储之争，你支持的是谁？”
“你觉得呢？”霍青时笑着反问，“以你来看，京城中谁最值得我支持？”
“我原先以为，你支持的是大皇子。可是后来看到书简，说二皇子被指认的时候，你悄悄去见了陛下，说二皇子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一定另有蹊跷。所以我还怀疑你支持的是二皇子。”
“你怎么知道这件事的？”霍青时皱眉，这件事连陆闲都不知道，这件事她及其小心，除了宣和帝和他身边几个近人，恐怕没有别人知道了，“年家在宣和帝身边都有眼线？”
“你忘了我祖父是谁了么？”年珂苦笑，“如今你不如和我坦诚相告，你支持的到底是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