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闲胡思乱想之际，霍青时已经给他包扎完了。霍青时一言不发，给他整理了一下之后，又脱了自己身上的小袄给他盖着。这山洞不深，灌进风来也有些冷。陆闲的衣服全都毁了，最外面的夹袄也成了碎片。
霍青时把腰封从他脸上摘下来，随手将方才剪开了的陆闲的衣服捡起来给自己裹在身上，然后挡在他身前。
“你别坐那儿，冷。”陆闲还有闲劲儿看她，叫她别坐在风口。
夜色深了，洞内没有柴火，霍青时不敢浪费那个火把，于是把它熄了。如今这洞内没有一点儿温度，若是她不挡着风，陆闲非得病死在这儿。她知道陆闲的伤势，不可能不想睡，他是硬撑着不睡。
“你的伤口还算好。”霍青时调整了一下情绪，开口道，“不用担心，睡一觉退退烧。”
洞里面很黑，外面倒还好，有月光。陆闲能就着月光看见霍青时的身形，但是看不清她的脸。他能听出来霍青时的声音不对劲，还能听出来霍青时又在可以压制自己的情绪。他不喜欢这样。他喜欢霍青时在他面前不遮遮掩掩，无所隐藏。
只是他不会说出来，因为这个要求他自己做不到。霍青时说过，她很烦双标，这个词很新颖，他一直记得。
见劝不动霍青时，陆闲的力气也不容许他多说。他伸出手，摸摸索索找到霍青时的手，轻轻拉住。见霍青时僵了一下，他笑道：“怕你丢下我跑了，得找个东西把你和我绑起来。我现在是伤员……你跑了……我活不成。”
他才开口还能笑着说，说着说着声音就弱了下去，到最后就只有气声了。身体的疼痛和疲倦不允许陆闲再说什么，可看着霍青时，虽然仅仅是黑夜中的一个轮廓，但是陆闲还是能从中看见悲伤。
这是一种情绪，他感觉得到。就算是发着高烧，浑身疼痛，反应都有些迟钝，但是涉及到她的，他都很敏感。
霍青时往前挪了挪，靠近了陆闲，握紧了他的手：“有道理，趁你睡着了，我就悄悄溜掉。找什么天书，不如去封国辅佐太子，将来混个一官半职做做。”
陆闲笑了一声，别过脑袋去，眼睛又闭上了：“不行。你走了，我怎么办。”
“自生自灭呗。”
“那不行……那不行……”陆闲的声音越来越小，他握着霍青时的手紧了紧，紧了又紧，然后归于放松。
霍青时这便知道他睡着了。她握着陆闲的手并未松开，转而又找了些其他能盖的，全都压在陆闲身上，连包袱皮都给他裹了起来。她小时候发热，家里没钱，乔氏和王妈妈就是这样，给她烧一个火热热的炕，然后把她裹进被子，任凭她喊热也不放出来，睡一晚上，第二天一身的黏汗，可烧也就降下来了。
她一生病就好像变得幼稚，难受极了还会哭闹，像个小孩子。那时候乔氏就躺坐在她身边，一下一下的拍着她的背，给她唱一些小调歌谣。
霍青时从来没听过那些小调，一个也没记住，也没想过要去记，总觉得乔氏会一直陪在她身边，在她生病的时候唱着小调哄她睡觉。
谁能想到……
没记住那些小调，成了霍青时这一世最遗憾的事情。
“呃……”陆闲突然皱了皱眉头，发出一声呻吟，整个人抽搐了一下。
霍青时吓了一跳，连忙爬到他身前检查。包扎的地方都没有问题，烧仍然在烧，但也没有更烧的趋势。
做噩梦了？
霍青时悄悄将耳朵贴在陆闲旁边，听他嘴里嘟哝着什么。
“杀……杀……”
霍青时冷汗一下子就冒了出来，整个人一身鸡皮疙瘩。任谁在这荒郊野岭，听见自己的好友昏睡之际说出这样的字眼，都会打一个寒噤。
“娘……”
霍青时愣了一下，旋而明白了过来。
陆闲不是在喊打喊杀，他的梦里没有战场上的血腥，和京城中的尔虞我诈。他梦里的，是他早逝的母亲。陆闲说过，皖昭仪的死，和德妃有关。当年他被司徒维桢接走，陆婉婉被送到贤妃那儿抚养，应当是因为他知道了些什么内幕吧。
如今他做的梦，梦见的到底是为母亲报仇雪恨，还是当年的不堪秘事？霍青时无从得知。她摇了陆闲两下，想把他摇醒，可是陆闲睡得太死，或者说，梦得太深，并没有醒转。
“唉。”霍青时叹了口气，学着乔氏的样子，一下一下的轻轻拍着陆闲，想了想，不知道唱什么，便唱了一首《离骚》，“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
“……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
霍青时的歌声自然比不上霍青黛低回婉转，但在这山窟之中，浅吟低唱也有别样的柔情。霍青时声音轻轻，一字一句像是在诵读，又像是在唱歌，犹如山泉小溪，缓缓滑过丛林，滑过山间，流到陆闲心里。
陆闲紧绷着的身子缓缓放松下来，眉头也平了些。霍青时松了一口气，却不敢放松，继续轻唱着，拍着陆闲，直到陆闲的呼吸也变得均匀，不再为身体的痛苦而难受的时候，她才慢慢停下来。
她这辈子加上辈子也没这么哄过小孩儿，经此一役，她总算知道乔氏当年有多累，不光要这样哄自己睡，还要照顾病中的自己，还有忍受自己难受时的无理取闹。
也得亏是乔氏这样温柔的女人，若是换了她自己，她得想方设法把年幼的霍青时丢出去不可。
霍青时想着又想笑，又想哭。便转移了视线，去看陆闲。陆闲的眼睫毛好长，霍青时以前也有发现，但是还没有离这么近去看过。她突发奇想，伸手摸了摸陆闲的睫毛，又两指一捏，想要揪一根下来。
偏偏人家的睫毛又长又密还结实，霍青时怕把他弄醒，愣是没能拽下来一根，也有够失望。
“啧，虽然比起乔灼还差一点，但是长得还真挺好看的。”霍青时悄悄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