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红日从阴冷的寒气中升起来,挂在远处的树梢上,灰色而朦胧的早晨,正从树梢上露出微笑,笑着迎接喜欢笑的人们。一辆汽车正缓缓的驶进上关村,在安老汉的门前停下。这是初二的早晨。
镇东回来了,他穿了一件厚厚的羽绒服,手里提着礼品,信步走进院子来。后面跟着他的媳妇,还有被裹得严严实实的孙子。他叫安梓云,大家都爱称他云云,今年刚满四岁,他是老安家第四代长孙。安老汉喜出望外,他可待见了,眼角眉梢都充满笑容,一手把他接了过去,奶奶又将早已准备好的压岁钱塞给了安老汉。安老汉拿着钱,逗云云:“叫声太爷,太爷给你压岁钱。”可云云还是太小,又不经常回来,有些认生,他使劲的从安老汉的怀里挣曳着,要找他的奶奶。安老汉就有些不高兴。
“爸,我们先去转一圈去,待会回来吃饭。”镇东说着。他从后备箱里又拎出几分礼品,先去看了安四,也就是村书记,又去了村长家,镇增家,镇平家,赵存良家,赵云生家等等,这一上午他没闲着,最后在三弟镇生家坐了片刻,放下礼品就回到安老汉家。
大娘缓慢地跟在镇东的后面,嘴里却阴阳怪气的嘟囔着,她那铁青的脸色下,更显得严峻,神态凝重。她似乎想引起所有人的注意,她正被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袭扰着她的好心情。安然从大娘一进院子就发现了,她心中便猜想:估计是在老叔家受了气。但大爷却一直打马虎眼,大娘没好气的瞪了镇东几眼。草草的吃完饭,就匆匆的回去了。
这是大爷的热脸贴到了老叔的冷屁股上了,她老叔真是难揍啊!安然心想。但她又能说什么呢?相比于老叔的吝啬老婶儿的古怪,大爷有时官气颇重,让人望而生畏。这种以上临下,悲天悯人的姿态,即使是安然在他面前都有些不自在,何况是刚从人生的低谷走出来,正春风得意的老叔呢?她手里拿着大爷给的压岁钱,在瑟瑟北风中看着汽车消失在路的拐弯处。
从正月初一开始,就是走亲访友,互相拜谒的时光,这延续了上千年的习俗,依旧在这个小农村里不折不扣的重演着。时代在变迁,而不变的却是人们的情怀。这几天,安老头一家即悠闲地享受着春节带来的欢愉气氛,又忙忙叨叨的迎来送往。相比于镇生的自私,不善交朋友,安老汉这一辈子却没少维人,虽然他有时候也因固执,凶暴而让人感到厌烦,不可理喻,但大多数时候,他还是挺随和善良的一个人。一个长着尤其是在他上了年纪之后,更小辈们尊重和敬仰。在他当生产队队长的那些年里,认识了不少朋友,这些年来,一直不曾忘记。
安然帮着爷爷奶奶照顾远来的客人,有时这些客人会吃完午饭才走,有时放下礼品说上几句话就走。如果吃饭,安然和奶奶就要下厨忙活好一阵;要是不吃饭,那几杯清香的茶水自是不能少。安然手脚不停歇,却又乐此不疲。她喜欢和这些人交谈,别看她年纪不大,却说着大人的话,行为坦率,落落大方,让人啧啧不断的夸她有出息。尤其是还能得到许多的压岁钱,这就更令她兴奋。如果爷爷打算带她出一次远门,去看望他的朋友或是亲人之类的人时,安然会激动的整夜睡不好觉。
有时也会带着安杰一同出去,安老汉更喜欢在别人面前夸赞这个考入市重点二中的孙女,这让她更有颜面。安然也不在乎,只要能带着她去就可以了。北国的冬天特别的寒冷,刺骨的北风吹的行人瑟瑟发抖。安然就把脑袋缩在棉衣里,把手插进衣袖,只露出两个小眼睛在外面,即使这样,牙齿也不停的打颤。他们正穿过早已干涸多年的永定河,去看望爷爷的一位老战友,他们曾在东海舰队一同服役。驴车在僵硬的土路上“吱吱呀呀”的前行着,两旁是干枯的杂草,这里并不迷人,没有一点绿色的衬托,显得荒凉萧瑟。翻过大堤,在沿着小路行进几百米,一座村庄映入眼帘,还有一大片田野,一群麻雀挤在冰凉的房檐上凝望着远空。安老汉告诉两个孩子,眼前的这个村子就是西河村,也就是安然的妈妈改嫁的地方。安然想起大娘也说过,她的妈妈就嫁到这个村,可是她住哪里呢?她问爷爷,安老汉用手向前指了指,安然顺着爷爷指的方向看去,心里顿时凉了半截,真是太穷了。三间土坯房,一遭篱笆院,好在正屋的门廊上贴着一副大红的春联,否则,安然都不会相信这里还有人居住。这和她们家比起来,差得不是一星半点啊!她踮起脚,希望能透过篱笆院看到她的妈妈,哪怕是一个背影,可她什么也没看到。她有些失望,黯然神伤。她又问自己,看到又能怎样?难道还要再来一次生离死别吗?她看不上她的妈妈,她真是太没用了。就在安然混乱思考的瞬间,爷爷早已驾着驴车“嘚嘚”出了村口。奔着河东村去了。
北风卷折着田地里的干草和枯树,在背对阳光的斜面,依旧有雪的残骸,几只麻雀从安然的头顶上飞过,谁知它们要去何方?
路径西河村让安然着实失落,心情难受了许久,必定是血与水的感情,又怎么会一笔断绝的了呢?可安然很快就发现了一件让她高兴的事,那就是手里的四十多块钱了,这是她挣得压岁钱。这对于安然来说,可是一笔巨款,这些钱她要做什么用呢?她也没想好,不过,总先要买一些好吃的,她不吝啬这些钱,她买了富士饼干和糖果,她又想起了守凤,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到她了,安然决定给守凤送一些去。
守凤家的房子不是很大,四五间低矮的清灰色小房子挤在只有二分地的宅基地上,没有围墙,几根扎起来的东歪西斜的木棍子挡住了只有几米的出入口,这就是她们家的大门了。安然侧着身进来,发现有三辆自行车堵在院子当中,院子实在是太狭小了,她不得不搬动自行车才能进到北屋。
北屋里正有人发狠的咒骂着,这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但却极其孱弱,像是没有吃饱饭似的。“养你们这群丫头片子,没一个有用的,拿不回来钱来不说,买点烟酒也算孝敬我啊,还回来干什么?干什么?早知道这样,真不如当初把你们掐死,得省下多少粮食。人家姑娘回娘家,都是大包小包的,你看看你们俩,哎!这家子人啊。”
安然听的清楚,正在咆哮的人是守凤的爸爸。他叫三排子,并不是他当过排长,而是他瘦的能看到排骨,大排行又是老三,所以大家都叫三排子。安然站在门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守凤的妈妈早看见了安然,忙招呼她进来,不得已,她推门而进,屋里的光线很暗,还有一股浓浓烟油味。她看到守凤和她的弟弟正蹲在地上,往炕洞里添着柴火,红色的火苗向外窜出来,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守凤的大姐二姐则坐在炕沿上,面露哭色。在她们身后是她们的爸爸,三排子正歪在炕上,眯着眼,嘘嘘叹气,看见安然来了,也就不再骂了。
安然把饼干和糖果放在桌子上,就笑着说道:“三哥(安然家的辈分比守凤家的高一辈,所以她管守凤的爸爸叫三哥),这是发什么火呢!她们俩好不容易回来一回,你还胡骂溜丢的,让她们俩不待见你,你说你老了,走不动了,你指着谁伺候,还不得指着她们,指着别人,谁管你呀!”然后又瞅着守凤的两个姐姐,给她们俩使眼色。“我大哥这是缺酒了,下次再回来,给他搬一箱回来,堵住他的嘴,你看他还能说什么?这嘴得咧到后脑勺去。”安然连说带笑又说道:“赶紧哄哄我大哥,这男人生气,可是不好惹的。”
“你们俩听听,外人都知道我爱喝酒,你们俩都不知道,白养你们了。”守凤的爸爸有气无力的说。
守凤的妈妈这才放下手里的活计,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忙什么,但呆着会使她更烦乱。“喝,成天的喝,不让他喝就跟要了他的命似的,安然,你看他都喝成什么样了,瘦的跟火柴棍似的,说不定哪天就见阎王去了。”说完抹起眼泪来。
安然忙说:“三姐,你看我刚劝好了,你又来了,这大春节的,就是这日子口,喝点就喝点呗!”
安然左说右劝,这沉闷的空气才稍微舒畅了些,守凤的两个姐姐也突然脑洞大开,忙着去小卖铺买酒去了。
“行了,三哥,别发脾气了,待会酒买回来,在让我大姐给你炒两好菜,啊!好好喝一口。别弄得跟个孩子一样,你俩闺女也不容易,该心疼就得心疼着点。”
守凤的爸爸应了一声,安然又笑着说:“行了,三哥,我也不呆着了,我就是想找守凤玩会,我们出去转一圈就回来。”
“去吧!”三排子说道。
守凤巴不得走呢,站起身就跟着安然离开了这间阴暗冰冷的屋子,刚出大门口,守凤就哭的泣不成声。安然忙劝慰了一番:“别哭了,你看外面多冷啊,再把脸哭膻了,别哭了,哭有什么用呢?”
守凤慢慢止住哭泣,对安然说:“我不哭了,哭有什么用啊,我就是命苦,不说别的了。”守凤用手擦了擦眼泪,又说道:“过两天他就该走了,我也不用看他的脸色了。”
“你爸要走,去哪?”安然问道。
“我大姑大姑夫前天来我们家,让我爸过了节跟他们干去,挣多挣少也能养家就成了。”守凤解释道。
“是,守着你大姑这么个有本事的人,你们家怎么就过不起来呢,是得找个人管管他才是,一个大老爷们,整天糗在家里不干活,这要是在我们家,早被我爷爷骂跑了,还能让他在这个村里丢人。”安然说道。
“我看我们家就需要你这么一个人。”
“我!?”
“对呀。”
“你让我说两句还可以,真说急眼了,我也怕。”安然说:“不提这个了,咱们俩去找安杰玩吧!”两个人边说边走来到了安杰的家。镇生此刻不在家,老婶又来来回回的做着自己的事情,看见安然和守凤来了,说要到猪圈里喂猪,然后就不知去向了。安杰和安林在屋子里呆着,没有了大人的干扰,四个孩子就放纵的玩耍起来,一会大叫大喊,像是有千军万马在屋里奔驰,一会又安静的如凌晨的夜空,这是她们在商量着下一个游戏节目。安然喜欢唱歌,便提议玩歌词接龙,安林胆怯的直挠头,唱歌他并擅长,安杰让弟弟放心,她可以帮助他。安然首先起头,唱到:
“小船儿轻轻,飘荡在水中,迎面吹来凉爽的风。”
最后一个字落在“风”字,安杰很快就想到了带风的歌曲,当她刚要唱的时候,安林央求道:“姐,这个我会,让我唱吧。”安杰说道:“好吧。”
安林唱道:“大风车吱呀吱悠悠转,这里的风景真好看,地好看,还有一群快乐的小伙伴。”安林五音不全,大家听完捧腹大笑起来。安林生气的说道:“你们在笑话我,我就不玩了。”大家又忙向他道歉。安然冲着姐姐安杰说道:“这回你接吧,‘伴’字。”安杰一听让她接“伴”字,便说道:“这个字可难了。”她寻思了好一会,才说:“有了。”大家便认真的听她唱到:
“我们的大中国啊,好大的一个家,永远那个永远,那个我要伴随她。”
守凤说:“这个你都能想到,怪难为你了,这个我接。”说完就唱到:
“是他,是他,就是他,少年英雄,小哪吒。”
安杰拍手笑道:“这个好,这个好,安然,该你了,接‘吒’。”
安然直摇手,叫守凤在多唱一些,这个“吒”字太难了,也只有哪吒才有。安杰说她狡赖,安然嘻嘻的笑着。守凤只好又重新唱了一遍:
“是他,是他,就是他,少年英雄,小哪吒。上山他比天要高,下海他比海更大……”
安然忙拦住守凤,就是这个“大”字,我唱两首,算起罚我的。
“门前大桥下,游过一群鸭,快来来数一数,二四六七八。”
“爱学习,爱劳动,长大要为人民立功劳。”
“大王让我来巡山,我把人间转一转。”安然一口气唱了三首。
守凤说道:“算那个,你好让安林来接。”
“那就‘转’字吧。”安然说。
安林又挠起头来。一旁的安杰唱到:
“把我的幸运草种在你的心田,让地球随我们的同心圆,永远不停转,向天空大声的呼唤说声我爱你,向……”
“你挑着担,我牵着马,迎来日出送走晚霞。”守凤没等安杰唱完就接“你”字唱起来。
“日落西山红霞飞……”安然唱到。
“我要飞得更高……”安杰又抢到。
“我家住在黄土高坡。”守凤又抢唱,唱完三个女孩子就笑成一团。守凤又唱到:“遍地的野草,已站满了山坡,孤芳自赏最心痛,女人花,摇曳在红尘中,女人花,随风轻轻摆动。”
安然打住了守凤,说:“你自己唱又自己接,你这是要开演唱会啊!这首歌有些太伤感,不适合咱们唱。”
“我特喜欢这首歌。”守凤说道。
安然说道:“还是我来接‘坡’字吧”说完就唱到:
“太阳出来我爬山坡,爬上了山坡我想唱歌,歌声唱给我妹妹听啊,妹妹听完笑呵呵。”安然边唱边跳,还用手指着守凤,守凤早就笑的直不起腰来。守凤说:“不玩了,不玩了,唱歌都带欺负人的,我又不是你妹妹,即使我是你妹妹,你也不是我哥哥呀,你是女孩子啊。”安杰笑着说道:“你看她那里像个女孩子,分明一个假小子。”安然追着安杰厮打了一番,安杰求饶才算完事,几个孩子早就笑的肚子疼,出不来气了。
有安然的地方永远不缺少快乐,她正直热情,坦率友好,谁不愿去接近她呢?
下午四五点钟的时候,天就暗淡下来,一层灰蒙蒙的细纱蒙住了天空,深冬的夜来的早,家家户户都点上了灯,燃起炉火,烟囱里升起袅袅炊烟。镇生也扛着铁锹回来了,看见几个孩子把家里弄得有些凌乱,就没好气的骂了几句安林。安林也不敢还嘴。安然和守凤见势不好就各回各家了。
回家的路上,守凤心事重重,安然早已猜到了八九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