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闹!”
晚膳将开,蒋宅的正堂上,蒋老爷重重一拍主位座椅扶手,声音大到能把他胡子吹起来。
蒋儿知道,父亲生大气了。
蒋儿很少见父亲这么生气,或者说,很少见父亲对她这么生气。
在记忆里,这还是第一次。
堂上的哥儿们、姐儿们、叔儿们、婶儿们,大概也没见过如此吹胡子瞪眼的蒋老爷。他们看得呆了,甚至不来扶假意跪在地上哀求的蒋儿。
膝盖隐隐作痛,蒋儿心中苦闷,只盼母亲快来救她。
蒋儿在心中祈祷!求啊求,盼啊盼,母亲总也不来。她嘟着嘴,开始自救,蒋儿调整了哭腔,抽噎着:“爹爹…蒋儿、没有胡闹。”
蒋儿悄悄看了眼父亲。
父亲气的在大堂转悠,指着她的手开始颤抖,“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女儿家有上进心是好事,但你要抛头露面去学堂上学…”父亲停了停,像是被这提议气笑,“绝不可能!”
父亲气得咳嗽起来,身旁的管家连忙递水,蒋老爷生气的挥下茶杯,瓷片碎了一地。
蒋儿吓了一跳,差点跪不稳。
“可是爹爹也说,我这辈子一定要活的顺心,您不让我上学,我不顺心!”
蒋老爷道:“听听你说这话,已经不知天高地厚了,说什么效仿英台和木兰!那梁祝是个什么典故,你到底是从哪听得这些不堪入耳的东西,女儿家,连脸面都不要了吗?!”
蒋儿沉默的跪着,她确确实实不明白很多问题。
不明白父亲为何骂她荒唐,不明白这要求哪里过分,不明白爹爹怎么变了,居然会不心疼自己。
父女正自僵持着,南宫夫人终于到了厅上,一见此情此景,脸色不由转阴,忙去扶蒋儿,“这是怎么了,蒋儿大病将愈,怎么还跪在地上,快起来。”
“让她跪着!她不是爱跪着要挟父母吗,就让她跪!”
蒋儿见到母亲,心酸之感泛滥,父亲却气的仍在责骂,“小小年纪,尽会这些为难人的本事,让她跪!”
不得不说,蒋老爷其实很懂蒋儿。他知道蒋儿跪不久,也知道蒋儿在逼他就范。
父亲如此,母亲却不这么认为。
南宫夫人深知蒋儿大病将愈,如今正逢春日发病之际,万万不能让病情再度卷土。
为了保住蒋儿的安康,她开始劝解:“夫君,你忘了郎中曾如何说她?蒋儿先天体弱……我们发誓要保她一世富贵、畅心安裕。你阻拦她、有何益处?再者,乔装打扮成男子,也不是蒋儿一人开天辟地想出来的,既已有先例,有何不可?我真是不明白,之前那么多荒诞不羁的事情,你都纵容她了,唯独这好学上进倒是不允?”
“别说了!”
父亲气怒的打断母亲,“清明、惊蛰,把你们小姐带回去,没我的允许,不准再出房门半步!!”
蒋儿未达心中所想,仍倔着不起身,几个家丁一起上来,硬是把她拖了出去,她大声嘶喊,“不要!不要…蒋儿要去上学!就要去上学!”
蒋老爷气急,追到堂口,也较着劲的大喊:“管家,明日就把翰林院的屈侍书请来,亲自给小姐授课,绝不可能让她上学!!”
“实在放肆!”蒋老爷手握成拳,第一次如此受挫,“都怪我平时太骄纵她,无法无天!”
管家规矩的应了声是,退下打点。
南宫夫人站在大堂,静静的看着夫君。
“这是为了什么?”
蒋老爷抬起头,稍微平静,慢悠悠道:“蒋儿在家、在家的周围、在我的控制范围,无论她怎么放肆、怎么做了错事,我都能保护她。因为我是她父亲,是大名鼎鼎的蒋琩。可她要乔装上学,没了身份庇佑、没有我的注视、没了我……她会有危险、被人觊觎、失去安全。蒋儿这么娇弱,从没尝过一点世间险恶,没有一丝自保之力,我希望她长成这样,可我最怕这样的她被用来威胁最怕失去她的我。若是蒋儿成长,通过磨练变得强大,那么、她终于还是会陷入世俗的牢狱,变得不得不争、不得不沉浮、不得不思考,这样的她,会逐渐心机、逐渐敏锐、逐渐……变得像我们。”
不得不说,蒋老爷的话合乎情理。
南宫夫人看向蒋儿被拖走的方向,不能反驳。
她的确还是那样皎洁或绚烂,带着刺眼的光芒,横扫世间万物,灼烈的让人不敢靠近。蒋儿拥有太阳一般的至纯至净,天之娇女的辉煌让人不忍玷染。
可是……这样长大的蒋儿,真的会好吗?
这真是蒋家少有的场面。
蒋儿一直喊着,喊的嗓子哑了,头也痛了,她被带出拐角,看见母亲在堂口挥绢拭泪,心下也有些难过,可她想去学堂,她要去,要去和怀哥哥在一起。
回到屋里,蒋儿伤心的坐在窗前,清明端来药碗,小声的劝解:“小姐先吃药吧,不能和身子过不去啊。”
蒋儿擦干了泪儿,推开了药碗。
惊蛰和清明对视一眼,又劝:“小姐别闹脾气啊,生病可难受了。”
蒋儿不说话,也不梳洗,和衣上了床。
清明和惊蛰还在劝,唠唠叨叨,喋喋不休,可她一句也没听进去。蒋儿哭得累了,现下什么也不想做,只想睡了。
当夜无梦。
由于昨夜早睡,蒋儿很早便醒了,惊蛰端来药碗,清明呈上膳食,可蒋儿看也不看,只是兀自起床,坐在窗前翻之前淘回来的戏本子。戏本子画多字少,都是蒋儿认得的字,没一会儿,她便翻完了。
蒋儿合上最后一页,将书倒过来,从头翻第二遍。
惊蛰和清明两两相望,蒋儿谁也不理。她仍旧翻着那几本戏文,到了下午,房里来了个老学究,他抱了一堆竹卷、书册,慢悠悠从房门进来。
惊蛰将他引入书阁,进来便道:“小姐…”
“我不去。”蒋儿打断了惊蛰的话。
惊蛰急道:“不是的,奴婢方才出去,见老爷让一堆侍卫围住了听竹阁,想来…这回生大气了。”
蒋儿认得惊蛰说的侍卫是什么人,他们全身穿着坚硬的衣甲,头戴铁盔,表情凶狠,历来谁也靠近不得。她突然想起,昨夜父亲说过——不准她再踏出房门一步。
“哦!”
蒋儿恨恨应了一声,依旧翻戏本子,也不去凑热闹。
翻了一会儿,便感到不对劲起来。
她开始头晕眼花,更兼一种手脚无力。戏本上的小画、小人通通变得模糊。蒋儿仔细盯着书册,想看清楚,越是用力,便越没了知觉。再有知觉时,天已经黑了。
清明端着个碗,正守在床边。
蒋儿已被换上了干净的衣服,就连头发都重新梳洗了一遍。
清明说:“小姐,你吃点东西吧,夫人就来…”
“谁来都不见,不许开门。”蒋儿嗓子干哑,艰涩地说。
不知事情作何处理,蒋儿果真不曾见到母亲。她仍然不吃东西,也不吃药,惊蛰急了,便趁蒋儿睡着悄悄给她灌参汤。惊蛰一勺勺将汤往蒋儿嘴里喂,蒋儿被吵醒了,她揉揉脑袋,看到惊蛰眼里都是泪水,清明眼下都是乌青。
蒋儿愣住了,坐在床上愧疚而不知所措。
那两人不敢说也不敢动,就默默陪着。
蒋儿道:“我饿了,想吃粥。”
惊蛰猛地笑了。清明立马端了粥来,还是热的。于是蒋儿知道,所有人都在陪她。
自那之后,蒋儿午膳吃一碗饭,下午喝一碗汤,晚上用一碗粥,其余时间就坐在窗前翻戏本,无论再有什么人来,她既不吃东西,也不说话。
清明端来山珍海味,问道:“小姐,饿了吗?”
惊蛰端来鲍鱼海翅,问道:“小姐,用膳吧?”
蒋儿只是摇头。
江南的奇玩珍宝、世间的美味佳肴开始不停歇的进出听竹苑,蒋儿看了又看,坚决不动,誓要和父亲抗争到底。
老学究待了两日,看了两日,劝了两日,终于垂头丧气的走了,边走边骂:“挥霍任性、骄生纵养,孺子难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