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先祖,享着荣华富贵,本以为一生到了,闲散安逸,却不料在四十岁时,忽然日日做梦,噩梦连连。梦的都是沙场干戈之事。功名富贵,尤其是战功赫赫者,有那个不是刀砍斧剁、横冲直撞得来的,手下杀死的敌将兵卒难以计数。如若自己是个柔慈之人,那么心中不忍对自己来说便是个难解的心结。我先祖噩梦连连,起先是夜间有一次二次,后来发展到即使白昼间也会出现噩梦,甚至一时打盹儿也会有被杀之人的恶影拂过。虽说有官职加身守护,但是日久也是难以忍受。后来我先祖寻到周公旦,述说了自己噩梦之苦,周公便用了自己的修梦之法为我先祖疗治。噩梦消除之后,我先祖感叹自己杀孽太重才会有此恶报,便不再涉及干戈兵戎之事,拜入了周公旦门下,修习梦学。自先祖承学此法,如今已历经千年,我们蒙府守护传承的便是这修梦之法。
“修梦之法在蒙府传承,千年之间也经手疗治过大小人物不计其数,其中不乏帝王将相,也有黑头草民。这世间人人都会做梦,有人梦喜,有人梦悲,有人梦善,有人梦恶。梦由心发,根苗在于做梦人的经历境遇。有人厌恶自己所梦之物,便想摆脱梦境纠缠。自己想要如何处置,便去寻找梦学传人。心狠者便请斩梦人斩之,以后不再做此类梦,或者斩梦除根,以后连梦也不做了;多数人不知轻重,不敢贸然斩之,便寻的是我蒙府的祖先。
“春秋时期齐国有个襄公,品行甚是恶劣。年轻时候便与自己同父异母的妹妹唤做文姜的私通乱伦,文姜嫁于鲁国桓公之后,二人不再见面。但是有一年鲁桓公与齐襄公在泺地会见,然后和夫人文姜来到齐国。齐襄公再度与她私通。鲁桓公知道后,便斥责了文姜,文姜将鲁桓公已知道事情真相的事情告诉齐襄公,并哭诉丈夫对自己的斥责,齐襄公便下定决心要杀了鲁桓公。齐襄公设宴招待鲁桓公,将鲁桓公灌醉后,派公子彭生帮助鲁桓公登车,就势将鲁桓公勒死。鲁国人自然是恼怒异常,要求齐国对鲁桓公之死负责,给鲁国一个交代。齐襄公思来想去,便把公子彭生杀掉以消解鲁国人的愤怒。
“公子彭生本是奉了襄公之命来做下杀人的事情,却被襄公杀掉,自然是怨愤异常。彭生在被杀之前,要将一切都告知世人,并扬言做鬼也会回来找齐襄公报仇的。齐襄公听到彭生的话传到耳朵里,心中紧张。后来一次,齐襄公和自己的堂弟公孙无知一起去沛丘狩猎,迎面跑来一只大野猪,手下有个随从大喊是彭生,齐襄公怒气冲冲,怨恨彭生死了化作野猪也要来找自己,便搭弓拉弦要射杀野猪。谁知这野猪竟然像人一样站立起来,大声嚎叫,齐襄公吓破了胆子,从车上掉了下来,鞋子都摔掉了。回宫以后,这齐襄公便生了恐惧之疾,夜夜噩梦,梦见彭生来找自己报仇,有时候又梦见那头大野猪站立起来朝自己大声嚎叫,獠牙血舌。襄公每每从噩梦中惊醒,吓得大喊大叫。一国之君如此心神不定,可是大不吉祥。宫中寺人便为国君寻访名医,寻到了我的第八代祖先。我祖先瞧了齐襄公的噩梦之境,心中鄙夷其为人,本不愿相助疗治,但是又念着上天有好生之德,便为这齐襄公做了修梦之术。齐襄公梦不到彭生鬼魂了,但是作为一个国君,淫乱不堪,言而无信,始终是逃不过一个天理循环、报应不爽的啊,后来还是被人杀了。”
朝员外听这老者所言,蒙家代代相传,可谓是源远流长,忽的想起这蒙姓一族来,便问道:“先生,莫非这秦时的蒙恬一脉也是贵府祖先?”
老者笑笑:“我祖先至秦时已经传至第十六代,不过和蒙恬将军之间并非同一支脉。蒙恬将军和我祖先颇有来往,具体怎样的关联,现在我也不是很清楚了。蒙府至汉末之后,兵荒马乱,人丁便不甚繁茂。这一代代流传下来,努力维持守护,倒也不至于断了这周公梦学余脉。”
看看夜色太深了,老者便说:“您还不愿意去睡觉吗?”
朝员外一阵尴尬,便起身告辞回自己屋里睡觉去了。
翌日晨光熹微之时,朝员外便又醒了,听得外面院子里已经有了蒙府少年的洒扫之声。出了屋子,踱步至院中,见那老者精神矍铄,在缓缓打出一套拳法。
老者打完收势,对着朝员外道:“用罢早饭,我们再商量一下公子的修梦之法。”
朝员外略有疑惑,不是修梦吗?怎么还有别的事情吗?便作揖问道:“先生按照贵府妙法施行便是。”老者笑笑。
早饭简单清淡,不多时便吃完了。老者吩咐少年收拾碗筷,自己邀请朝员外去里屋详谈。
里屋里,朝公子已经醒了,也正在吃早饭,见二人进来,公子行礼寒暄。
老者说:“二位,蒙府这修梦之法,传自先祖,修习的是修改梦境的技法。可以将你厌恶的梦境修改为你喜欢的,可以全部修改,也可以部分修改,这一切就看你们父子的要求,尤其是的公子的要求。修梦之法不同于斩梦,斩梦一刀下去,斩断做梦之心,如同拔草除根,日后便不会再做此类梦境。这一点,昨夜我已经同老先生讲过,其害处在于日后便少了些许的情趣。梦者,心中所念所想者也,根于命数,成于气运。命数不可改,气运颇可修。二位,可明白这其中道理?”
朝员外年岁大,听闻过类似的言语不少,朝公子也是勤学广涉的年轻人,自然都明白这其中的要紧道理,父子二人便点点头。
老者继续说道:“二位明白最好了。修梦之法不影响人的命数,但可以对一些具体而微的部分做以修改。先生和公子这是定了方向,我便放心了。不过,先祖之法传至现在,已然千年之多,千年流转,修梦之法在蒙府也有些许的变化。修梦之法,本是用心经口诀加以技法,来将厌恶的梦境剔除出来,投入化梦散中浸泡消解,然后依据做梦人之所求,先画下想要的梦境,必须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差池,所求梦境的人、事、物还要以色彩涂染,最后将这色彩斑斓的新画梦境以技法填入做梦者的梦境之内,使之与原来剔除过后的梦境周密贴合,达到严丝合缝的程度才算成功。不过,这种要颇费些时日。”
朝员外忙道:“先生言下之意,是有另外的简洁变化之法?”
老者哈哈大笑,略微沉吟了一时,又说道:“简洁之法,依然是按照做梦人要求将厌恶部分剔除,不过这剔除出来的梦境部分,不将其化掉,而是保存起来。”
“保存起来?”朝员外父子一齐问道。
“对,保存起来,”老者笑笑,“保存起来的目的有二,一来万一日后本人又怀念那种梦境,我们可以再将其填入到做梦者的梦境之中,二来嘛,可以将其出售……”
“出售?”朝员外父子又是一次大惊。
“对,就是出售,”老者谨慎地说,“出售给那些想拥有这种梦境内容而不可得的做梦者。”
朝员外父子此时已经惊愕得合不拢嘴了。
老者似乎已经料到他们的反应,也不多管,继续说道:“将这剔除的梦境出售给需要之人,同时可以买那些别人剔除的梦境内容来填入公子的梦境。这一买一卖,不用再描摹涂染,省却了许多时间和心血,是个简洁的法子。当然,一般来说,卖梦的钱财和买梦的钱财是可以相互抵消的,除非两个梦境内容的质量水平差别太大会产生差价。当然,差别太大,对方不想要,我们还是会用原来的方法为做梦者补入新的梦境。”
朝员外有些颤抖,惊惊问道:“这便是所谓的变化之法?请恕小老儿见识浅陋,一时……”
“一时难以接受,”老者接上了朝员外语塞的部分,“蒙府千年以来兢兢业业修改梦境,后来努力钻研、多年摸索,发现剔除的梦境可以保存,既然可以保存,那便可以再转移、利用,因此便产生了买卖梦境这简洁的修梦之法。这数百年来,买卖梦境的生意还是成就了许多做梦者的。”
朝员外提出了担忧:“按理说,买梦来得要简洁迅速一些,不过,小儿这梦里多是恐怖之色,不知有谁会买这样的梦境啊?”
老者说:“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这一点,您大可放心。有人喜欢其乐融融的梦境,有人喜欢阴森恐怖的梦境,这并无什么根本的分别。公子想要安宁平静的梦境,自然便有人想要恐怖阴森的梦境。不过,毕竟后者属于少数人,可能要细细搜寻,还得多费几日。”
朝员外看了看儿子,儿子点点头,二人一起说道:“全凭先生做主。”
老者说:“那两位就在府里多住几日,我这几日细细搜寻,为公子寻一个合适的买家,当然也寻一个公子想要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