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蝉鸣响动在一丝无风的静滞的空气里,泡桐树伸拉着干枯颓疲的老枝桠,有几粒缺乏生气的干瘪的老花骨朵吧嗒一声掉落地下。暑气自柏油路面热腾腾地向上,自人们的凉鞋底开始一路顺着脚踝、腿脖子、男士的短裤头、女士的扯花裙子勇往直前地往上蹿。
女人用她丰润的手臂擦了擦额上豆大的汗珠,“就是这里的了吧?”
她抬头朝上看,矗立在她面前的是一栋六层高的小楼房。沿着这条街,左右两边还有一丛丛一簇簇许多许多类似于眼前这栋的六层小楼房。
这条街就是幸福街了。这条街是一条社区内部路,左右两边几十上百的小楼房合并起来组成了幸福街社区。这是一片A城N公司开发的企职工福利房社区。
最近幸福社区陆陆续续迎来了自己的第一批住户,大家大包小包的托运行李家具,住进幸福里。
“对,就是这里,1号!”男人平时都是十分严肃木纳的,但搬进幸福里,今天却也表现出十分的精神气。在找到这个幸福街1号楼之前,他已经带着女人兜兜转转了大半天。在众多长得很相似的混凝土小楼房里,他们在寻找包含着他们安身之所的那一栋。
“别看了,就是这里,过来搬东西。”女人以其一贯的泼辣招呼着男人,他们从一辆平板车上将一个床板、两条板凳、一个用旧被单包起的叮铃哐啷的家什件搬到地上。这就是他们全部的行李了。
就在女人从平板车上把家伙事搬下来的空档,一辆东风小汽车开了过来,咔嚓一声停在1号楼的楼下,一对四十岁上下穿着干净体面的男女从车上下来,经过女人身边看了一眼女人,然后双双进了小区单元门。男人和女人走进单元门后小汽车倒车从楼门巷子里开出来,然后呼啦一声顺着幸福街开走了。
女人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她认为自己之前在职工分房办公室的大闹一场实在是太正确了,要不是自己闹了一场,以自己男人老张这唯唯诺诺的性子,指不定就真被分房办公室里面那几个孙子分到守在垃圾站正门口的房子里去了。老张是公司勤勤恳恳工作了十年的老员工,可就是因为与世不争,太老实好说话,所以在公司分福利的事情上总被人欺负。
可是现在不同了,自从自己前年跟老张结了婚,女人就热情的帮老张张罗起生活、工作里里外外的事情,她暗下决心要帮助老张重整旗鼓,让老张带着自己和孩子过上好的生活。
而刚刚上楼的这对男人和女人就是N公司某建筑分局的局长夫妇。女人美滋滋地在心里盘算着未来幸福生活的图景。她一想到自己的男人老张马上要跟局长夫妇成为邻居就感到莫名的兴奋喜悦。她想自己的男人虽然老实,但干起活来有种老牛的踏实和莽劲,如果能得到局长的赏识,或许三到五年从基层升到小组长就有指望了。那个样子的话老张的工资就能从十五块涨到二十,那么自己就能用每个月多出来的钱给玲玲买上羊奶粉,还能每隔几个月省出一笔钱来给自己扯花布做新裙子。再往远了看,或许老张还能在事业上更上一步呢。
就在女人得意洋洋地在心里规划起未来的生活图景的时候,一声孩童的哭声哇的一下划破天际。
这孩子摊开两条腿坐在平板车上,两只小手吃力地拽着身前红条纹衣裳的前襟。她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在哭泣,或许因为太阳晒得她头皮疼?或许因为平板车上的木刺扎得她屁股疼?或者因为她不满于受到冷落的不安全感?总之她哭得伤心难掩。
“哇…妈妈!”孩童使出吃奶的劲号啕大哭,全然不顾鼻涕已经被挤出来挂在脸上。她的脸那样小,身子那样瘦而单薄,单眼皮还看不出未来的样子。
此时此刻,我透过记忆的毛玻璃,让镜头一晃,穿过记忆里炎炎的夏日、飘飘荡荡的樟树叶、烧焦味道的柏油路,聚焦在记忆中那个蜡黄小脸拼命哭泣的孩童身上。
那是1989年的我,那时候的我还不到两岁。
我透过记忆看着孩童时候的自己,我很想将那个小孩温暖的抱起,柔软地揽进怀里。
我很想摸着着孩子的头,轻声细语呢喃着告诉她,“傻孩子,别哭了,省下一些力气。未来的你还有更多的磨难要经受,哭也解决不了问题。可是你看,你最后不还是长大了,你长成了现在的我。我多希望你能早一点明白未来的道理,每天只需要快快乐乐地长大就好了,因为痛苦不会减少,但坚强会一直伴随你。”
可是,记忆它像一条难以捉摸的无形的怪兽,它看守着那些或好或坏的过往,它只让你能飘渺的看到过去,却不让你改变过去。
我只能这样静静地看着过去的自己,她依然那样撕心裂肺地哭泣着,一点不像会要停下来的样子。她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为什么哭得那样伤心呢?
好在,那孩子的哭声引起了女人的注意,女人转过身来一把抱起了孩子。
“别哭了,你看你,把衣服都哭花了。”女人的手臂有力地抱着孩子,另一只手还能腾出来扯起地上一只布包裹。她一遍颤动着手臂哄着哭唧唧的孩子,一边对身旁的男人说,“走,我们上楼!”
女人的背影艰难又有力,她一步一步走入幸福街1号楼一单元的楼门内,对她而言她的幸福生活正要开始。
男人赶紧也扛起两条板凳一个床板跟上,他用尽全力搬动他一次性所能搬动的最多的东西。
这个男人就是我的爸爸,我那个叫老张的老实巴交但是心底善良温顺的爸爸。
我看着他们走进了一号楼,开始了他们幸福街里的新生活。
记忆啊记忆,时光啊时光,我能给过去的他们一些些启示吗?我想让他们都过上更好的日子,可是在那些过往的漫长年岁的老时光中,仿佛苦难才是主旋律,唯一的不变的主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