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人如此大胆!?”
“哈哈,笑话,黄口小儿,也敢妄谈《天论》?打哪儿来回哪去罢。”
许宣的出现自是引来一番鄙夷。
但也有人认出他来:
“咦?是零陵县的许宣?他怎么来了?”
“哦?你认得他?”
“何止认得,咱们还是同学呢,此人天赋异禀,确有大才之资,听说明府君对他很是赞赏,不日便要去参加州试了。”
“啊?州试?看来真有几分才学。”
此话倒非虚言。
别看此地文人士子成群,其实有资格参加州试的并无几个。
大多是来碰运气的无能之辈。
真正有才学的人,绝大部分时间都用来读书了,哪有空来溜须拍马?
而对于这样的人,柳宗师也时常亲自接见,如此才传出愿意指点晚辈的名声,引得众人来此。
“许兄,今日怎有空来法华寺?也是来许愿的?”
议论声中,一位眉清目朗的少年缓步行来,与许宣见礼。
正是认出许宣的那个。
许宣拱手回了一礼:“原来是李兄,许久不见,李兄可还安好?”
少年道:“安好,劳烦许兄牵挂,只是今日柳公心情不佳,却是无缘得见了。”
许宣则道:“得之我幸,失之我命,李兄乃有真才实学之人,所谓实至名归,何必患得患失?”
少年一想也是,便笑道:“还说我,许兄你不也想见一见么。”
许宣道:“如李兄所言,我只是奉母亲之命前来许愿,能否见到柳公并不重要。”
听他这么说,旁边众书生愈发鄙视。
两名同显弟子跟是说道:
“装腔作势,若不重要,何用高呼?”
“就是,柳公最欣赏坦诚之人,你这般虚伪小辈,怕是见不着咯。
许宣也不以为忤,只扭头瞥了一眼:
“正因为心中无邪,所以声朗身直,倒是两位,手舞足蹈,大声喧哗,成何体统?”
一下把两人怼得说不出话。
更引得那守门人为之侧目。
心道此人身姿挺拔,目光清正,的确不是一般人。
便忍不住道:“小子,你说你知《天问》,要与柳先生共论宇宙洪荒,可是戏言呼?”
许宣还没盘口,旁人便道:
“自是戏言!天道缥缈,屈子尚不能知,柳公虽对,亦有所不尽,岂是一黄口小儿所能妄议?”
守门人也是这么想的。
毕竟自家府君乃当今文坛领袖,与韩愈韩使君并称“韩柳”,曾公举改革大事。
又与王维、孟浩然,挚友刘禹锡等人齐享盛名。
此等人杰都不能说清的事情,一个小书生怎么可能知道?
然而许宣却大言不惭起来,只见他拱手一礼,开口道:
“好教尊驾知晓,晚生虽仰慕先生才学,但更敬先生为人,先生向来刚正不阿,我若满口谎言,即便见了,岂非要让先生臭骂一顿,然后赶出寺外?”
“故此,晚生虽所知不多,却也自有见解,正要与先生分享。”
“尊驾若是不信,可替晚生带一句话。”
守门人奇道:“哦?什么话?”
倒略有几分期待,想听听究竟是何等惊人之语。
其余人等虽是不屑,却也投来目光。
便见许宣负手在后,缓缓说道:
“圜则九重,孰营度之?”
“人曰:无营以成,沓阳而九……蒙以圜号。”
“我言:天无人营,却非阳气,更兼浑圆。”
众人闻之,先是一愣,旋即大惊!
“大胆!竟敢妄议先贤!”
“胡言,一派胡言!敢当面驳斥柳师,你以为自己是谁!?”
众人愤然说道。
无他。
只因这一句话,其实是三句话,却质疑了两位前辈。
第一句出自屈原《天问》,是屈子问天,探索宇宙起源的种种问题。
第二句出自《天对》,是对《天问》的回应,而作者正是柳宗元。
虽然他们也不知道答案是什么,但你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这两位都不行,只有自己知道,这不是哗众取宠么?
因此,就连那位姓李的同学也不禁苦笑:
“许兄,你向来宽厚平和,今日怎如此冒失?”
唯独守门人看出许宣不似作伪。
至少眼神很真诚。
那么不妨传个话,反正柳公自有分辨。
于是回道:“请在此稍等,我这就去请示先生。”
……
却说此时。
看门人传堂而过,一身便服的柳宗元正把卷沉思。
他来到永州已近十年,对时政的感悟早已不似当初。
写文表达不满又有什么用呢?
《捕蛇者说》被人传到京中,时局并无任何变化,民生反而愈发凋敝,那些腐败官僚也只会愤怒不满,迁怒于他。
近来又传言皇上沉迷长生之道。
恐怕这大唐江山,时日无多了。
苦思既无裨益,不如寄情于山水,至少悠然自得,可得解脱。
就像好友梦得所言: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
“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
是以近来指点后生晚辈的心思也逐渐淡去。
不过这厮倒不怕打脸,近来又说什么:
“何处秋风至?萧萧送雁群。朝来入庭树,孤客最先闻。”
你这憨货,不是要引诗情到碧霄么?
怎还自称起“孤客”来?
一想到老友如今也飘零在异乡,不由心生思念,提起笔来准备给他写信。
便在这时,负责守门的属下进来了。
对他说道:“使君,门外有一后生求见,说自己知道《天问》,想和先生一起探讨宇宙洪荒。他还说……那天虽然没有人管,但的确是圆的,也并非由阳气构成。”
“那后生胆大妄言,还请先生分辨。”
柳宗元闻言,眉头一皱,就要出声呵斥。
但转念又想,此事真伪,自己的确不知,也未有实证。
心中倒生出几分好奇,不知那后生缘何这般认为。
“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倒不妨见他一见。”
一念及此,便挥挥手道:
“请他进来,本官正要请教。”
随后,消息传到门外。
“许郎君,先生请您进去。”
众书生一片哗然。
有人不信:“什么?柳师还真见了?这不可能!”
也有人质疑:“荒谬!此人分明是故作惊人之语,想吸引先生注意罢了。”并提醒道:“您快去告知先生,让他莫要上当!”
更有人心生不满,直接掀桌:
“原来柳师也行沽名钓誉之事,连这种人都见,吾去也!”
不管旁人如何反应,许宣却是微微一笑:
“如此,便多谢了。”
模样“谄媚”,引得众人脸色愈发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