瀚海*支彝古寨(五年前)
他是在支彝古寨捡到她的。
九月的戈壁滩黄沙漫漫,起伏的风沙海浪层层席卷,把头顶的天空都染成了枯黄色。站在干裂的河床上,遥遥能听到远处风撕扯胡杨的声音,如同伶人手下的那把断琴,迸发出铮铮哀鸣。进入瀚海腹地后,他作别异国的驼队,独自一人徒步前往驼箓山,一个人径自在岁月里穿梭,太阳拉长了他映在沙子上的背影,身后只留下一串绵延的脚印,沙海呼啸,千年如是。
斜阳微醺,西方还残留着几抹酡红。夜幕初上时,他缓步踏进这座荒凉的古寨,颓墙碎瓦,断壁残垣,烧焦的尸体裸露在大风里,从满眼灰烬中仿佛还能闻到前日的血腥。荒烟蔓草,血肉风干,战斗的凄惨历历在目。而三天前他看到的还是支彝古寨完整的百年繁华。
支彝寨被毁,恐怕更没人愿意来这荒凉的地方了。瀚海本就少有驿站,不想平凉城的马贼敢染指驼箓山,支彝寨几千居民尽数被贼人屠戮,这一战,直接断绝了从东向西的通道。
天边隐隐泛出神圣驼箓山雪白的轮廓,大地也将没进北方溟濛的青蓝色天幕。他把龙剑用粗麻布裹起,靠着避风的半壁頽墙,闭上眼,漫漫等待长夜降临。这时,耳边出现几许嘤咛,声音断断续续,细小的童泣穿透墙壁竟也磨出了菱角,一寸一寸,敲开他的耳膜。
顺着被烧毁的土屋摸进去,掀开一席浸了血的苇箔,单薄的棉布裹着小小的生命。是个婴儿,样子不足五个月,紧闭着眼睛,嘴唇因缺水皲裂,婴儿已经哭不出声音,形容枯槁,奄奄一息。
他转身欲走,脚还未踏出屋檐,忽起的砂砾比他的龙剑还要锋利,割得他的脸生疼。抬头远望,沙尘暴就要来了。破落的古寨必将摧枯拉朽般匿迹在大漠深处,他闭眼感受了一下眼睑上最后一点阳光,咬破手指转身放入女娃还未长出牙齿的口中。
多年以后,她为不知喂养自己的母乳从何而来喋喋不休,他只得用手在地上写下一行字:你喜欢血。
北溟*帝都*雁翔镇
数九寒天,冰封雪冻。
北溟国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掩在了严寒里。
今年北地的冬天来得格外早,未等秋华落尽,霜层尽染红枫,日子就在纷飞落雪里悄然骗过了秋季。帝都城外,雁翔镇前。深邃的风吹响了遥远的马铃。
一骑烈马自红尘踏雪而来,在蒲元客栈前打马停顿。马上的男人身着东胡麻布淄衣,头戴玄色山狐裘皮帽,打定主意后,翻身下马,随手将马髻递给前来接手的店仆,路上颠簸一身风雪,初进门时经过酒气氤氲仿佛一座臃肿的雪球。
要二斤烧酒,靠墙内廷温暖处落座,女童方才从男人厚重的衣裹里爬出来。眼见四下里雾气朦胧,板凳桌椅上都是些身宽体胖的汉子,却不怕生,迎着众人目光爬到男人右手边,径自坐在桌子上,支着纤细白嫩的小手向桌下火盆取暖,不理会嘈杂的周围。
蒲元客栈开在城外,接待的都是来往的商人镖客,这带着孩子来吃酒的还真是少见。不过,最近北溟变了天,人们关注的重点不在孩子身上。
呦,又是位异乡人!
怎么讲?
没发现最近帝都的外来人很惹眼,听说前几天摩猎王在梨花宫里被贼人杀了。旁桌白发飘飘的老者瞪着浑浊的老眼扫视四下,众人一扫慵懒直起腰板的动作让他很是满意。
什么?怎么可能?邻座一个深眼高鼻、貌似鞑靼族的人不满地吼了一声。
我说,三天前,摩猎王被人杀了,王族马上要在帝都清洗外来人。
摩猎王?梨花宫?你这老头又要说笑了。摩猎王正要踏平天下,早就听说要起兵六十万南下攻取中原、江南和雷泽。巫訄神师的手段我就不说了,摩猎王可是青原出身,那叫一个武艺超群,曾与青原的狼王交过手,你是从哪捕风捉影听来的。坐在老者对面的年轻人看样子十分推崇摩猎王,手指叮叮当当敲着桌子,似乎在表示不满。
谁知道呢?先入中原,后灭泽川。摩猎王要是真的有个三长两短,没人兑现这歃血的誓言,对天下来说恐怕是好事。靠近门的一桌,几个商人低眉颔首,小声嘀咕着。
邻座的鞑靼人起身大声呵斥道,老头,看你们几个的样子不是土生土长的北溟人吧!这里可是大溟国的帝都,真要清洗外族人,你们这些下等人首先就得死,北国的风头紧,不像你们南边的人好说话,小心别闪了舌头。
老者吃了一惊,马上又低下头讪笑到,小民自是向往大溟国的神武才举家迁徙至此,不敢高攀圣族,只求给个活路,以后小民绝对管好自己的嘴,多谢兄长提醒,多谢兄长提醒。
与老者同桌的,应该都是从幽云那边迁来的汉人,此刻没有一个敢吱声,有个衣着华贵的公子在袖子里来回摸索,似乎想要用银票息事宁人。
鞑靼人没有丝毫想要打住的样子,端起酒杯趾高气扬地走过去大声叫嚷,故意引人注意。摩猎王天生神勇,万夫不当,天底下谁能找出第二个可以相提并论的人,想当年南下,七日连拔幽云十六州,你们这群幽云来的贱民,摩猎王站在你们面前时是不是都吓得尿了裤子,现在敢大言不惭的造谣生事,莫不是中原派来的细作。
老者几人只能尴尬的陪笑,不敢言语。
小小的客栈里充斥着鞑靼人的狂笑,这时细眼分辨,才发现大部分都是北方旷野撒泼的蛮汉,几个幽云人却有几分扎眼,老者抿紧了嘴卑微地低着头,这一桌人像风浪里摇摇欲坠的孤岛,马上就要沉没在茫茫海上。
店家恐怕多生事端,拿了一碗热粥放与女娃面前,转移话题道。这娃娃生得真是漂亮,酒肉太腻了,不如喝些热粥养身子。
众人转头看时,女娃娃也不拿碗来喝,竟伸手拿了一块牛肉含在嘴里,费力的囫囵。又双手捧起相比自己硕大的酒碗喝了几口,样子可爱至极。女孩身边的男人一直自顾自地吃着肉,待女娃把酒碗放下了,满上再喝。两人一个比一个吃得香,谁也没有要碰那碗热粥的意思。
好生奇怪,哪有人会给这么小的孩子吃酒肉?
角落里光线昏暗,只看清男人皮肤黧黑,侧脸轮廓锋利,眼神不含惊涛骇浪只有几抹淡淡的刚毅,虽络腮青茬胡子纵横,却也透出中原人几分陈雅之气。想必这是一个见过世面的男人,能在众人嬉笑怒骂间坦然自若,应该不是普通的游人。
酒馆里的汉子大多数是帝都外的牧民,与蒲元店家熟识,见男人不理会店家,有几个想要帮忙出头。
一只不安分的手落在男人肩膀上,钝哑的挑衅道。怎的?店家的好意不想接受啊。
男人的手端着酒杯顿了一下,气氛骤然凝结,客栈里所有的人都停了下来,把不怀好意的目光压向这里,时间慢了下来,好像能听到雪花落地的声音。这北方人向来看不起中原人,但是谁都知道,能在这风雪里打马过路的中原人肯定也不是什么简单的人,但此时鞑靼人众多,言语上沾满的轻蔑之意,真要打起来,胜负难分。甚至有人已经拿手按住了腰间的弯刀,只等有人发难,撕破这僵局。
正在这时,女娃吃饱了,伸出纤细的胳膊伸了个懒腰,拽住了男人右手的衣袖。
那只手依旧停在男人的肩膀上,鞑靼人皱了皱眉眉头,放下手中的碗,朝着角落走来,每一步都走得异常闷响,像踱在店家主人的心脏上一样。
蒲元客栈外,一串清脆的马铃由远及近,就在鞑靼人的阴影马上盖过男人的桌子时,一个声音破喉而出。
不好了,王,驾崩了……
半晌,客栈里诡异的凝重变了味道。老者浑浊的眼中突然泛起了光,立刻挺值了身子。众人侧耳,有个传话的活计一头撞进客栈门里。鞑靼人两三步夺路而过一把抓住伙计的衣领。什么?你刚刚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不好了不好了,摩猎王前天死在了梨花宫的金殿上,济格可敦发令举国服孝三个月,在此期间,所有人等不许私自通商贸易。
不可能,你要是再乱说我这就打死你。鞑靼人目龇欲裂。
没有没有说谎,小的晌午时分,亲眼见到王族的人集体去巫狄神庙抬羊灵。
不可能,摩猎王怎么会死?
不、不、不知道,消息刚刚传出来,可敦立刻限制了帝都皇城内外,马上又封锁了消息,现在王到底什么样谁也不知道,不过,不过小的听说摩猎王是被人一剑封喉钉死在金殿盘龙柱上的,可敦马上要拿外族开刀,只要是有嫌疑的格杀勿论。
客栈里长了脖子的人完全没了闹事的心,都歪着脑袋竖起耳朵。店家主人铁青着脸,快步走上前来,细听经过。
男人桌上的酒正好吃空。女娃把牛肉用黄油纸包好,抱着一头钻进男人的衣襟。男人留下银锭,拿起龙剑,转身走出客栈。
转眼,马匹孤单的轮廓淹没在茫茫大雪里。
麻,我们是去拿赏金吗?苦儿的小脑袋微微探出男人的胸膛。
叫麻的男人低低唔了一声。
北溟*帝都*皇城外围
城关横亘护城河,生生割裂两世繁华,城外荒凉,城内凄凉。
烈马一声长嘶,前蹄惊起大团大团的雪花,寒风斗转裹挟摔在紧闭的城门上。城墙上的铁甲兵眯着眼,呵欠在眼前打着转,无聊胜却墙下是非。
什么人,没看见封城了,快滚。
麻伸手护在苦儿探出的小脑袋上,示意抱紧。
看什么看,还愣着不走。城门外的铁甲卫兵举戈指向麻。
既已提三尺龙剑,又何惧俗世藩篱。龙剑优雅地在空中翻了个身,卫兵眼前一瞬间晃过紫色的闪电,随着一声巨响,两扇城门轰然倒地,帝都门户洞开,风雪立刻迫不及待地翻涌冲入,麻引马越过缺口,挥鞭扬长而去。
疯了疯了,竟然、竟然敢强闯帝都。护城卫兵们全部呆在原地,武器七零八落,半天才有人哆嗦出一句话。
皇城外围一处深巷,飞雪漠然敲打着朱红迦南木雕花凤翔窗,偏僻的门面布置的精致却没挂任何牌坊。里面少许光亮,水曲柳木桌上一灯如豆。大约数十人切切唠唠,似乎商议着什么秘事。
门忽然被推开,漆黑的影子逆光站在门框里,刺目的光把厚重的身影映衬成盲区,看不见不速之人的表情,只是由本能生出一种不想预感。
麻的脸渐渐明晰,扫视周遭大都是一派欲拔剑相向的面容,一女子模样的人脸上挂着不太协调的肃重,样子应为首领,麻直视过去。
青布广袖长衫的女人愣了一下,随即凝脂玉面上又挂上笑意道。我之前听人说中原有一侠士,人称“沧烬铁剑”,所受理的托付没有完不成的,我青溟帮放出风,能取摩猎王之人头者当为我帮香主,不问先生当下过去,不计较先生孤秘的剑法,单单这勇猛定能服众。不知先生可有意助我青溟帮一臂之力,摩猎王一死,可敦难已服众,前朝难民必摩拳擦掌准备起义,我青溟帮久居北方,深谙时政,反溟之事,易如反掌……
麻半张脸浸在光影里,似乎在冷笑,也似乎没有动过任何表情,只淡淡晃动了腰间的钱袋,示意自己只要银子。
钱袋晃动的声音虽然不大,却足够打断女人的话语,女人干笑了几下道。莫不是嫌弃我青溟帮紫华堂分舵,先生神勇盖世无双,若肯加入,我可以马上退位将堂主之位拱手奉上。
堂中众人顷刻全部站起,有人大声喊道。堂主不可大意,紫华堂乃帝都方面之枢纽,怎可-----
声音就好像尘埃一样不安分,空气里没有丝毫预示,突然躁动,光线一闪之间瞳孔突然致盲,待再次睁开双眼,一把漆黑的巨剑横在女人和麻之间,一端握在手里,一端正架在脖子上。
麻面无表情,再次晃动起钱袋。
女人谨慎地吸了口气,脖颈上冰凉的触感让她觉察到了麻的决绝,女人的瞳孔突然像将要反击的猫遽然收缩。好个“沧烬铁剑”,果然凌冽,你可曾想过你怀中的女儿。
纤指所向,带着愤怒和不甘,指着刚刚睡醒的苦儿,苦儿费力地从衣裹里伸了个懒腰,丝毫没理会周遭剑拔弩张的压抑。
麻的剑又上前递了一步。
有人已按耐不住,急忙丢出一个绣花布包裹,在大堂里撞击出沉闷的响声,从声音判断,十一锭黄金,应该只多不少。
这时怀中的苦儿睥睨了女人一眼,似乎很不感兴趣,转身趴在麻的胸膛上又睡了起来。
麻空洞的眼睛扫过众人,用龙剑挑起包袱,缓步出门。
不是所有的狩猎者都喜欢杀生,人本能讨厌那些不明事理却心存侥幸的人。弱者想要打败强者只能想到一击必杀,但又有几个人知道最不能下手的地方就是背后。拥有绝对的力量的人,才会把后背留给敌人。
不知道是谁手中刀剑与剑鞘发出轻微的摩擦让麻皱起了眉头。
窗外的雪,飞的越来越急。街道外,北溟卫兵沉闷的杂沓越来越近,戈戟在寒风中交响。从风声中就能嗅到铁甲兵乌青的长列,和随风乱舞的棕褐色长旗。
原来多耽误片刻,就会生出不必要的麻烦。
龙剑呼啸,一剑穿入最后一个刺杀者的胸口。麻出门急忙解了马髻,御马而走。
此时,紫华堂里已是浮尸一片,尸体上流出的鲜血宛如盛开在九月的金菊,深红着、妖艳着,在心脏处安安静静绽放,又安安静静枯萎,那些不偏不倚的血痕让人恍然发觉,杀人也是一种艺术,这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从阁楼之上跑下来的帮众提剑想要追击,被厅堂之上唯一站立的女人何止。整场战斗的开始、结束都是因为她,她却从未出手。白皙的脖颈上慢慢淌出一丝鲜血,直到流了下来,堂主方才用手遮了,却还是呆呆望着紫华堂外白雪苍茫的天空,怅然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