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个黑夜里，他仰望天空，总想起她那双星星闪烁的眼睛。
炎炎夏日，白冉和师傅一起去盛宇集团上门拜访。盛宇集团是本市最大的高端染料及助剂企业。
庄志铭早已启动汽车发动机，开了冷气，在单位停车场等她。
只见她穿着白色衬衣、黑色西装短裙，一身标配行服。
一日既往的肩膀上挎着那个米白色的大包，一叠厚厚的资料探着头伸到包包外。
平时披着的一肩长发，今天扎成一个马尾，随着敏捷的脚步左摇右晃，露出光亮的额头，更衬托一张脸小小的，一双眼睛格外凸出。
飒爽之余又不失青春活泼。
庄志铭坐在驾驶位上，看着自己这个徒弟，心里很是满意。
不到两年的时间，他已经为行里培养了一名非常出色的客户经理。分行已经有好几个部门明里暗里的找他要人了。
庄志铭却认为让白冉在基层多历练几年对她职业成长更有利，所以一直没松口放人。很奇怪，白冉也一直没找他谈论过这个话题。
或许在银行有一颗上进心的人都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在基层做最核心的公司业务，才能让一个人快速成长起来。厚积薄发，对这种没有背景的小姑娘才更有利。
庄志铭也是从一名信贷员做起，靠自己的实力一步步走过来的，走到今天支行行长的位置。
现在他还不到35岁，作为分行管理层的后备力量，凭着他在分行、总行的口碑，更上一层楼应该是不远的事情。
大学毕业后，他就进了这家单位，他爱这份工作，对单位有着深厚的感情。也毫无保留地培养着、呵护着白冉。
他想这个小姑娘只是需要时间，有一天她会走的比自己更远。
白冉看见师傅，加快了脚步，轻轻地猫进副驾驶位置。
他开动汽车，侧着脸笑她，“怎么拿这么多资料，你的脑袋瓜子不是很厉害吗。”
她略略地说，“还好，不重”。她真心实意地感激这位领导对自己各种照顾和教导，也拿出比学生时代更发奋的干劲。
工作快三年了，白冉变得活泼些了，但生活依旧单调。
第一次接触这么大的客户，自己经验不足，白冉心理想着等会千万不能给师傅丢脸。
“不必紧张，等会就是过去和徐董事长喝喝茶，坐坐，大家相互认识下。”庄志铭让她舒心。
说实话，这次见面对他个人、对支行也是至关重要的。毕竟约盛宇集团董事长约了快两年才有今天这个见面机会。
现在支行的发展遇到瓶颈，存款和贷款一直迟迟不能露出在水面，虽然比年初掉的不多，但离分行下发的任务相差甚远。如果可以和盛宇集团建立合作关系，对支行的业务发展是一件非常鼓舞人心的事。
不过他天性乐观，典型的厦门人心态，“盛宇集团几年也做不进去，也不在乎这一时片刻的。等会带你去吃好吃的。”
可能地处海边，城市处处是花园，白冉发现厦门人普遍豁达乐观。
他们认真工作，但不会被工作所奴役；他们享受生活，到处享受各种美食，但不会被食物所处的环境所困惑。
有时候哪怕午休只有两个小时，白冉也会被同事拽着，一行上十人，浩浩荡荡地开着3、4辆车，沿着环岛路，最后七拐八绕地穿过曲曲折折的山路，找到位于深山中某个不起眼的农家餐馆。
身处山顶，享受一顿美味，来自大自然的馈赠。
哪怕周末，一行人也会拽着她，驱车去周边的岛屿，大嶝岛、小嶝岛，在海边烧烤、钓鱼、去酒店待上一晚上。
庄志铭叫白冉将车里的电台调到城市音乐频道。
电频中传来主持人丫丫一如既往柔和的声音，是哥哥的《风一直吹》。“就让风一直吹，我会一路的追，前方没有方向，我还有力量。如果我要去远方流浪，我希望你为我收拾行囊，如果我向往云霄展翅翱翔，我想你做我的翅膀……”
白冉很喜欢这种90年代怀旧的风格，歌曲中正能量的词语，又带着淡淡的愁绪。或许90年代是一个充满理想，又满怀迷茫的年代。
歌声终了，广告时间，庄志铭干脆地关掉电台，一双手指修长。
据说，鼓浪屿长大的土著人或多或少都会点音乐。
据说，庄志铭小提琴拉的特别棒。白冉没有问过他这个问题，她想这么一双修长的手不拉小提琴还蛮可惜的。
不过，谁说凡事都不应该加上可惜二字。一切，自有因果。
“我看你这几天也准备的挺充分的，谈谈你对盛宇集团的看法吧。”庄志铭很会鼓励人，他知道怎么调动白冉的自信心。
因为专注而专业，因为专业而自信。这个女孩子虽然有时候不自信，但工作中却绝对的自信。
白冉顿了顿，利索地说“盛宇集团老板徐昌明二十年前从一间化学染剂小作坊起家，个人经营稳健，做事前瞻性较强，经历行业几轮淘汰后，使盛宇集团在区域内已经行业排名第一。我看了下这家公司一直以来负债不高，喜欢保持充分的现金流动性，这些年生产线更新扩张主要通过以前几十年的积累所得进行投资，这也是银行很难进入的原因。现在公司大事还是徐董事长拍板，不过日常的管理都是他的儿子徐刚在负责，也就是公司的总经理。我研究了一下国外这个行业情况，盛宇集团的产品虽然在国内处于领先地位，但是产品性能相对来说还是落后，跟欧美发达国家产品相比，还是处于第二代水平。公司的产品结构也比较单一，这也是阻碍其业务快速发展、近几年利润水平始终无法大幅增长的原因。还有一点，我觉得这次公司主动同我们面谈，应该是看中了我们行海外业务的优势。听说，老板一直在筹划海外并购的事情。从前年开始，国家不断出台各项制度政策，要求加快落实化工行业环保问题，彻底清理环保不达标产能，其实日本、新加坡这些发达国家这类企业在几年前，就加大对环保投入，从产品研发和污水废气处理设备上花费不少。胜者为王，行业的出清，必然加大行业集中度。如果盛宇集团能够抓住此次机会，公司经营必然会有一个新格局。”
她吧啦吧啦一大堆，庄志铭听完，点头笑笑，没有多说什么。
这方面他已想到，如果有机会和盛宇集团合作，怎么合作，合作到什么程度，小额信贷支持对盛宇集团必然没有吸引力，但是第一次大额进去，在行业转型阶段，信贷资金是否风险可控，还有如何说服分行决策层也是一个问题。
两人不再讨论这个问题，毕竟双方合作八字没一撇。
“我老婆的学校里有很多优秀的男孩子要不要介绍给你。”
庄志铭漫不经心的开着车，漫不经心的口吻问她。
这话题跨度太大，张了张嘴，脸上一阵热，木讷地说，“谢谢师傅关心，我还年轻，暂时还不打算谈朋友的事情。”
庄志铭看她这方面木木的样子，这正是行里的好苗子，想到这庄志铭格外开心。
白冉虽然缺乏社会经验，书生气质有点重，但这也是她难能可贵的地方。
聪明而不自负、诚实而不圆滑、细致而不偏于一隅，能力绝对在自己之上，不管最后能不能走上管理岗位，至少不会走歪路，做一名优秀的客户经理绰绰有余。
他开始利用路上的时间，给他讲一些去企业谈话技巧、吃饭座次安排、如何点菜等等商务礼仪事宜。
白冉听的兴趣来了，都一一牢记于心，心里对师傅感激也多一分。
其实，白冉没有对师傅说实话。
她还有一件事情必须去做。
到了宇盛集团，简单的寒暄后，董事长徐昌明坐在主位沙发上，庄志铭坐在他左手边的单人沙发上，白冉很乖巧坐在庄志铭下方的椅子上。
沙发是很简单的老式黑色牛皮硬座沙发。徐昌明的办公室很明显是挨着财务室隔离出来的一间玻璃房，不大的办公室里，没有任何装饰物，倒显得比较宽阔。一张约莫3米长的红木办公桌倒是很显眼，桌上堆满了各种文件，后面是一柜子的书。
徐昌明准备泡茶，白冉赶紧起身接过泡茶的事情。闽南人谈事情前往往从喝茶开始，不紧不慢地喝着茶，聊着天。这也体现闽南人生活的态度。支行办公室里也摆了两个喝茶的地方，一个在行长办公室，一个在二楼公共休息去，用来接待一般客户用的。每天晨会也是一边喝着茶，一边谈工作，所以，白冉对茶艺也是颇有心得。
白冉从土灰色陶瓷茶罐中取了些许的武夷山大红袍，盛入玻璃器皿中，待水沸腾后，缓缓倒入玻璃器皿中至杯子三分之二的地方，约莫1分钟后，当所有的茶叶舒展开来，滤去第一道茶水，再逐一倒入三个小小的透绿色茶杯中。然后捻着木夹子，一一泡过，再将净过茶杯的第一泡茶水，倒在茶席台上，待水再次沸腾后，倒入玻璃器皿中至三分之一的位置，约莫三十秒后在分至小小的茶杯中。这期间，还要眼观八方，随时准备好加茶。
白冉一双寒玉似的手熟练地在各个茶具中切换，脸上始终是恬静的神色，耳朵仔细地听着师傅和徐董事长的谈话。
两人一直谈些无关紧要的东西，谈家庭、谈个人兴趣爱好、谈最近的汇率波动、现代化企业管理，茶喝了一杯又一杯。董事长还是一点也没有要谈合作的事情，庄志铭也是一副风轻云淡，不疾不徐的样子。
白冉想起以前师傅跟自己讲过，银行选择客户，就像丈母娘选女婿，至少要三看：一看家庭背景——股东背景；二看交什么朋友——上下游、银行等；三看学习、工作表现和业务生活爱好。还有三问：一是，客户过去是干什么的，怎么干的，干得怎么样；二是，客户现在是干什么的，怎么干的，干得怎么样；三是，客户以后想干什么，具体怎么干，能不能干得成或干得好。
白冉看着两个人风轻云淡的聊着天，把各自的品性已经摸八九不离十，心里暗自佩服。这个老板干事业勤勤恳恳，视野格局也大，除了打打高尔夫球也没其他兴趣爱好。企业传承的工作也早在七八年前就部署了，虽然是家族企业，总经理是跟着他一起打江山的大儿子，这几年也引入职业经理人，打造现代化企业发展模式。
谈了一个多小时，仍旧谈意正浓，没有要结束的意思，也没有要直奔主题谈合作的意思。
庄志铭怕她无聊，跟徐昌明说“白冉这小姑娘A大高材生，聪明好学，要不让她去你们车间学习下，我们聊我们的。”
白冉如释重负，连忙礼貌退出来，跟着财务部的一个出纳，去了车间。
白冉换上白色工作服，戴着口罩，走过消毒区，进入生产车间。里面负责接待的是公司负责研发的一个小伙子，看起来1米8的个头，也穿着工作服，戴着口罩，看不清样子，一双透着股聪明劲的单眼皮露在外面。
白冉作为女性主动上前伸出手“您好！我是白冉，今天麻烦您了。”
对方愣了愣，眼里闪过一丝迟疑后，马上伸出右手轻轻的握了握。淡淡样子，“白经理，您好，我叫卫明阳。”
白冉心想，理工科的男士都有些不擅交际。不过这也是工科男的可爱之处。
卫明阳领着白冉从工艺流程的第一道种子删选、配料、混合、发酵开始介绍，每一步都介绍的很详细。
白冉虽然事先做足功课，还是有很多细节不懂。比如发酵后多少小时，产品良品率如何控制，如何检验等问的也是很仔细。她问的很细，卫明阳回答的也耐心十足。
白冉之前跟着庄志铭参观过TT公司的厂房，盛宇集团作为行业第一梯队企业，生厂车间的安全性从进门细节处就比TT公司严格，进去后长长的走廊两侧都是现代化封闭生产线，基本已实现无人操作，精良先进的机器有条不紊运转着，声音极小，完全不像TT公司从老远处都听到轰隆轰隆的声音。
这样一比较起来，白冉对盛宇集团更加佩服。这才是行业的典范，银行的优质客户。
白冉请教，“这些设备是从德国还是日本进口的呢？”
“主要还是从日本进口，日本虽然这块业务产业转移，但是机器设备仍然保持全世界一流水平。”卫明阳继续介绍到，“这些设备是前两年公司新建生产线引进的。”
谈到产品设计规划，白冉直接说“你们现在研究的工艺，新加坡的B集团是这块的行业领军者，早些年B公司为了上产品线，花费巨资，差点就不成了，还好挺过来了。不过，你们现在做这个，在产品价格上应该竞争优势有限，会不会投入后不久又面临产品更迭的问题呢？”
白冉坦白的说完后，在心里暗自为自己的唐突懊悔。不过卫明阳听到后，一点都不介意，反而饶有兴趣地侧过头来，“你说的没错，我们国家在这块落后了至少5年，现在研究的这块产品虽然和B集团的相似，但在工艺流程上还是有些不同的，争取上线后能够实现弯道超车，形成比较竞争优势。”
“在工艺流程上有什么不同呢？”
“抱歉，现在这个正在申请专利，还不便对外透露太多，以后有机会再跟你详细介绍。”这个客户经理好奇心太重了，卫明阳反而好奇起来。
“如果这块能实现突破，打破国外在染织中间体高端产品行业的垄断，将会是贵公司乃至我国这个行业发展的里程碑。”
中国作为世界第一大纺织大国，中间染织体的发展很一直处于二线水平。白冉之前做过不少功课。
“不过，你们有没有考虑过通过跨国并购实现技术的获取和规模的跨越式发展呢？”
生产研发人员应该是最了解公司未来规划的，她打算直接从这个叫卫明阳的口中确定盛宇集团是不是要做海外并购了，到了哪个程度。只有这块业务，双方才有合作的机会。
卫明阳盯着白冉褶褶生辉的眼睛有点出神，口罩下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格外明媚，又纯净无暇。
“通过外延式并购实现技术和规模的跨越式发展一直是国内大型公司发展的思路，我们公司也考虑过这个问题，但发展到这个阶段，寻找到合适的并购标的很难。如果要实现技术突破，我们这个行业只有进行海外并购才有意义，但海外并购涉及的问题比国内并购多的多。”
卫明阳说到一半，就换了个话题，“白经理在银行工作是不是接触过很多我们类似的企业？”
白冉以为卫明阳是考虑同业竞争有些顾虑，如实回答，“接触的不多，本省做这块的大型企业除了盛宇集团，再就是TT公司，和我们也有合作。”
“哦”白冉听到一声若有若无的声音。她想这家伙有点心不在焉。
参观完毕后，白冉询问式地说“我看了下新厂房这边生产线4条，三班倒的话大概日产量1000吨，除去检修，全年产量大概3万吨，对吧？”
“嗯，你很厉害”她也很专业，卫明阳心想自己刚才只介绍了下一台设备的生产情况，她就计算出个大致出来。
有了这句话，白冉更加坚定了要和盛宇集团合作的决心。她已经从卫明阳口中证实盛宇集团报表上销售收入是真实的了，之前在TT公司的项目上差点吃的亏，不会再犯了。
对企业尽职调查，特别是对民营企业调查，核实营业收入和利润真实性是至关重要的第一步。
回来的路上，果不其然，庄志铭说，盛宇集团有意向把海外并购贷款的业务给他们做，看中的是他们银行在海外的声誉和融资能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