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三的课业本不应该这么紧张,但毕竟这里是三中,分数和名次尤为重要。同学们如机器一般,上课听讲,下课做题,然后再上课,再下课,走廊里安静得像停尸间。并不是所有人都有着追求高分的愿望,他们只是恐惧差生这个词,谁扣上它,谁就成了老师和同学一整个学期的乐趣。
陆舟行是今天第一个打破肃静的人,他穿过讲台走出教室。球鞋点地,瓷砖发出清脆地响了起来,校服上的拉链不自觉地撞到讲台上,震耳欲聋如核爆一般地巨响让坐在下面的同学心里一紧,手上的笔停了一刻,又继续动了起来,没有人抬头看他,或者说没有人没控制住想抬头的欲望。
陆舟行已经习惯了这种文明,他不会像别的同学从后门走出去,不仅仅是因为他又瘦又小坐在第一排,只是觉得实在没必要,自己不过是上个厕所罢了。
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如果脸上没有这些伤疤,他眼前这个人到底会长什么样。
突然,旁边窜出一个人来洗手,水花溅到四处。陆舟行无意往旁边看去,那是一双被小刀划痕覆盖的手。他在胡乱地硬搓,几乎要把手上的皮给搓掉,隐隐约约,能看出手上还有些新的牙痕。那个同学发现了陆舟行的目光,便急匆匆地把水龙头一关,手往裤子上抹了抹,迅速收回长长的袖子里,又窜走了。
陆舟行侧过头看那个飞快缩小的人影,只能辨出他穿的是高中部的校服。高中部的怎么会来这里,他边想着边摸了摸自己的手,心里那根弦颤抖了一下。
整个这一天,陆舟行都没有从前专注,他忍不住地看自己粗糙的手,旁边同学被铅笔和墨水沾黑的手,还有老师拿着粉笔写板书的泛白的手。没有一个人的手上能像他和在厕所碰到的学长一样,有这么伤。他觉得他和那个学长是一样的人,但不知道在哪里,哪个细节,他们又完全不同。
放学已经一个多小时了,教室里只剩着几个埋头做题的学生,以及那卡在水平线迟迟下不去的太阳。
陆舟行仍然在学校里徘徊,一本《文化苦旅》随意地摊在手上,任由风吹到那一页,便稍微读一会。他绕道学校门口,又绕回学校食堂,坐在操场旁边的阶梯上做会课外习题,又继续捧着书随处晃荡,直到光线再也不足以让他看清文字。
“嗯,是时候该回家了。”陆舟行将书一合,背上书包跑向校门口。
一股熟悉的香散落开,他眼前又出现了那个老师。沈以正站在优秀学生栏前,路灯照亮了一半的身子。
陆舟行缓下来,从书包里掏出雨伞走上前。“那个,沈老师…”
“嗯?好巧啊,我刚刚还在优秀学生栏里看到你。”沈以偏过头,另外半张脸离开了黑暗。
“其实,我也不想上去的。”陆舟行眼睛恍惚了一下,盯着沈以的鞋说。
“你很厉害。”
“谢谢老师,老师你的…”
“不过,”沈以看着各科分数一栏,“你的语文好像相对弱了点。我看你手上拿着《文化苦旅》,读到哪了?”
“诶?”陆舟行有些措不及防,耳根微微发烫。
“你喜欢余秋雨?”沈以接着问。
“还,还行。就随便读读,也没忘脑子里记。我其实就差在写作文上。”
沈以面对着他,嘴角的弧度越发的上扬:“是嘛,我觉得你很适合读他的文章。你读过《心中若有桃花源,何处不是云水间》吗?”
“没有。”陆舟行觉得自己的脸涨涨的,这是他第一次有了挫败感。他不自在玩弄着雨伞上金色的口子,一扯一扣,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生命,是一树花开,或安静或热烈,或寂寞或璀璨……在真实的笑里哭着,在真实的哭里笑着。一笺烟雨,半帘幽梦,许多时候,我们不得不承认:生活,不是不寂寞,只是不想说。”
灯光闪烁,飘舞的像是从天上落下来的星星,落寞却依旧美丽。陆舟行就站着静静地聆听,听着沈以那带着惆怅的温柔。他无法一下记住那些句子,但他确确实实感受到了一种神奇的共鸣,磬音在心底回响。
沈以轻笑了一声,看着陆舟行的眼睛说:“后面的,我也有些不记得了,但我真的很喜欢这篇文章。”
陆舟行抬头还给沈以一个大大的笑脸:“我现在也很喜欢了!”
沈以有些惊讶,这柔柔弱弱,浑身是伤的男孩,是哪里找来的力量,笑得如此纯粹。
“舟行桃源出,身在云水间。你果然和你的名字一样。”
沈以拿起雨伞,换了一个小灵通又放到了陆舟行的手里。
“这是给你的,这样我才方便联系你。”
“联系我?”
“我愿意帮你免费补习语文哦。要我送你回家吗?不过你肯定选择自己回去,那就这样吧,这周六你可以来找我补课了,我的电话已经存在里面了,到时候打给我就行了。路上小心。”沈以说完,手轻轻摸了摸陆舟行的头,拍了拍陆舟行的肩膀,在他耳边说了声加油,便朝地下车库走去。
陆舟行面红耳赤地站在原地,刚刚一下发生了太多事让他没办法反应过来。他左手紧紧拿着小灵通,右手也摸了摸自己的脑袋,他的发间似乎也停留了些沈老师的气息。
又进了那幢半残的楼房,楼道里不知道是谁又乱吐了口香糖,粘在了墙上。陆舟行没有一点的反感,他现在甚至在庆幸,那个为了领补助金把一只耳朵弄聋的爸爸,现在正趴在桌上烂醉如泥地睡着。
陆舟行从房间拿了块毯子铺在爸爸的背上,把周围散乱的酒瓶子整整齐齐的收好,轻轻拿起遥控器把电视关了,再踮着脚悄悄走回房间。
夜深了,整个世界都模糊了。陆舟行握着小灵通,蜷在属于自己的小角落里。他想起了那个学长,想起了沈老师,手臂环抱着自己,头靠着膝盖,闭上了眼睛。黑暗里,什么都消失了,只留下妈妈离开之前的最后一句话:“你和你爸爸要好好过,妈妈对不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