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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一下江南(3)

夜空开始发亮了,一道亮光,上边泛翠色,下边呈粉红色,最后成为一道金红色的光,并且越扩越大。在山边的晨曦中,有一颗黯淡的星星,好像是从这黑暗的山谷里飞出来的灵魂。原野打着寒噤,被薄雾吐出来一层层金粉色的气雾包裹着,耸立在背后山峦,依然半含着余睡未足的惺忪之态,几处深谷涌出的白色晨霞,不住向山脚下滚动回荡。

白薇神色俨然,站立崖边。她一丝不挂,精赤条条,似一尊雕饰图案的玉像。

龙飞走下汽车,缓缓走近她。

“老同学,想不到咱们在这里相会……”龙飞的语调里充满了戏谑。

白薇苦笑着:“也想不到咱们的见面是竟是这么一种景观,难堪吧?可惜,咱们虽是同窗,但不是同路;遗憾,终生之憾……”

龙飞双目炯炯,说:“有句话: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我罪孽深重,共产党是不会放过我的。”

她无奈地看了一眼自己美丽的胴体,又说,“人生是一本太仓促的书,翻烂了,还是仓促……”

她一字一顿地说着,充满了凄凉之感。

“心灵是自己的地方,在那里可以把地狱变成天堂,也可以把天堂变成地狱。”龙飞说。

白薇轻轻拢了一下柔发:“过去,不是一个可以甩得掉的包袱。”

她喃喃自语着:“永别了,这残缺的人生。毕竟还有那么一点点误解的甜蜜的回忆……来生,我再做一个好女人吧——”

说完,她凄然一笑,纵身从悬崖跃下,她就像一朵金色的梅花,飘然而落。

去年白薇在北京西山跳崖后,落在一株参天槐树上,当时她摔昏了过去;醒来时躺在一个潮湿的土炕上,那是一间简陋的草屋。

一个相貌丑陋的老年男人怔怔地望着她。

“你是谁?”白薇呼地爬起身来。

那老人咧开贴满黄牙的大嘴,说:“别怕,我是护林员。”

“这是什么地方?”白薇见自己身上盖着一条脏兮兮满是补丁的被子,一股酸臭味呛得她耸了耸鼻子。

她想移开这条浸透了男人汗臭和体臭的被子,但是当她看到自己满是伤痕的胴体时,那只移被子的手不由得停住了。

她俯下身见到了自己孤零零两只雪白可怜的奶子,不由脸上飞红,慌忙挽起两条胳膊遮住了它。

那老人往后移了移身子,说道:“妹妹,别怕,这深山老林非常安全,不会有人伤害你,我是从老远的地方才把你背到这个地方的。”老人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

“这是什么地方?”白薇又一次问道。

“已经属于河北地界了,可惜没有什么药,我是熬草药为你治疗伤口的。姑娘,有什么想不开的,非得跳崖。那天一大早,我正在那里采药,看到你像一只鸟飞了下来,落在一棵老槐树上。你身上怎么挂满了梅花?”

白薇没有回答他,仔细想着跳崖前的情景:

她似乎看到老同学龙飞站在崖头上,端着手枪,黑乎乎的枪口对准了她的胴体……她鼻子一酸,强忍着把眼泪咽回了肚里。

白薇的目光又落在看林老人的脸上,这张刻满皱纹饱经风霜的脸,就像一块树皮。

斑驳的老树皮。

“这里就你一个人?”

老人叹了一口气:“唉,家庭成份不好,我被定为逃亡地主,娶不上媳妇,于是申请到深山里当了护林员。”

“这是燕山山脉?”

老人点点头:“是太行山的余脉,往东翻过几道山就是北京西山。”

“那你吃什么?”

“我在山后种了一片庄稼地和菜地,还有果树,每个月我出一趟山,用粮食换点油、盐等。”

白薇望见了炕桌上的油灯。“这山里肯定不通电了。”

老人说:“有油灯,天一擦黑就上炕了。”

白薇又问:“渴了喝什么?”

老人磕打磕打烟袋:“喝山里的泉水,比城里的自来水好喝多了。”

白薇说:“你可别吸烟,我可烦烟叶子了。”

老人挤出了一丝笑容,露出了黄色的板牙。“那我就不抽了,一个人,烦,吸烟解闷。”他闷声闷气地说。

白薇听着,担心地问:“这里真的不会有其他人来吗?”

老人肯定地点了点头:“不会,山连山、山套山,连路都没有。”

白薇听到这里,反而感到惊悚,深山老林杳无人迹,一个丑陋潦倒的老人,一个处于饥饿状态的男人。

老人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说:“真实我不老,只有五十岁,干什么都提不起神来。唉!”他问道:“要不要让我给你的家属捎个信?”

白薇连忙摇头道:“不用,家里没人了。”

老人感到愕然:“那你……”

白薇面有怒色,厉声道:“该你打听的打听,不该打听的你不要打听!”

老人不言语了,像个小孩子一样搓弄着衣服。

白薇说:“你叫什么名字?我还是要感谢你,因为你救了我的命……”

老人小声道:“我叫臭子,从小村里人都这么叫我。我爹被农民打死了,娘嫁了人,远走高飞了。”

“臭子?”白薇听了,险些笑出声来。

“臭子,能不能给我找一身衣服?”白薇身体一动,露出了双乳的红晕。

臭子见了,眼睛一亮,心头一热,他从来没见过这样天仙一般的女人,又是精赤条条,一丝不挂。当他从树丛上把她抱下来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仿佛抱着一件希罕精美的艺术品,这艺术品软软温温的,玲珑剔透,晶莹透亮。他背着这件艺术品,在山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此情此景,与其说是山路崎岖逶迤,不如说是心潮澎湃浑身颤抖。

臭子从一个破木柜里找出一身洗得干净的布衣布裤,恭恭敬敬地递到白薇面前。

白薇对他说:“你先出去吧,我穿衣服。”

臭子唯唯诺诺,退了出去。

白薇掀开被子,把门关好,换上了衣服。这衣服有些潮湿,穿上不太合适,但白薇总算松了口气,她不再为一丝不挂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而羞涩。

白薇在屋内转悠着,透过窗户,她看到远山如黛,云雾缭绕,虽是初秋,由于海拔较高,还是感觉有阵阵的寒气袭来。

白薇推开门,来到屋外,她看到云团在脚下穿行,野树缠藤,芳草碎花,空气非常清新。

一股玉米的清香从屋后飘来。白薇寻味而去,只见屋后有个柴锅,臭子趴在锅前添着柴火,他正在烙玉米饼子。

听到白薇的脚步声,臭子转过身,看到她穿着一身蓝色的布衣布裤,别有一番风韵,他嘿嘿地笑了。

白薇赞叹道:“你这小日子过得不错呀!”

臭子用一柄破蒲扇扇着锅底的火苗,叹了一口气,说:“孤独呀,在这深山老林里也没人跟我唠嗑。”

“山里有野兽吗?”

臭子点点头:“有狼、土豹子、野兔、狐狸,但没事,因为我有铁锄头。”

白薇听了,倒抽了一口冷气。“夜里睡觉它们不会来袭击我们吧?”

“不会,它们都知道我的厉害,不敢打搅我。再说山里的野食太多了,一物降一物,今晚你睡炕上,我睡门口,为你站岗。”

白薇笑了:“你还真是好心眼。”

臭子也笑了:“我是护花使者。”

白薇说:“你还懂得护花使者,你有文化。”

臭子听了,有些得意,说:“我初中毕业,在县里上的初中。我还会唱歌呢!”说着,他拉开嗓子唱起了山歌。

白薇听着他唱的山歌,调不成调,嗓门倒是蛮大,震得耳膜直响,连忙说:“你别唱了,这是噪音!”

臭子听了,有些摸不着头脑:“早音,现在都快天黑了,是晚音了。”

晚饭是几个玉米面贴饼子,两个咸菜疙瘩。白薇有些饿了,狼吞虎咽,觉得味道不错。

夜幕降临,整个山脉顿时沉寂下来,臭子紧张地忙碌着,把炕整理得井井有条,枕头摆正,被子铺好,白已拿了块羊皮铺在门前。

白薇问臭子:“上厕所怎么办?”

臭子想了想,说:“男左女右,男人在屋左头,女人在屋右头。”

“有手纸吗?”

臭子摇摇头:“用树叶就行了,别剐着屁股。”

这一宿,白薇疲乏之极,睡得十分踏实。第二天一早,当阳光顺着草屋的间隙泻进来时,她就醒了。她看到了自己身上镌刻着的一朵朵梅花,她仔细辨认着这一朵朵梅花。每朵梅花都镌刻着同党的人名和联络办法。

她有些犯愁,如果有笔和纸,她想一个个记下他们的姓名和联络办法。自己幸亏没有落在共产党的手里,不然整个梅花组织就毁灭了。

她思忖:如果走投无路,不能采取服毒或投江的方式,最好的办法就是自焚,这样自己的身体也将烧成灰烬,人皮也会毁掉,梅花组织的机密就会保住。不过自己绝不能轻易丧身,在台湾的父亲和梅花组织正在焦灼在寻找这幅梅花图呢。她要切记不能穿太暴露的衣服,因为这样会引火烧身。

在屋子的右方,离草屋不远处,白薇为自己挖了一个土坑,离草屋有一段距离,雅观卫生,又不致于离草屋太远,遇有不测。

第二天夜里,白薇就睡不着了,臭子的鼾声如雷,一阵高过一阵,恐怕方圆几里都能听到,不仅打鼾,他还咬牙齿,好像跟谁有刻骨的仇恨。

白薇睡不着,于是坐起来,下了地,狠踹了臭子几脚,鼾声停止了,悄无声息。

后半夜,白薇睡得实在踏实,第二天太阳已经老高了,她才醒来,可是屋内屋外一片沉寂。她感觉不对,于是穿衣起床,奔出门外,只见地上铺着老羊皮,臭子不见了!她有些慌了,四下寻找,她拼命地喊叫着臭子的名字,但没有回声。

最后,她在下面的一个土沟里找到了臭子。臭子昏迷不醒,头部淌着鲜血,原来她昨夜用力太猛,一脚把臭子踢下了土沟。

白薇慌了,急忙拽起臭子,把他背进草屋,背到炕上。她用脸盆接来泉水,用毛巾沾湿泉水,轻轻地拭去臭子额上的血迹,没有药品,她不知该怎么办?在这深山老林,她不敢轻易下山,一怕暴露自己,二怕迷失路径。

臭子渐渐醒了,说着胡话,他的额头烫人。白薇思忖他在发高烧,于是用毛巾沾水,然后拧干了,放在他的额头,给他降温。然后又火急火燎地来到屋后,点燃了炉灶,熬了一锅玉米粥。

她端来一碗玉米粥,一勺勺喂着臭子。她不愿失去臭子,在这人迹罕至的深山里,如果没有臭子,她也很难生存;他还想通过臭子引路,自己安全下山,再谋良策。

过了一会儿,臭子慢慢醒来,他望着白薇,幸福地微笑了。他的嘴张开,露出了满是黄渍的牙齿,鼻子向上翻着,鼻毛又浓又黑,两只眼睛歪斜着,呈八字型。

白薇感到有些难堪。

臭子憨笑着,说:“你要是我的婆娘多好!”

白薇感到自己受了屈辱,说:“你别臭美了,我怎么没一脚把你踢到阎王殿去!”

臭子说:“你是小脚,穿着绣花鞋,没有那么大的劲头。妹妹,你是什么家庭出身?”

“官僚地主!”白薇没好气地说。

臭子噗哧一声乐了:“那咱们是天生的一对,一个线上的蚂蚱,我家庭出身也是地主,是逃亡地主,就是没当过官,我爹当过伪保长……”

白薇没好气地说:“要不然怎么让农民给收拾了!”

臭子忽然低声地说:“他死得很惨,生殖器都叫人家给割掉了……”

白薇思忖:他爹肯定生前把仇人得罪惨了。但是这话她没有说出来。

臭子病了,草屋的主人掉换了位置,白薇俨然成为主妇。她将草屋收抬得干干净净,把臭子平日精心储存的她认为是垃圾的东西一弃了之。在抖落一个包袱时,掉出了一幅泛黄的照片。白薇拾起来一看,是一个年轻女人的照片,虽然土里土气,但是透出一股轻灵之气。两只柳叶眼含着笑意,脑后垂着一只粗辫子。

“这是谁?”白薇把照片递给臭子。

臭子正在打盹儿,他听到白薇的声音,睁开惺忪的双眼,看到照片上的女人,眼睛一亮,挣扎着爬起身来。他的目光开始凝聚,放射出彩虹般的异彩,好像陶醉在如梦如痴的遐想之中。他用双手紧紧地攥住泛黄的照片,有些颤抖,像筛糠一般。

半晌他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眼皮垂了下来,目光变得黯淡。“他叫梅子,是我的邻居,我……很喜欢她。”

“她也喜欢你吗?”

臭子的目光变得有点模糊,他擦了擦脸上的虚汗。“我也不知道,有时她从院墙头递过一个新蒸的肉包子,有时递过一个煮熟的咸鸭蛋,也有时递过一块烤白薯,她老惦记我……”

说到这里,臭子的眼圈红了,他用衣袖抹着眼睛。

他依稀想起那时的情景:1934年的春天,十八岁的梅子倚住院墙的墙头,把包子递到臭臭子的手里。

“臭子哥,尝尝我的手艺。昨天我家刚杀了一口猪,这肉馅鲜嫩鲜嫩的,我切了几棵葱,面也是新磨的。”

臭子咬了一口包子,味道喷香,也加上他饿急了,几大口就把包子吞下肚子。

梅子眯缝着柳叶眼:“你八辈子没吃饭吧?”

臭子憨憨地望着她,笑了笑,他的脚踩着一个石磨。

“梅子。”

“哎。”

“你头发上落了一大团柳絮,我给你摘下来。”

“好吧。”梅子顺从地把头伸了过来,那条又黑又粗的大辫子荡来荡去。

臭子在梅子头上摆弄着,他已明显闻到梅子身上青春的气息,这气息好甜好醉,令人不能自持。

“你骗人!”梅子似乎明白了,她缩回头,一掌把臭子推了个趔趄……

臭子的眼泪淌在照片上。

白薇问:“这个女人现在在哪里?”

“由她爹做主嫁给了一个国民党军官,四九年到了台湾,我永远也忘不掉她走上花轿的那个情景。她心事重重恋恋不舍地朝我家的院墙望着,终于望见了我的脸,我满眼都是泪水,我看到她的泪水哗哗地流着;当时的情景,她的那种眼神我永远忘不了,时时浮现在我的梦里……”但有一点臭子没有告诉白薇,他也羞于告诉这个不速之客,那就是梅子家的茅房紧挨着臭子家的茅房,臭子在墙上挖了一个小孔,从这个神秘的小孔里,他可以偷窥到一番惊心动魄的风景;这风景使他发狂,让他难眠,同时也养成了他一个难以启齿的习惯。

白薇一直默默地听着,从这个无言的结局中,她若有所思地凝眸,触动她心底的许多另令人难忘的往事。她一生只爱一个男人,令人刻骨铭心的男人。她虽然没有和这个男人有过特殊关系,但是令人销魂,同时又令人心碎。虽然以后她被迫嫁给另一个男人,又与屈指可数的几个男人有过云情雨意,交股之欢,但那是过眼烟云。她自信一个赤条条来到这个人世,一生只有一次爱情,这种强烈的情感体验逾越了年龄、地域和容貌,但是难以逾越的所谓阶级的界限,这是政治带来的悲剧,信仰带来的磨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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