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受命策划这套诗丛之初,我也曾犹豫是不是要收海子,毕竟市面上已经有了那么多版本的海子诗选,再增加一本,究竟有多大意义?最终还是决定收海子,不光收海子,也收骆一禾、戈麦。不收这3位已故诗人,在我心理上终究是过不去的,这种心理要求我忠于一种并不亲昵却渊源有自的诗歌友谊。在现实中,我只见过海子一次,而且是单向的—— 我见到了他,他没见到我;骆一禾也只见过两次,但在我的内心是一直把他们当作最亲近的兄长,并在他们一起拓出的一种诗歌空气中呼吸和写作。正是这种诗歌友谊把一些生活中素不相识,诗歌见解、诗歌抱负也各个不同的诗人凝聚在一个开放的、包容的诗歌共同体之中。北大这座校园,成为这个诗歌共同体的一条纽带,为他们彼此相识提供了机缘。但也仅仅是机缘,在这个诗歌共同体中,还有别一种相连的血缘和基因,为这种诗歌友谊提供了保证。这种“家族相似”的血缘和基因成分当然是多样的,但我在这里愿意指出其中的一个成分,那就是对诗歌的奉献。这个共同体不是以一种“分赃制度”为基础的梁山,而是一座诗歌的帕纳斯山,它要求每个人对缪斯的奉献,却并无必然的酬劳。实际上,北大出身的诗人在从事写作之初、之中和之后,首先考虑的就是如何对诗有所奉献,而从不或很少想着向诗索求回报。这种奉献的气质和精神体现在骆一禾、海子、戈麦3位已故的诗人身上,也体现在那些活着的诗人身上。这就是这个诗歌共同体,在没有结社,没有刊物,没有口号、宣言的情况下,靠一种纯粹的友谊和一种不足为外人道的难以言指的气息,长期得以维持并不断生长的原因。作为这个共同体的一员,我深感幸运。
本书收入海子短诗100首,除了《麦地与诗人》包含《询问》和《答复》两首以外,其他都是单篇作品。海子写过不少组诗,本书限于篇幅,无法完整容纳,只节选了少数优异的单篇。其中,《母亲的姻缘》选自组诗《燕子和蛇》,《云》《雪》选自组诗《给母亲》,《失恋之夜》选自组诗《九盏灯》。本书收入的《但愿长醉不愿醒》《白蛇传》两首,在西川编的《海子诗全编》《海子诗全集》中均失收,前者根据韦予编《作品选1980—1990》收入,后者根据《诗神》1987年第9期发表稿收入。海子生前公开出版和在民间刊物发表的诗作不少,这些发表稿和《海子诗全编》《海子诗全集》比,存在不少异文,有的可作为校正“全编”“全集”和其他版本编校错误的依据。本书以《海子诗全编》为底本,遇有异文,则择善而从,并注明相关异文情况,同时改正了一些流行版本的编校错误。对发表情况也在注释中做了说明。我所用的版本中包括自己学生时代的一个手抄本。这个手抄本的来源有三:一是收入海翁(臧棣)编的《未名湖诗选集1980—1985》(1986年)中的海子诗作;二是1986年—1989年期间海子发表在北大中文系学生刊物《启明星》上的诗作;三是海子、西川的诗合集《麦地之瓮》(1986年)中的诗作。这些稿本与其他刊物的发表稿、《海子诗全编》所收有不少差异,不少地方胜于“全编”,故其异文不但有文学价值,也具有一定文献价值。收入《未名湖诗选集1980—1985》的诗作,我即按照该本核对异文情况;发表于《启明星》的作品,能找到原刊的,也按原刊核对了异文。但我手头缺一期发表海子诗作的《启明星》;《麦地之瓮》则遍觅无着。在后面两种情况下,核对异文时,我也参考了我的这个手抄本。谨此说明。
最后交代一下我的选诗标准。因为篇幅所限,本书一律不选长诗,组诗也只节录了前述的少数几篇。短诗主要以诗艺的完整作为取舍标准。海子的长短诗都存在泥沙俱下的现象。对这种现象,读者和研究者的评判可能大相径庭。对于研究者,泥沙俱下的现象作为“研究”对象自有其价值,但作为读者,泥沙俱下终究会让阅读产生“出戏”之感。我把本书的读者对象设定为那些热爱诗歌,希望从诗歌中得到美的享受,感受诗之魅力的普通读者,而不是专业的研究者。为此,我要求入选的诗达到废名称为“完全”的标准,以便读者在一种完全投入的状态下,领受诗歌之光。什么是“完全”呢?用废名的话说,就是“一首新诗要同一个新皮球一样,要处处离球心是半径,处处都可以碰得起来”。这就是“完全”,也就是形式和内容的完全的一致、和谐。因此,那些虽有佳句、警句而从全篇看仍有瑕疵的诗都不在本书入选之列。这当然是一个严苛的标准。用这个标准衡量,海子最好的短诗,大抵已尽于此。
西渡
2018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