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州,江南鱼米之乡。楚王都所在,联系江南八国四十八郡的陆路枢纽。
寒冬将至,北国下了入冬的第一场雪,在江南之地的允州依旧是生意盎然,鲜绿色依然可见,只是南来北往的客商也不得不换上过冬的衣服。
日上三竿,南岳楼,允州数一数二的大客栈,一群寻花问柳探寻江南风月的客商带着惺忪的睡眼出来吃午饭。而此时,一对衣着华丽儒雅的年轻公子却立在南岳楼二楼的露台上看着允州闹市的人来人往。
二楼上客商高谈阔论颇为嘈杂,二人似乎在寻一份清静。
当前的一个身材不高,唇红齿白,一见便知是一名女扮男装的儒生打扮,如今地面不太平,女子出门作男装司空见惯,而她身后的男子却身材高挺,昂堂七尺,眉宇颇有英气。
女子叹道:“江南果真是一片繁华之地,战争不过三年,云城衰落,允州的兴盛却丝毫不减当年。如今楚王病入膏肓,是时为陛下收回允州四郡之地,此事不容有失。”
身后的男子恭敬道:“长史大人,此次我等随未来国母皇后四娘至此,为何迟迟不见四娘现身,可是已有了全盘之策?”
女子瞥了男人一眼,叹道:“此事你不该问,不过说与你也无妨。楚王老迈,世子显昏庸,夺一国之地当以兵马调度为首,四娘已秘密联络了楚王麾下的几位带兵将领,此事若成,世子显便如入瓮中,孤掌难鸣。不过以蜀王为首的其他七国不会坐视不理,七国使者也相继进入允州,说是来探病,实际上是拉拢人脉为世子显继位作铺排。”
男子道:“八朝狼子野心,前是归附南夏,如今归附我北汉,南夏与北汉划江而治二百五十年,八朝也存在了二百五十年,如今终于有机会下手,太皇后、陛下和四娘必为此劳心劳力,我等为几位主上分忧也是分内之事。”
一对爷孙两人推着贩卖的木车到了南岳楼下,马上被周围的过路人簇拥。女子有些不解,令男子去探查一番,男子去了片刻回报:“是卖相薯的。”
女子不禁皱眉,楼上的客商听闻下面有卖相薯的,紧忙吩咐让小贩送些上来,过了片刻,爷孙两人提着十几个烤好的相薯走上楼来,老人佝偻衣着褴褛,孙子年幼。客商纷纷上前购买。
女子蹙眉道:“朝廷早已颁令将相薯更名红薯,未料这天高皇帝远,有人知法犯法。”
男子或许想到刚才自己也犯禁,讪讪一笑道:“令行难禁止,或许是法不责众。长史大人,我们是不是也上去买几个回来尝尝?”
女子原本面色不悦,不过还是勉强点点头。男子挤了过去,高价带回两个“相薯”,递到女子面前道:“长史大人,如此市井粗鄙之物,也有其一番风味。不过脏了些。”
女子刚要接过,突然旁边响起一个中年客商的声音:“既然当相薯是粗鄙脏秽之物,为何还要抢着去买来食?”
女子横眉冷对,却被其他的客商听到,一齐围拥了上来,男子和女子成为众矢之的,客商听闻来由,个个义愤填膺,有的客商道:“若无相米相薯,何来天下百姓的衣暖饭饱?人们为何还要怀念少相大人的恩泽?”
众人纷纷要女子和男子因失言对卖相薯的爷孙二人道歉。
女子和男子有隐隐发作之相,此时从后面走过来卖相薯的爷孙,老人佝偻着身子对众人行礼,又对男子和女子作了一揖道:“诸位有所不知,老朽丧子,只余下我爷孙二人,若无这点买卖,恐怕早已饿死街头。”
众人叹惋。
老人又道:“如今少相大人在江南之地推行相薯已有六载,相薯已入平常百姓家,家家户户以此为食。这等平常食物本就粗鄙,听老朽一言,切不可为此争吵,埋没了少相大人的情义。不妨听老朽唱上一曲市井民谣,为诸位添些兴致,化干戈为玉帛。”
众人听老人都在为此说和,便不再气恼于二人。加上有民谣听,各自回了座位,吃着刚买来的烤相薯。
女子手中拿着烤相薯,吃也不是,扔也不是,只好先拿在手中。听那老人用沙哑的嗓音唱道:“胡马入泾川,五府十州难。一朝兵马出咸城,酒肉门吏分了天。”
虽然声音沙哑,曲调和唱功却是一流,旁边之人纷纷叫好。老人解释道:“这句是说二百多年前胡人的骑兵南下,中原百姓死伤无数。大周朝廷集结兵马追击北胡,却被曾经一起酒肉做饱的两个城门吏陈昭和刘英南北分了天下。所谓时移世易,曾经的酒肉之徒子孙也是皇家。”
听着民谣的男子当下有些忍不住,在一旁道:“如此诋毁我北汉开国圣祖,这老头不想活了!”说着便要冲上前去。没想到却被女子拉住。
女子此时反而很平静道:“且听他再唱下去。”
老人继续唱道:“南曰夏来北曰汉,旁有八朝虎视耽。北齐山盟如旧誓,十国兵马出阴山。”
旁边一个北方客商急忙喊道:“这句俺明白,说的是那对酒肉门吏分了天下,南边的叫夏,北面的叫汉,旁边还有八个朝廷,就是现如今江南的八王之地。”
老人笑着解释道:“这位客官解了上两句,却没言后两句之意。后两句说的是十国曾在北齐订立盟约,一同抵御胡人的骑兵,还曾一齐进讨过胡人的王庭,使得胡人百余年都不敢再南下作乱。”
“哦!”刚才插话的那客商做恍然状,又嘿嘿笑两声道,“俺是个粗人,学的不多,见谅,见谅诸位。”
老人继续唱道:“天无二主兵戈起,跃马河畔又吴山。云城葬火托幼主,三载中兴转瞬坍。”
唱道这一句,老人的眼睛已经有泪水在打转,老人悲道:“这句是说,南夏和北汉终于还是在三年前一战,夏后主不顾少相反对,罢黜少相,御驾亲征。本来是南夏的大军北上要统一天下,六十万兵马兵分两路所向披靡,没想到一路却在跃马河败给了徐茂三千徐家军,另一路在吴山败给了韩臸韩四娘的女儿军。出则六十万,回来连千人都不到,云城大火,后主才悔不该误信小人之言罢黜少相,临终托孤延明太子与少相。少相治国的三年中兴转瞬即没。”
此事发生才三年时间,在座的人都经历了这一转变历史格局的事件,提起来众人还是唏嘘叹惋。
刚才说话的北方客商插话道:“俺是北汉人,不过俺也说句公道话,要是夏后主听少相一言,过几年再战,这天下还指不定是谁的天下呢!”
旁边的人纷纷附和道:“老兄,你这可是说了一句公道话。”
老人唱道:“一代君王入故土,悔不曾听逆耳言。王朝兴亡多少事,相米相薯永流传。”
老人继续解释道:“南夏的开国皇帝陈昭祖籍山东,当今皇帝为了不使南人怀念故主,连夏朝的皇陵也迁到了山东。时过境迁,如今能吃一口相米和相薯,也能记得体恤百姓的少相大人的恩泽。”
老人含着泪解释完,拿起盛红薯的篓子,往楼下走去。楼上的众人叹惋议论了片刻,也都像是淡忘的人群,各自谈论起买卖和风月。
女子重新立在露台上看着下面熙攘的人群,手里还拿着刚才的相薯,而旁边的男子已经快将手中的相薯吃完。女子感叹道:“自古王朝兴亡,轮回兜转。不知道未来的史书上评述起贼相和南夏的旧事,是否会死如今日一般带着怜悯和同情。”
女子突然又蹙眉,因为她看到,远远的在街市的角落里,一个身着粗布长衫满脸胡渣头发有些凌乱的男子像是宿醉未醒,居然在街上熟睡。
女子对旁边的男子道:“都说楚人勤劳朴实,物华民丰连乞丐都难寻,没想到街市上还是有这等酒囊饭袋露宿街头。真是给楚人丢脸。”
而此时正在“给楚人丢脸”的人,睁开眼看了一眼艳阳高照,继续闭上眼,去完成着他未竟的美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