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者狎而敬之，畏而爱之，爱而知其恶，憎而知其善。
———节选自《四书五经》
据沙二哥讲，临近晌午，洪芳慌慌张张地跑到沙家，说艾大大上茅厕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沙二哥急忙叫上尔瑟跟乌德，用架子车把艾大大拉到医院，大夫诊断说是脑血管破裂，医院抢救已经来不及。
艾大大的遗体被拉回 了家，得到信儿赶来的街坊四邻站满了艾家的院子。洪芳冇哭，两眼呆滞地瞅着艾大大的遗体。
沙二哥问尚社头：“咋办？”
尚社头：“不知。”
沙二哥：“你是社头，你不知谁知。”
尚社头瞪着眼说：“回民的事儿我知，汉民事儿我不知。”沙二哥又问呆坐在那儿洪芳：“你说，咋办？”洪芳摇摇头。
沙二哥又问身旁的封先生：“你老是汉民，你老说吧，咋办？”
封先生苦着脸说：“从根上说，艾家也不算汉民。”
沙二哥：“都知，艾家根上是犹太人，那就说远了，眼望儿早就是汉民了，是汉民，就得按汉民的风俗埋人嘛。”
封先生：“理儿是这个理儿，可不管是啥民，总得有人来操办呀，谁来操办呢？我？一个老头？还是她？一个寡妇娘儿们？艾三在豫西生死不明，即便是通知到他，不也晚八秋了吗？”
沙二哥觉着封先生的话在理儿，可是寺门跟儿除了封家和艾家，谁还能出面来操办汉民的丧事儿。沙二哥被难为住了。
二大：“封先生这话实在。再说，艾家的事儿让封家来操办也不合适，汉民埋人讲究的是摔老盆，艾家摔老盆的人不在，总不能让洪芳一个娘儿们家来摔老盆吧，名不正言不顺啊。我说个法儿，恁看中不中。”
尚社头：“啥法儿？”二大使眼睛扫了大家一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沙二哥催促着：“说呀，妈。”
二大：“不好说，说了怕不得劲。”
尚社头：“有啥不得劲的，该咋说咋说，说吧。”
二大：“那我可说了。”
封先生：“说吧，老姐姐，都是自己人，就是说错了也冇事儿。”
二大：“艾家压他爷爷那辈就在咱寺门住，要我说，不中咱就按咱穆斯林葬法儿，给艾家老姐姐送孝。”
二大此言一出，院子里站着的人，你瞅瞅我，我瞅瞅你，冇人赞成，也冇人反对。
二大见冇人搭腔，叹道：“唉，艾家老姐姐是个扒扯命啊，年轻守寡，仨孩子死了俩，好不容易把艾三拉扯大，本想着能过上个好日子，谁知落了个这下场，连个摔老盆的人都冇……”
沙二哥转脸问封先生：“你说呢，爷们？”
封先生：“我咋说，我不能说，这事儿得恁说，只要恁同意，洪芳冇意见，我就更冇意见。”
院子里站着的人不由自主地都把目光转到了尚社头身上。
尚社头：“都瞅我弄啥？我又不是摔老盆的！”
沙二哥：“瞅你弄啥，你是社头，装啥迷，瞅你是让你去寺里找找海阿訇，破破规矩，给这个在咱寺门住了一辈儿的老太太下葬！”
众人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
“就是，破破规矩吧，人挺在家里也不是个事儿。”
“艾三在的时候也给咱帮过不少忙，艾三不在，艾家出了恁大的事儿，咱也不能坐视不管。”
“就是，不中咱一块去寺里说说，让老太太早一点归西。”
“尚社头，咱寺门的人都知，艾家老太爷在世的时候，修缮东大寺，艾家不是咱穆斯林，不照样给咱举乜贴了嘛。”
……
尚社头为难地：“我也想让艾大大按咱穆斯林的规矩下葬，可恁都不想想，那是一句话的事儿吗，一个不入伊斯兰教的人咋能举办穆斯林的葬礼，真主在天上也不答应啊！”
众人不吭气了。缄默。
这时，封先生开口说道：“我说一个观点，不一定对，说错了恁可以扇我的嘴。”
沙二哥：“说吧，爷们，说错了也冇人扇你的嘴。”
封先生：“我总认为，人类曾经都是一个祖先，不管是真主，还是上帝，还是救苦救难的菩萨，他们都是慈爱的，都是为了拯救人世间咱这些受苦受难的灵魂，不管是穆斯林，还是汉人，还是满人跟犹太人，哪个民族的人都希望死了以后灵魂能升入西天得到安息。我想，今个站在这儿的人只要明白这个理儿，啥都清亮了，我相信阿訇也一定会明白这个理儿，只要明白这个理儿，啥都好办，啥都不在话下。俺家小婉嫁给盘善，小婉可以先皈依伊斯兰教，艾家老太太完全可以在下葬前，让她的灵魂先皈依伊斯兰教，顺理成章的事儿。如果是这样，西方的极乐世界不就又多了一个伊斯兰教徒的灵魂吗，真主一定会欢迎她的……”
当海阿訇在寺里听完沙二哥、尚社头等人的陈述之后，沉默许久后说道：“让善恶体贴相随。就让艾家老太太先入教，再按咱穆斯林的习俗尽快安葬吧……”
艾家的上房门挂起了白布帘子。
沙二哥的媳妇汴玲跟洪芳一起给艾大大脱去平常的衣服，把老太太的身体放平，双腿顺直，用白布把尸体盖上。
汴玲轻声对艾大大说道：“艾大大，这是真主的旨意，祈求真主饶恕你生前的罪过吧。”
艾大大被抬进了寺里，几个虔诚的女穆斯林用清水给老太太净身之后，用五块白布把尸体包裹严实，然后在寺里为亡者举行了站礼，领导仪式的海阿訇向真主祈祷，赞颂真主和穆圣及帮助安葬的人们，也向真主祈求饶恕和恩赐亡故者和所有活着的人。
站礼仪式之后，艾大大遗体入轿，当即抬往距祥符城几十里地外的朱仙镇，那里有一大片穆斯林的坟地，在这片坟地中间，紧挨着沙家祖坟已经提前为艾大大挖出了一个墓穴。送葬的人们用白布单遮挡住天光，把艾大大的尸架抬到墓穴旁，轻轻把尸体托起，放入墓穴里的圈中，面朝克尔白方向倾斜。海阿訇率领其他几个弟子盘腿坐在墓前诵读祈祷经文：“我从大地创造你们，我使你们返回 大地，我再一次使你们从大地复活……”
墓地很安静，只有阿訇们诵读《古兰经》的声音。穆斯林送葬者们从土地上拾起一小块土，投入墓穴中，口中诵着同样经文，赞颂真主，为艾大大祈祷。熏香、香料、香水，在空气中弥散着，生者与亡者共同在感恩真主……
洪芳没有去朱仙镇，汉民是不许进回民坟地的。
独自在家的洪芳，把屋里院里打扫了一遍之后，坐在床沿上发呆，她不知下一步该咋办，也想不出该咋办。老太太死了，艾三不知啥时候才能回来，封区长说给自己找一个体面的工作也冇信儿，眼望儿倒是可以拔腿走人了，也无牵无挂了，但这么大个院子交给谁？房子不是自己的又不能卖掉，离开了自己又冇地方住。洪芳心里清亮，杞县老家说啥也不能回 去，她不愿意瞅见老家那些人再翻腾一遍她的历史旧账。
洪芳正左右为难的时候，就听见院门口有人连续在问：“家里有人冇？家里有人冇？”
洪芳：“谁呀？”
“噢，有人，我还当冇人呢。”八妞一瘸一拐地走进院子。
洪芳不冷不热地：“你咋来了，有事儿？”
八妞：“冇事儿就不兴来瞅瞅你。”
洪芳：“我有啥好瞅的。”
八妞：“看你说的。家里出了恁大的事儿，三哥又不在家，我过来瞅瞅还不应该啊。”
洪芳冇接腔，挡住了八妞，冇让他进屋的意思。
八妞：“咋，也不让进屋喝口水？”
洪芳：“家里冇烧水。”
八妞：“冇烧水我来烧中不中。”
洪芳：“不中。”
八妞坐在了院子里的小马扎上，说道：“我知你烦我，那是咱俩中间有些误会，我今个来的目的就是要消除咱俩的误会。”
洪芳：“有事说事，别东拉西扯。”八妞：“中中中，有事说事，有事说事。”洪芳：“快说。”
八妞：“你知我眼望儿在弄啥不知？”
洪芳：“你弄啥跟我啥关系。”
八妞：“压军管会放出来以后，冇吃冇喝，我就跟着里城大院那帮满族人去挖煤土，勉强顾住嘴。你也知，咱这些压旧社会过来的人，酒肉豆腐汤习惯了，兜里冇银子的日子不好过啊，可咱这个身份又能干啥？正儿八经的工作咱又找不着，自知之明咱有，咱知共产党对咱这号人存有戒心，可咱不甘心啊，咱也打过老日，咱也救过共产党的大官，咱为啥就不能继续酒肉豆腐汤？为啥就不能讨个好娘儿们过日子？不甘心，就是不甘心。”
洪芳：“你到底想说啥，能不能痛快点儿！”
八妞：“前冇多少天，就是在三哥被押送走以后，我踅摸到个发财的机会，而且保证能发大财。”
洪芳：“发大财你就去发，七不沾八不连的，碍我啥事儿。”
八妞：“俗话说，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我这个活儿啊，冇你帮不中，我缺个帮手。”
洪芳：“给你当帮手？别说我眼望儿还是艾三的人，就算不是艾三的人，去要饭我也不会去给你当帮手。”
八妞：“你瞅瞅，我说咱俩中间有误会吧。实话对你说，三哥压根就冇把你当回事儿，让我给你捎口信，让你再找个家儿离开寺门，发迷，还说你是艾三的人，艾三压根就冇把你当人！”
洪芳抬手指着院子门：“你给我滚蛋！马上！”
八妞：“滚蛋可以，你得听我把话说完，说完我再滚蛋也不迟。”洪芳：“我不想听，滚蛋！”八妞也不搭理洪芳，从小马扎上站起身，朝屋里走去。洪芳上前阻拦被八妞一把推开。
洪芳：“这不是恁家！”八妞头也不回：“这也不是恁家。”洪芳见八妞进到屋里，跟着撵了进屋去。八妞四处瞅来瞅去：“这房子不孬啊。”洪芳：“出去！孬不孬跟你啥关系！”八妞：“每章儿冇关系，眼望儿有关系。”洪芳：“跟你啥关系，你算哪一脉！”
八妞一边在屋里四处瞅着，一边说道：“三哥抓去劳动改造了，老太太也死罢了，这房子归咱俩了，我往这儿一搬，咱俩再去人民政府打个结婚证，你说这是啥关系？”
洪芳：“你咋恁不要脸！活恁大就冇见过还有比你更不要脸的人！”
八妞：“要脸不要脸，今个咱俩得睡一觉，睡到床上我保证你不会再说我不要脸。”
洪芳：“你这号不要脸孙，腌臜孙！滚出去！”说罢就去捞门后的铁锨。
八妞抢前一步搂住了洪芳的腰，将她抱了起来，一路挣扎的洪芳被八妞抱进了厢房。
洪芳大声叫骂着：“你个卖尻孙，臭不要脸的，快来人啊……”
八妞把洪芳摁在了床上：“别喊了，喊也冇用，都去给艾老太太送孝去了……”
八妞腿不得劲，手却得劲，他把洪芳死死压在了身下，喋喋不休地说着：“小乖乖，小宝儿，美人儿，心肝儿，你想死我了，咱俩睡吧，睡得劲了咱俩还能发财……”
洪芳挣扎着：“放开我！撒手！艾三回来剥了你的皮……”
八妞：“别做梦了，艾三回不来，还是咱俩过一家人吧，我保证把你当神仙供，保证让你酒肉豆腐汤，保证让你……”
突然，正使劲的八妞不使劲了，话也不说了，双手也撒开了，脖颈也硬了，俩眼也直了。
一支硬邦邦的枪管顶住了八妞的后脑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