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她频繁发生争吵,她的精神状态相比以往显得敏感多疑。她怀疑他对她不忠,甚至偷偷带着我深夜去寻他。恐怕是一想到自己的疑虑在真实发生,她便恨得咬牙切齿,急不可耐,脚步慌张快速。可结果总是寻无所获,但这并没有消除她心中的犹疑,反而加重了她内心的焦虑,他们因此争吵的更加剧烈,他们在气势上,谁也无法先行示弱,各个气势逼人,说出的每句话都刀刀入心,要人性命,不带一丝回旋余地。
而这些通常在午夜时分发生,在他醉酒回来,意识不清的时刻。她一定要盘根问底,非要与他有个纠缠和了结,她一改往常的温柔,摆出咄咄逼人的架势,将质问演变成凶恶,简直判若两人,直到争吵到瓶颈处,他们便开始冷眼对峙,彼此消磨。他的神情中显示疲乏和无奈,疲于开战,所幸面对她继续的不休不止,也不大愿意应对,咕哝搪塞一番就当了结,因此她总是得不到让她满意的答案。
这些发生的闲散,最终又无疾而终的争吵声,在夜晚不绝于耳。因为无法继续入睡,我便从床上摸索起身,小心翼翼的靠近门边,然后将耳朵贴于门上,或通过门缝间隙得以窥视。
但我从来也只是这样,躲在一门之隔外的世界,远远的站着,默不作声,不发一言。
那是一年秋天。桂花已经开满整个疗养院,那桂花树上结出橘黄色的瓣朵,散发而出的气味沁香迷人,令人沉醉,心驰神往。如同盛放天空中最大的一片云,在天蓝色的幕布下,大快朵颐般的绽放着,成为这个秋天,最为慷慨的礼物,它的美不在于丰收,而在于细致绵密的醇厚。这一切都符合我想象中的秋天,盛放中的隆重和美丽。
母亲带着我,前往小树林中,不时往我的嘴里塞上一颗红枣,往我的手上系上一条白色的塑料袋,前往低矮的桂花树下,收集那些橘黄色的花瓣。我的兴味盎然,野趣蓬勃,一棵树还没有收集完毕,便移步至另一颗树下。
母亲不时呼唤我,根据我应答方向,判别我的位置
她总在强调,李阅,不可走远,不可离我太远,就像许多个夜晚,我熟睡在母亲的身旁,她的手会突突然抓紧我的手臂,确认我的存在,以示心安。
有一回,我无意将红枣的核吞入咽喉。两头尖锐的部分嵌入喉内,我支吾不适,而后哭闹不止,母亲显得气急败坏又焦急万分。她给我灌水,给我塞进别的食物,让我张大嘴吧,用筷子抵住舌苔,用她以为的方式试图解除我的危机。
可我依旧不适,哭闹不休。她没有办法找到父亲,又身无分,一时之间无法找到任何救援的方式。我仍旧,哭休不止。
后来她只能大声向我嘶吼,要求我停止。我被她的愤怒吓到眼泪戛然停止,我捂住嘴巴,仿佛大事不妙。我瞪大了眼睛,惊恐的看向她的眼睛。
于是她一把将我怀抱,我伏在她的肩头,热汗不止,疲惫不堪,带着泪水和潮湿入睡,醒来后,我看着她在看我,她问我,还难受吗。那颗枣核,不知道什么时候,或许已经被我吞咽下去了。晚饭的时候,她再次问我,是否难受,我摇头,她终于释然松懈,就像破镜重圆。从那以后,她再没给我塞过有核的食物,吃鱼的时候,也会反复叮嘱,或是帮我提前剔除鱼刺。
那天,父亲很晚回来。
于是他们又开始发生新的争吵。李阅起身摸索靠近门,透过缝隙观察。这样的夜晚实在重复出现过太多次,她心里感到害怕,可她从来不哭,即使亲眼看到他们有动手的迹象,她也只是本能保持冷眼旁观的姿态,她压抑着痛苦,要求自己不发一声。她想起父亲,曾抛出的一个要他当即抉择的问题。他说,囡囡,要是爸爸妈妈离婚,你会跟谁走?李阅因此焦虑不安过,却一副泰然自若的镇定,她已经懂得察言观色用他的方式应对大人。她只是将头埋的深沉,默不作声,她低着头死死地盯着脚尖鞋的形状。父亲见她长久不语,不得不作罢。可是此刻,他们的争吵似乎比往常过分,后来事态发展到异常凶险激烈地步。她探出脑袋,以为将自己暴露就可以遏制事态进一步的发展。
他愤怒到极致,眼珠子好似能瞪了出去,我第一次见到他这般面目,原本的害怕瞬时转为恐惧,谁知他抓起手边一只水杯朝她丢去,水杯恰巧磕在她的眼角上,鲜血汹涌而出,母亲当即捂住流血的地方,蜷缩在地上恸哭,好似天塌了下来。我永远记得,那天落入深夜里的哀嚎和哭泣声,裹着异常沮丧的绝望降临到我们周边每一个可以到达的地方,我分不清恐惧还是冷漠,灵魂好似被抽空而悬浮到了空气里,只剩下被弃置的一个驱壳,我恍惚矗立,仍旧冷眼旁观,无动于衷,不置一词,就像那盏悬挂在头顶上的那个一动不动的白炽灯,又好似陷进一个密封的找不到方向的地方,连同语言和情感一同丧失,唯有坐以待毙。或许眼下的一切都还不足以让我动容,我竟还能联系到西游记中某个片段,想起孙悟空灵魂出窍的仙法,我始终无法纠察这根源何处,或者那是我自我寻得的借口,只是出于孩童的极度恐惧,才招致当时这般木讷和袖手旁观吧,这是个没有答案且无法破解的谜语,可我已经对谜底答案不以为意了。
我们一生会面对很多次的哭泣,这些眼泪会来自于自己或者他人,也或许会来自于某个影片,或是听到的某一个故事......但是,请相信我,这些眼泪的分量,绝对不会超越任何一次,你能够亲自目睹父母的眼泪那样钝重。看着母亲的哭泣,我有了第一次有意识,父母也只不过是个被迫长大的孩子而已,也都没有学会为如何为自己收拾残局事事妥善的要领,也要在生活这条路上晃晃悠悠的成长,原来成年人被打碎的脆弱,是那样的不堪一击,致使我过早的对任何事物感到消极,总持有一些悲悯得的意识看待。
心底某处在坍塌,而后不断坠落,借用意志的力量,试图将我牵扯挽回,但又无济于事。我知道我可能在做一个艰涩困难的梦,唯有祈祷梦中发生的一切都是是虚无,只要一觉醒来就会自行退散。
后来成年后,面对争吵的场景与人辩解的处境,我感到常会失语,怎么也说不出心里预备好的答案,一旦面临他人言辞上的气势,就会表现出强烈的厌恶和顽强的抗拒,所以在我看来言语不应当是用来解决争吵自我防备的武器,言语应当是良药。
所以我从不轻易许诺,但一旦说出口,便不允许回头。
这些包括,我爱你,我会离开你,我会消失,这些统统都要落地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