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再一次我张开双眼,眼前是一片凄冷的白,我感觉到鼻腔和口中被浓重的药物填充,我的四肢僵硬,无法动弹,仿佛丧失了支配的能力,嘴里也干涸枯燥。我发觉自己的左手背上插有针管,右手手腕处用白色纱布扎捆,我直视前方,是一块没有任何纹理的白色天花板,空白洁净,我的脑袋像是经历过一次剧烈的洗劫,空空的,没有任何记忆像倒置被人挖空了,已经寻找不到任何渣滓残余,眼前,好像被大雪覆盖,四处环顾,荒无人烟,万籁俱寂,独善其身,她坐在我的旁边,是秋实的母亲
她说,李阅你这个狠心的孩子,每一刀扎下去,都没有给过自己任何转圜的余地。
她握着我的手。然后给我拥抱,又将一些物品交付于我,我知道这些东西属于秋实
她说,李阅,谢谢你。可这不会是秋实想要看到的
对他来说更是一种罪过
……
我没有听得太真切,只是专注在且仔细的恸哭,胸腔泛起一阵一怔的抽搐着,肺也觉得隐隐再疼。可我明明觉得那眼泪不应该是我的,她任由着我,不采取任何看起来会是打扰的事,给予我足够的空间,将这眼泪沆瀣排出,过了很久。我终于止住哭泣。但也沉默了很久
我说,不用再担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这次我答应你。
她让我的脸颊靠近她的脖颈,埋在她的头发里。然后用手掌一遍遍的的抚触我的脊背,我能感受到她安静且冰凉身体里,有一片荒漠,杳无音讯。她本身已杯水车薪,却在试图为我分解。让我一面羞愧难挡,一面滋生力量。
这个秋天还来不及到来,我们的婚礼却变成秋实的葬礼。我没有参与到有关于那天的丧葬事宜。原谅我实在无法面对他的脸以黑白两色的形式出现在那个四方的相框中。我更愿意相信,他在进行一场没有期限的远游,藏匿在一个我们所有人都不知道的地方。谋划着一场突然出现的袭击。请让我把这种假设当做一个梦想。我将它收录到我其中一个故事中,当做一个备用素材。希望为下一个故事谋篇布局时,能够用到。你知道我不太擅长告别。
在那以后的很长的一段时间,深居简出。我停止了写作,整日无所事事,我再也写不出一个字。就好像身体的其中一处器官丧失了功能。我也开始厌恶阅读,厌恶进食,厌恶生活,厌恶那些需要我主动才可以维系的一切。可能是病了吧,我总能找各种缘由去打发自己。
仿佛只有糟践自己的身体,就能够挽回些什么似的,或许是因为我不够珍惜,所以应当受到惩罚。就像成过去的文明,历史,建筑。因为人们过于贪图从繁入简的便利,所以才产生了懒惰,冷漠,自私,懈怠。对生活不再抱有热忱和敬畏,所以灾难纷至沓来,无论如何,人是经不住惯的,有时认为迷途走失也可能是一种机会。
常常在凌晨梦醒后,我就坐到我们共同布置过的小院子前,发呆,每次都赶在青天白日之前,为自己泡一杯极浓的咖啡。带着清醒和堕落的问题尝试入眠。直到夜色再次四散,也不知道已经在第几日里,又不知道什么时候醒来,又睡着。如此反复。咖啡最终也无法容忍我,对我无计可施,弃我而去,有时,我也会趴在窗台上,恰巧遇上雨天。我便仔细望着那些从屋檐上串联成线的雨珠,好像没有回头路的一直往下坠落,砸落在地上。水花像蹦珠一样溅起。我仿佛与世隔绝,落入无人之地,或是陷进另一个梦里,步入一片幽深黑暗之中,还需要借一些火光,才能独自完成那黑暗与漫长的穿越。
我可为此坐上一整天。心里觉得虚无缥缈,没有凭据也抓不住任何力量。百无聊赖,我就仔细观察,墙缝里出现的一些细小虫子,我难以叫出它们名字,但我认的他们。我用手指尖去撩拨他们,还起了兴致,不甘心让它们立即成为我的手下败将,兴味把玩,竟还没完没了由不得控制。我心想尽可能的让这快乐可以绵长一些,让时间过的懒怠一些才好。见藐小之物,必细察其纹理。想起从前诵读过的一句话
秋实。这些天我一直在思考,究竟如何面对你的死亡。我将这件事情很完整的打包,我小心的将它安放在最隐秘,最不起眼的一个角落。寻找一个最为稳妥和适当的时机,却没有勇气将它拆离,我不想记起你,却又无法忘记你。如果可以。我多想放弃自己的时间,换得同你一并消失在这个世界的机会。
其中一天早晨,我尝试扯动眼皮,感到眼睛酸涩异常,感到吃力,抵御光亮的意志变得薄弱,因而无法睁开眼睛。我知道睁开眼睛,就要要陷入另外一滩泥淖。肿胀的双眼,让整张脸上显得突兀异常,好似昨夜不幸的在外经受了一夜的风吹雨打,来不及收起的植物,颓败的不成样子。南方的春天已经到达。相约五月去云南的行程,如期而至。来自酒店和机票的温馨提示,通过短消息的形式不断发送提醒。我看着手机界面上间歇不断的弹出这些消息,只能放任不理会。
她走到镜子跟前,被墙角一处白色的虚掩部分的物品吸引,虽然只漏出一角不大容易分辨。然后她转而看向镜中自己的影像,只是匆匆一撇,却感到陌生异常,仿佛与自己第一次相见。她光脚,向那件物品走去。俯身,拿起它。是一本书。已经阅读完毕的书。
这是他送给她的第一个礼物,一本书。这对她来说,意义非凡。是收到过许多礼物中尤其特别的一件。这种惊喜和深刻,就像女孩第一次收到花一样,让人感到喜出望外。她丝毫没有掩饰过她的快乐。就像此后,她决心与他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尽力为彼此避免失望,争取快乐。
她的记忆回到过去的某个夜晚。她拨通他的号码,要求他阅读这本书的其中某个段落。那段哈桑给阿米尔写的第一封信。她要求他整整念了三遍,她躲在电话那头沉默长久不回应。他预感她可能在哭泣,她逞强说没有,眼泪却没出息的滑下来,她迟迟才说,哈桑太可怜了,秋实
我在为哈桑的忠诚难过,忠诚是一种让人费解的损伤,它不值得陈赞,应该受到保护。一个人不应当全然展示出自己的忠诚。就像你不能让一个人挖心才能证明自己一样,忠诚是无法参杂任何怀疑心的,一旦有了丝毫的怀疑,就有可能带来伤害。忠诚既无法证明,却又出于本能,倒容易变得危险。
他见她这样一本正经的解释,不自觉的轻笑了一下。她感到有些吃窘,不再讲话。因为她却始终没有告诉他,那天只是想持续听到他的声音而已。
他终于说。李阅,或者让我为你我再读一遍好了。那时候你说的每一个字,我都还记得,你对我许下的承诺,都还未兑现。你真的做好准备离开,却也不打算告别吗?
她的脑中一遍又一遍的在回旋这个问题。那个你母亲交与我的盒子,放有你的物品,我依然没有勇气将它打开。我将这本书一同锁进我的抽屉,觉得这样可以陪伴到你。后来我发现,想念你的方式其实如出一辙。睡眠,发呆,进食,咀嚼,吞咽,淋浴,温度
我已经很久没有陷入过深度的睡眠,一直处于浅薄的睡眠中,但我已经在感恩。有时被屋外野猫的几声嚎叫就弄醒,下意识伸出右手想要抓住些什么。直到发觉抓起一把空,那只是被褥的一角。小腹也开始发冷,脊背上在不断冒汗。就连上空的墙壁也陷入黑洞和无望。我突然间又开始流泪,觉得处处危机四伏。这些微小的秘密,常常在夜里与我发生紧密的连接。
于是我试着用双手覆盖小腹,给自己一些安慰。可我发现我的双手比我的小腹还要冰凉。我只能蜷缩,闭眼,使劲的嗅取被褥上的气味。我像一只落水的动物,必须抓住点什么,我才能凭靠上岸,获得自救。
一些发生在童年里,很冰冷的回忆也会突然乍现。我想起了母亲,想起湛山的一些旧事,想起少年时期从我生命中经过的男孩,女孩
……
我仿佛看到课桌前,还放着那瓶橘黄色的芬达,冰凉的瓶身上直冒冷汗,我变成是一个无人认领的女童。站在街道中间,像被一枚被丢失的物品。无人问津,他们有的只是经过,给予一些好奇的目光,却对我保持冷漠和怀疑。
……
秋实,这一切,我应该同谁倾诉。
你说过,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存在,应该属于认真的倾听者。它是一盏可以宽恕人罪过的灯盏,像神父一样
只要你虔诚告解,懂得倾诉,就能获得自救。
……
夜里,我打开电脑,显示屏在启动声中,从黑暗里亮起蓝光。电脑桌面上还保留着与你看剩下的电影,是一部韩国电影,融入丧尸,变异的元素,更多反映的是人性。视频留存的记录停留在第一小时零五分,列车最终走向死亡,人类也走向毁灭。只剩下女童和怀有身孕的妇女。纯净的童声拯救了她们。影片的结局,是光明的部分,让人有所欣慰。
那时候,我还和他享受在影片惊险刺激的视觉部分,沉溺于动人的故事情节里,被演员细致的演技所打动。偶尔从中提取一些值得探讨的问题,两人常常讨论不休,发生日常交流上的重要的乐趣。
我们都懂得生活和思考,懂得各行其也是互相尊重。多角度的看待问题,就会得出不同的结论。但问题和答案有时候无法真正统一反而各自背弃,一清二白很是分明。他说过,辩驳是值当的愉悦和分享,而不应该为了取代对方让其顺服,那样就会伤害到感情
于是他又从影片有关于人性的角度出发,摆出观点。人性不应当考验。因为它本身不值得托付彻底信任。它脆弱不可靠,像个天生的谎言家,所以不应该过分的苛责它的阴暗的一面。直至今日,我都没有办法找到一个极具说服力的事情,来为此辩驳。这样略带哲学性质的疑问,思考起来总是让人产生一些严肃的精神。很脱离生活。
所以,我们只需要感受并且相信一些美好事物存在的真实性,就够了。比如一些希望,或者勇气,还有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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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天,我一直在心里谋划一场出游。我决心治愈这部分,属于你的缺,我知道这是你所希望看到的。我已经开始写字了,这是一个很好的开端。用指尖,用口红,用雨水,用泥巴,用硬物,我在摸索,凡是一切可以产生痕迹的外物。像个原始人类,在摸索文字的产生。
没能够和你面对面的说再见。这让我觉得遗憾。我是个不会说再见的人。因为需要用到这个词,就意味着面临分别还有选择。可是你知道,对于离别,我向来不吝啬的。可真正亲身经历时候会缺少郑重其事的一部分,以至于让告别看起来那样敷衍了事。可能需要将它变成一次庄重的仪式来此纪念,才不会显得仓促潦草和漠不关心。因为花费心思支撑起来的仪式,在一定程度上能够填补了离别上的漏缺,减轻遗憾的负罪感。
所以,无论如何,在面对离别的时候,我们都应该好好告别,就像珍惜每一次的相聚的机会。你知道,我是个明白自知的姑娘,这点你很清楚。对于生命的分量,即使无法拿捏分寸,可也还是没有丝毫的占有之心,也不为此心存侥幸,认为有机可乘。
特别的感谢,那些与你一同经历过的所有日子。我们都是尽力让自己活在当下的孩子,对于美好的停留与否,不过分计较时限的长短,也并无贪婪妄念。
她再次离开了崇工,以一张辞职报告作了彻底的了断。离开时悄无声息,仿佛人间蒸发,这是她认定想要的方式。她希望将任何对她有过记忆的人一一抹除,用这种方式。她知道她想重新开始,就必须做出一些取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