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以前,宋羽以为自己这辈子也就是在道观扫扫地的造化。
他是个孤儿,被刘安在一条河上捡到,带回了三清道观。
三清道观建在深山老林里,虽然说是个修真门派,在修真界不怎么出名。严格来说,是一点名气都没有,全观上上下下也就五个人。
刘安是三清道观的大师兄,宋羽是排行最末的小师弟。
宋羽七岁的时候,终于在读话本的时候发现这个世界上竟然还有师父的存在,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问刘安:“大师兄,我们的师父呢?我怎么一直没有见过师父?”
刘安认真地回答他:“师父他老人家飞升了。”
宋羽没别的爱好,就爱看话本,知道飞升是什么意思,所以他瞪大了眼睛,一脸天真地问:“师父去当神仙啦?”
刘安一本正经地点头:“对。”
大师兄脸上的表情严肃且认真,眼神熠熠,宋羽完全没有怀疑,信以为真,并且第一次从内心深处感到了一股由衷的骄傲。
他师父竟然是个神仙!
直到十六岁那年,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周行天回到三清道观,粗嗓子一吼,喊:“刘安,你这臭小子跑哪去了!你师父回来了还不过来迎接!”
那时宋羽正躺在树下睡觉,被吓得一激灵坐起来,于是看到了周行天。
从周行天的形象上来看,说他是乞丐也不为过。
他的头发乱糟糟的,用一根麻布条绑起来,身上的衣服也没有一块是好的,破破烂烂,褴褛不整,穿一双破了洞的布鞋,手里还抓着根不知道从哪里剑来的树根。
“你谁呢?”宋羽看见陌生人,立即问。
周行天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转头一看,看到了一个陌生的少年,长得倒是白白净净,一看就属于平时好吃懒做的那种。
周行天下巴一扬,吊着两只眼睛,问:“你谁呢?”
“我问你,你谁呢?”宋羽觉得这老头可真是没礼貌,来他们道观不自报家门也就算了,还问他是谁。
周行天觉得这小屁孩忒没礼貌,跑到他的道观睡觉也就算了,还一副鸠占鹊巢的样子问他是谁。
周行天双手叉腰,粗声说:“老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周、行、天!”
宋羽皱眉:“你哪个村来的?你找我大师兄干嘛?”
“大师兄?”周行天眉头一皱,问,“刘安是你大师兄?”
宋羽点头:“说,你找我大师兄干嘛?”
大师兄?周行天一听,破口大骂:“刘安什么时候变成大师兄了?老夫我什么时候收了你这么个徒弟?”
宋羽怒了,骂:“少占小爷便宜,小爷我什么时候认了你这么个师父?”
周行天大手一挥:“把刘安给我叫出来!”
宋羽跳起来,龇牙咧嘴,白瞎了他那一副好相貌,“你说叫我就叫啊,你谁啊?”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吵得不可开交。
这时,二师姐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二师姐冷漠得像座冰山,眼神跟刀子一样甩给了宋羽,“你吵什么?不知道我在睡午觉吗?”
宋羽见着二师姐,立即脖子一缩,“二师姐,这个人说要找大师兄。”
于是二师姐看向了周行天。
美貌倾城、冷漠如冰的二师姐看向周行天,打量了他两秒,问:“你谁啊?”
和宋羽如出一辙的语气。
周行天眼睛蹭地一下亮了起来,搓搓手,说:“你这小姑娘长得倒是不错嘛。”
二师姐的剑在下一秒就抵住了周行天的喉咙,目光锋利,寒声道:“你再说一句试试?”
“喂,余婵,快把剑放下!”大师兄刘安的声音忽然火急火燎地传过来,他像一阵风似的刮到了周行天面前,作痛哭流涕状抓住周行天的两只手,控诉一般:“师父,你总算回来了!”
二师姐余婵的剑哐当一声掉到了地上。
宋羽当场懵掉,看着周行天,口吃,“师、师父?”
这个老乞丐是他师父?
大师兄不是说师父飞升当神仙去了吗?
……
当天晚上,大师兄刘安、二师姐余婵和小师弟宋羽三人坐在长木桌旁,看着坐在上位的周行天,心思各异。
周行天已经换上了一件白色道袍,乱糟糟的头发也总算梳整齐了,坐在上位,就这么一看,说不上仙风道骨,但也焕然一新,不至于像个穷困潦倒的乞丐了。
他怒瞪刘安,骂:“刘安,你这胆子不小啊,趁我外出游历这些年,还擅作主张替我收了两个徒弟!”
刘安这个人看上去是再正经严肃不过的了。
他正襟危坐地向周行天行了一礼,说:“师父,不是两个,是四个,三师弟和四师妹下山除妖去了,还没有回来。”
周行天眉毛一皱,还没有来得及出声。
就在这时,一个娇滴滴的女声从外边传来:“大师兄,我肚子好饿呀,今天晚上吃什么呀?”
一个穿鹅黄色长裙的小姑娘跟一个穿青色长衫的少年一前一后走进来。
青色长衫少年是老三,元疆。鹅黄色长裙少女是老四,彩衣。
彩衣嘴巴噘得老高,人还没有走近,抱怨的话已经说了一箩筐:“那只黄鼠狼还真够狡猾的,竟然还想变成猪藏在猪圈里来躲过我们的搜查,还好有三师兄不怕脏,从一堆猪里面拱出了那头黄鼠狼……咦,这老头是谁啊?”
彩衣惊讶地看了周行天一眼,又一脸惊讶地看向刘安,问:“大师兄,你爹终于来找你了吗?你爹年纪好大啊,老来得子吗?”
元疆拍拍彩衣的肩膀,叮嘱:“要讲礼貌。”
周行天脸都气绿了,瞪向刘安:“这就是你给我收的另外两个徒弟?”
刘安对元疆和彩衣说:“这是你们的师父,还不快拜见师父。”
“师父?”彩衣听了,面露惊色,震惊地看了周行天两秒,果断摇头,“不可能,他不是我师父,我的师父不会这么丑。”
周行天面如老树皮的额头上爆凸青筋。
只有元疆规规矩矩地行礼,喊:“师父。”
……
这顿晚饭吃得面面相觑,气氛怪异。
二师姐余婵一如既往的冷漠寡言。
彩衣眼珠子骨碌碌地转,跟其他几人使眼色。
二师姐不搭理她。
元疆向来讲究食不语,身板挺得笔直,不说话,也不搭理她,安静地吃饭。
只有宋羽冲他的四师姐回了一个眼神,意思是他很生气,因为他被大师兄给骗了。
四师姐彩衣回了他一个白眼,意思是,也只有他这种傻子才会真的相信大师兄的话,才会相信师父真的飞升去当神仙了。
他们在这边眉来眼去,周行天全收在眼底。
他放下饭碗,又瞪了刘安一眼。
刘安面不改色地吃完碗里最后一粒米饭,正色看向周行天,问:“师父,您这次回来,是因为身上又没钱了吗?”
周行天本想教训自己的徒弟,没想到被徒弟突然反问了一句,一张脸涨得通红,又猛地咳嗽一声,恼羞成怒,“什么叫没钱了才回来?你师父我什么时候没钱了?”
刘安:“师父,您在徒弟面前就不用装了。”
周行天:“……”
他忽然从自己衣袖里甩出一张纸,没好气地往刘安面前一拍,说:“你师父我这次回来,是来给你送大造化的!”
刘安拿起纸,看过去,疑惑地念出了上面的几行字:“昆仑派考核推荐函?”
“没错!”周行天一脸骄傲地抬起下巴,“你师父这次游历人间,斩妖除魔,几次大显身手,威名赫赫,所以这次昆仑派开启十年一次的进门考核时,特地给你师父我送了一张推荐函过来,拿着这个推荐函,你便有了去参加考核的资格!”
刘安问:“只有一张?”
周行天本以为会得到徒弟的惊呼和感激涕零,感激涕零没得到,得到了好像是在嫌少的质疑,他怒道:“什么叫只有一张?别人想要一张还没有呢?”
刘安笑着说:“师父,以前这观里只有我一个弟子,现在还有师弟师妹呢。”
周行天没好气地看了余下这几天一眼,再次咆哮:“所以说,你为什么要趁我不在的时候收这么些人进来?经过我同意了吗?”
彩衣轻哼一声,翻了个白眼,小声嘟囔:“谁稀罕做你徒弟啊。”
宋羽还沉浸在“自己的师父是神仙”这个谎言带来的心碎当中,没把那张昆仑派考核推荐函当回事。
这是他听见大师兄说:“师父要游历人间,我得代师父管教师弟师妹们,这昆仑派我还是不去了。”
宋羽忽然想到了一件事,心中瞬间大喜,正要说话。
“你去。”一直没有说话的二师姐余婵忽然出声,“他们我会照顾。”
彩衣立即打了个寒颤,露出楚楚可怜之色,“我不需要二师姐管教,我自己管教自己。”
宋羽跟着点头,“我也能自己管教自己。”
他可不想被二师姐管教。
“你自己能管教自己?”余婵看过来,问:“你筑基成功了?”
宋羽灰溜溜地低下头。
几个人中,他最懒,在修炼这件事上,他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一篇清心经念到现在还坑坑巴巴的。
只有三师兄元疆没有意见,说:“那就辛苦二师姐了。”
只是刘安仍然把推荐函放回到周行天面前,说:“师父,弟子心意已决。”
周行天拍桌怒吼:“决什么决?你知不知道昆仑派是什么地方?你不想修仙不想飞升?待在这破罐观里,你修到老也就是个普通的老道!那昆仑派是四大仙门之首,过去飞升过十几位仙人,你说放弃就放弃?你知道我给你弄来这个推荐函多不容易吗?”
宋羽看着眼前这个跌落凡间的“神仙”,心里说不出的失望。
但他现在还有要事要做,有话要说。
“大师兄,你去吧。”宋羽看向刘安,一脸诚恳,说,“你留在这,我也不想修炼,你知道的,我只想当条咸鱼每天晒晒太阳,四师姐比我好那么一点,但她的梦想就是嫁个英俊男人,比我还胸无大志,至于三师兄,他的理想是入朝当官,也跟修仙没关系,二师姐吧,她成天就想着报仇呢,只有你认认真真想要修仙,你就别为了我们放弃这个机会了。”
彩衣怒了:“我至少还想嫁个英俊男人,你就想当条咸鱼,凭什么说我比你还胸无大志?”
宋羽一副情深意切看着大师兄的样子,自动屏蔽掉了四师姐的怒声。
“大师兄,你放心,我们会照顾好自己的。”
刘安看着他微笑,问:“阿羽,你是想把我赶去昆仑派,这样就没有人每天监督你修炼了是吧?”
刘安看着他微笑,说:“告诉你,想得美。”
是了,这才是真正的大师兄。
那个严肃端正的大师兄只是他的伪装。
宋羽叹了口气,整个人趴到桌子上,再不见刚才诚恳得仿佛全心全意为师兄着想的样子,抱怨:“我不想修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