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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韩文举这个时候,就免不得一场抱怨了:“福运,你打狗是给谁看的?是不是嫌弃我老家伙了?挣不来钱我又喝了酒,你心里呕气吗?”

福运说:“伯伯你别上心思,我是恨我哩!”

韩文举说:“你应该恨你!大空现在成了事,给你月薪一百元你嫌钱扎手嘛,你现在喊没钱?!”

小水最烦伯伯说这话,就顶道:“不到大空的公司去,是我和金狗商量的,这你怪不得福运!”

韩文举说:“为啥不去?大空是旁人外人?他坐牢的时候,咱把他想方设法保出来,去沾他一点光哪儿不应该,况且又不是白拿他的!”

小水说:“你呆在渡口知道什么呀,那里去不得的,这不是已经给你说过几回了吗,你还这么嘟嘟囔囔,你是图这个家吵吵嚷嚷热闹吗?”

韩文举偏要再说一句:“听金狗出主意,那日子过到这步田地,金狗他怎么就不管了?”

小水气得抬起身走了,福运见小水走了也便走了。韩文举牢骚之后,也觉得有些不是,一脸尴尬到船上又去喝起闷酒。

这日月挨过几天,七老汉行船从白石寨回来找福运,动员福运再到河运队去。福运面有难色,韩文举却主张去,口口声声金狗和大空是出人头地了,能抗得过田家了,可县官不如现管,两岔乡毕竟田中正管,该低头时低个头,还是去河运队好。七老汉就说这是金狗的主意,特意让他转告的,并嘱咐他多承携福运。小水反复思忖:金狗和田家势不两立,能这样出主意,这也是一时没办法的主意。去就暂时去吧,却又担心田中正会不会报私仇拒绝呢?果然七老汉给田一申谈过之后,田一申坚决不同意,七老汉就联合上十个船工进行要挟:不吸收福运,他们就退出河运队。结果福运就到了河运队,在七老汉的船上帮忙。

临下船那天,小水送福运到岸边,替他拉展了衣襟,系好了腰带,说:“到河运队这不是长久事,我想金狗叔也在想着办法,一等大空那边叫人放心了,你就去他那里。眼下到船上,你也不要太窝囊,咱不欺人,可谁要欺你就给谁个颜色!”

福运点点头,篙一点岸石,船便远行而去了。

小水自此在家里替福运操心,更替大空操心。她让福运去白石寨给金狗捎话:大空自幼没爹没娘野惯了,肚里又没多少文化,容易自己把握不住自己,还要金狗多多劝说。就是劝说不下,打也罢骂也罢,反正得照看着。

到了七月初,小水在家突然想起七月十一是雷大空的生日,掐指算算,正好是三十五岁。就自言自语道:明年三十六,是他的门槛年啊,门槛年是个灾年,一般人这一年都不好度过,他如今干的是叫人放心不下的事,这明年该不会有灾灾难难吧?越思越想也便越紧张起来,待到福运再行船去白石寨,就说:“你去见了金狗,就说咱今年要给大空过门槛年,到了十一那天咱俩给他送红裤衩红腰带的!”

福运说:“他明年三十六,今年过什么门槛年?”

小水说:“门槛年都是提前一年过的,你见过谁当年过的?”

福运到了白石寨,将这话说给金狗,金狗很是感叹了一番小水的善良,便去到城乡贸易公司找大空。但是大空却没有在。公司的门面翻修得十分阔气,金狗一走进去,公司的办公室就设在原铁匠铺后院的厨房里,但全然不是往日的模样了,房子扩大了三分之一,墙也贴了塑料纸面,彩色天花板,上有吊灯,下铺地毯,靠墙一圈沙发。金狗第一个感觉是这里比白石寨县委的会议室阔了五六倍!里边坐着副经理刘壮壮和一个人正谈着话。金狗是认识刘壮壮的,但另一个很陌生,穿着一件花衬衫,却结着领带,跷起的右脚上的棕红色尖头皮鞋,亮得特别刺眼。金狗才要退出来,刘壮壮皮球一样弹起来,叫道:“记者来了!真是稀客,县上所有领导都来过,就一直盼不来你这位大神啊!来了使我们陋室生辉啊!”

金狗最讨厌这假惺假气的寒暄,当下问:“大空在吗?”

刘壮壮说:“先坐下吧!小王,给记者倒一杯饮料来!”

旋即一位很风流的女子端了一杯柠檬汽水进来,给金狗放在面前的茶几上时,那么妩媚一笑,说:“记者是来采访我们公司的吗?”

金狗说:“我找个人。”不知怎么心里突然想起那次大空喝醉时口袋里的避孕套,就再也不看那女子了。

刘壮壮一边递过香烟来,一边大声地说:“大空不在,可你来得也太巧了,我介绍一下吧,这位是白石寨记者站的大记者金狗,这位是州城的‘州深有限公司’的杨经理!”

金狗说:“‘州深有限公司’?”

刘壮壮说:“记者能不知道这个公司吗?就是商州和深圳联营公司啊!这名字有气派吧,杨经理就是巩专员的姑爷啊!”

金狗在心里一惊:巩宝山的女婿,这些人是什么便宜也要占啊!不由得心中生出一团无名之火。这火是向谁的?向大空,向杨姑爷,或是巩宝山?他自己也说不清。当那杨姑爷伸出手来与他相握时,他“噢噢”着将手伸过去,刘壮壮便笑着说:“今日是两个伟大人物会见啊!”

金狗说:“刘经理的嘴真是做生意的嘴!杨经理你们公司生意兴隆吧?”

姓杨的说:“还好。”

金狗便探问:“几时到白石寨的?这里有什么生意吗?”

刘壮壮就说:“咱白石寨有什么东西?杨经理干的是大买卖!金狗记者是大空的好朋友,不妨给你说,杨经理这次来,是商谈我们两个公司的事。”

金狗笑了:“搞经济联合还要保密吗?”

姓杨的说:“我一直有个想法,全地区的商业改革形成一个统一的阵线。如果可能的话,白石寨城乡贸易公司就应该属于‘州深有限公司’的分公司。现在是信息时代,那样就更利于搞活经济了!我下来就是商谈这事的。”

金狗说:“这气派好大,真要形成,力量就不得了!”

刘壮壮说:“你找大空,我们也在盼他快回来的,他是到省城去了,发来电报明日就返回,公司里的大事还得他定,假如是变成分公司,这里边涉及的问题就多了。”

金狗又打哈哈寒暄了一阵,问了巩宝山女婿的一些情况,就退出来回记者站了。

第二天一整天里,金狗始终惶惶不安,脑子里不时闪出杨姑爷那飞扬跋扈不可一世的样子,就是那满脸堆出的笑容,都几乎酷像骤雨袭来前的乌云,似狼,似虎,似魔,似妖。金狗觉得有一种危机在威迫着大空,也在威迫着自己。同时对大空的行为感到了一种屈辱和愤慨。他从清早就给贸易公司打电话,询问大空回来了没有?直到中午,雷大空回来了,他让立即到记者站来,大空推辞说公司有要事走不开,他便在电话上发了火:正是因为公司的要事才让你来的!大空来了,一进门,金狗却冷若冰霜地坐着不动,未沏茶,也未让烟,拿眼睛直愣愣看得他不知所措。

大空说:“金狗哥,你别那样看我,我最害怕的是你那样看人。”

金狗突然问道:“大空,你现在和巩宝山的女婿挂上钩了?你们公司要变为‘州深有限公司’的分公司?光赚钱还不够,还想攀上官家呀?!”

大空当场脸色大变,说:“你这是从哪儿知道的?”

金狗说:“你说有没有这事?巩宝山的女婿走了没有?”

大空便说:“金狗哥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我能给他巩家当一条狗?我大空知道我是什么人,我好不容易混到这一步,我能让巩家再把我吞了吃了?事情是这样的,我们公司开办以后,为了能站住脚,我是给白石寨田家人都送了东西,所以公司才闹到这一步!上次你和小水、福运劝我适可而止,留条后路,你们的话是对的,田家人吃了咱的他或许一时嘴软,但说不定什么时候翻脸就不认人,要长远着想,就得靠政治势力,我去找了巩宝山的女婿,企图找个靠山。巩家人他们办公司,闹腾得不知有我们几倍,他们也正想把势力往白石寨渗透,这些我心里当然明白,咱也是将计就计嘛!”

金狗说:“你还能知道这些啊?你想直接借用巩家的势力来和田家斗,你想得倒好,但事实上你又怎样呢?你们公司是怎样做生意你心里明白,以此论推你也该知道那个‘州深有限公司’是怎样做生意的,恐怕人家会比你们更厉害哩!现在人家想把各县的公司统一起来,形成一个经济大网,他们抓了权还要发钱财,你往里边钻什么,这就是你要将计就计吗?这你是不知不觉中要做帮凶嘛!”

大空摇着头说:“金狗哥你说得玄乎了!”

金狗说:“这不是玄乎不玄乎的事,我替你担心就担心这点,我当然给你也说不出更多的道理,可我总觉得你有些事悟不开,你会慢慢走到泥坑里去的。我现在不妨把话说难听些,你要再这样下去,我认不得你,你也就不要认得我!”

大空坐在那里,脸色白一阵红一阵,一额头的汗水,说:“金狗哥,这样办吧,……无论如何,我还是要听你的,我现在就回去,撤销隶属分公司的决定。”

金狗说:“怎样办你自己处理吧,我再要告诉你,小水和福运让我转告说,七月十一是你的三十五岁生日,明年就到了门槛年,他们要来给你过过生日,想冲冲明年的灾难哩!”

大空说:“七月十一我生日?我都忘了,小水还记着?!”

金狗说:“仙游川的人都盼你出人头地,但都不忍你又变成一个他们嫉恨的人!”

大空鼻子突然酸起来,他说:“小水他们几时来?”

金狗说:“怕是在初十左右吧。”

大空说:“金狗哥,我现在最愧的是对不起小水和福运。上次我让福运到公司来,你不让他们来,可你知道不知道他们那次把排也给了人,日子过得紧张,在村里没了你,也没了我,他们好孤单的,我去信说要给他们一些钱,他们却不收……”

金狗说:“我现在让福运到河运队去了。”

大空说:“到河运队?你这也是糊涂了,你让他一个人到河运队,把羊往田中正的虎口里喂呢!”

金狗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想他田中正现在也不敢对福运怎样……你的公司如果真办得让人放心了,福运何苦要到河运队去?”

大空大声喘着气,说不出话来。

金狗送大空走了,一直送他到大街上,最后说:“你这几天能到我这里来一下,我想了解了解那个‘州深有限公司’的事。”

大空说:“了解那干啥,要揭内幕?”

金狗说:“有这个想法。”

大空迟疑了好久,方说出“好吧”,扭头就走了。

但是金狗等了两天,又等了三天,大空没有到记者站来。

来的却是小水和福运。小水穿了一件浅花衫子,因为是西式领,脖子白生生的露在外边,又穿了一条筒裤,腿也显得长了许多,鞋还是布鞋,但不是自家做的,黑条绒鞋面衬得白丝光袜子十分好看。福运是一身麻灰色涤良衣,头上戴着一顶新草帽。金狗一见就乐了:“福运今日收拾得光眉豁眼了!”

小水也笑道:“人家死活不穿啊!我就骂道:你要不穿,你就别跟我到寨城去,不要说丢我的人,你给金狗和大空丢脸吗?”

福运说:“穿这一身,人走路都不会走了!”

他们拿了几个大包小包,一进屋就掏出来,一个二升面蒸就的大鱼,一件红布兜肚,一条红裤带,两件红裤衩,再就是木耳、黄花、核桃、栗子。金狗一件一件翻看了,说这里把大空当做过岁的娃娃了嘛,怎么还蒸有面鱼?小水说:过门槛年就等于新生哩!金狗就笑那兜肚,说是这么红的,大空会穿吗?小水就说了:不穿也得穿,这是贴身的又不是让他穿在外边?又拿出一条红裤衩说:“这一条是给你的!”金狗抖起一看,又红又宽又大。福运说:“我也穿了一条,这避邪呢,小鬼就不敢近身的!”金狗就笑道:“小水把咱三人打扮得不男不女没大没小了!”

小水问:“大空呢,你没让大空今日到你这里来吗?”

金狗说:“前几天就说好的。他怕是生了我的气,几天都不来了!”

小水忙问:“你和他吵架了?他最近怎么样?”

不提说则已,一提说金狗就上了气,将大空与巩宝山女婿往来的事说了一遍,小水和福运也只是叫苦,埋怨大空是糊涂了!正说着,大空进了门,一见三人正论说自己不是,就说:“金狗哥又歪派我了!”

小水说:“你胡说什么!金狗叔给我们说也是歪派了,你不说我还要问你的!金狗叔让你这几天到他这儿来,你怎么不来?”

大空说:“我本来是要来的,但我不知道来了怎么对他说。金狗哥要揭巩家那个公司的内幕,我想来想去觉得这事难哩,就等着你们来了以后我再说的。”

金狗就说:“大空,我看出来了,你是在我们面前就是人了,到了公司就又是鬼了!”

大空说:“‘州深有限公司’干的那些事是不敢见人的,可我们一些事也搅了进去,你要一揭人家,也就把我们搭贴上了。”

金狗说:“你看,我说你滑到里边去了,你还不承认!但不管怎样,我非得揭一揭他们不可!”

大空耸耸肩直看着小水,小水就说:“既然是这样,金狗叔你还是先不揭为好。大空,那你就得赶快同他们分开手!”

大空说:“我要不听你们的,让我门槛年过不过去!”

小水厉声喝道:“说放屁话!我们来是给你做啥来了?!好了,都不要说啦,咱好好给你过场生日吧,金狗叔,咱俩上街去买些吃食来,你哥儿们就放开醉上一场!”

大空说:“我已经给饭店说好了,咱去包他一桌!”

小水说:“今日不到饭店去,那里说不成话,又不能让你一吃就半天不起席啊!”

大空就只好作罢,却掏出一百元让买东西,小水又说:“知道你是有钱,可今日不花你的,我们是给你过生日,又不是你给我们过生日!你好好在家,把那红兜肚和红裤衩穿上,裤带也系上,你就是想穿金穿银,过了明年再换,你可要记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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