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求思,这个名字是爷爷彭贤取自《诗经·汉广》“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爷爷彭贤是一名土地主,曾上过几年私塾,本想考取功名,奈何大清不复存在,改建民国,就这样抱着遗憾守着家财度过余生。彭求思的父亲彭复是彭贤的老来子,对彭复那是往心尖里宠爱,可往往慈父败儿,暂且略过那不争气的彭复,说说彭贤,彭贤有一妻两妾,共三子,四女,当然最疼爱的莫过于彭复了。彭复上头的两个哥哥一个是同他一母同胞的大哥彭景竹,一个是大房妾生子彭景松。至于那四女都是妾生,彭复没将她们放眼里,不过也得介绍。大女、二女皆为大房妾生,名为若梅、若杏。三女、四女为二房妾生,名为语菱、语芳。
彭贤原是想让彭复读书,不求达官显贵,好歹腹有诗书。但是这个儿子好似他前世冤家,学好的不会,学那些个劳什子新青年,学的倒是有模有样。他彭贤可不会忘了那大清朝就是那些个‘新青年’给搅和的!倒是那辛亥革命后革命党建立中华民国,虽是对他这么个家有几十亩地的人造成不了太大影响,但是曾经的志向被左右,还真咽不下这口气。给彭复取名为复,也不是指望他复兴大清,只是心有寄托,放放罢了。
待彭复二十,七十三岁的彭贤便闲不住心给他娶了个大他两岁小脚堂客,家境还行,重要的是脾性刚烈,能镇住那混小子。这都成家了,彭复总不会还想着去上海,想着应国民之呼喊,唤爱国之心,用切实办法,挽救危亡。彭复哪怕极不情愿,但面对年过古稀的老父亲,还是于心不忍。娶了蒋凤英后的彭复,那叫一个头疼。这一天天的鸡飞狗跳、非打即骂。昨天把他新订的报纸撕了,今天又是说他不争气不学着大哥二哥帮家里做事。照这趋势下去不是他非死即伤就是他俩两败俱伤。
在彭复二十二岁那年,他做出了一个决定,他连夜逃离了蓝田离开了湘南去往上海,他终于忍受不了和一个思想愚昧,性格粗鄙的女人度过余生了,如果他彭复要与蒋凤英度过余生那他觉得这就是了却残生。而彭复不知道的是,他这一走了之,带给蒋凤英一生的打击。
彭复走的隔天,彭贤立即命手下的农民去抓,但是奈何彭复早有打算还是错过了。
彭复走后第二天,蒋凤英倒是没有丝毫情绪。
彭复亲娘余氏去她房里看她“兴民(彭复的字)他堂客,你也别气恼。兴民他也是一时冲动,等他在外头冷静下来,说不定就回来了。”
蒋凤英没瞧她,只是静静的看着房中的一处,那是彭复的书桌,自那次撕他报纸后,他再也没有在这屋子里看书写字,他以为她不知道他又新订了报纸放到了隔壁陈挑夫家,只是她不想揭穿罢了。
余氏看着蒋凤英不出声,叹了口气,拍了拍凤英的手“我知道你们日子过得不舒坦,谁也不让谁。但是兴民被我们宠坏了,这么些年他爹也管教不出来,你年长兴民两岁,该让让还是得让让,毕竟兴民是你的丈夫,是你往后的依靠。兴民这次的确不对,但去上海是他早两年你还没嫁过来他就想的事,你也别着急,他去了上海圆了梦,他就会回来的。”余氏见蒋凤英看向她,眸中带着泪光。
“娘,你说是我逼兴民太紧了吗?我只是想让他在爹面前争口气,不被其他人看扁。不想他日后窝囊一生后悔莫及,娘,我错了吗?”
余氏看着这个小儿媳泪流满面,心里直叹“现在哭又有什么用呢?自己男人都跑了,回来没带着女人就算好事一件了。”
不过余氏还是安慰她“现在知道也不晚,等兴民回来再给他赔不是,往后啊和和美美地过日子就行。”说完余氏就让蒋凤英好好休息,别瞎想,带好门就走了。
蒋凤英在脑海里想过种种,彭复回来,彭复不回来,彭复回来是以什么方式,什么神情看她。蒋凤英甩了甩脑袋,不愿再多想了,拿出针线继续缝鞋——给彭复的鞋。
彭复走的第一年,彭贤差人去上海也寻了他一年。仍旧杳无音讯,有时甚至觉得他死了,毕竟这个人就像石沉大海没有丝毫踪迹,亦或是他隐姓埋名,去了别处。
彭家这一年也不算好过,彭贤毕竟年老体衰,彭家是地方土地主,虽说有彭家老大老二帮衬,但和其他地方财主说话分量人微言轻。其他图谋不轨的人见彭家掌家人日益衰弱,就想着横叉一脚,毕竟彭家世代是土地主分得一杯羹就能白吃几年。显然彭家也知道自己面临的局势,毕竟现在军阀敛财,各个人家都不好过,又因为汛期农田收成不佳,农民也是叫苦不迭。
彭家的女儿们都纷纷嫁了出去,家里仅有彭景竹、彭景松两兄弟当家一个管账一个打理。三个儿媳也只有蒋凤英家里的彭复没回来,彭贤见差人找了一年也没找着,心思也歇了歇。家里现在共九人,口粮还是足的,但是答应米行给三百石精米今年的收成算上去年末存的也算是有着落,怕就怕那隔壁孙水村的财主和那些军阀联手打压。到那时家里怕真是到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地步。
彭复走的第二年,彭家添了两个新生命,分别是彭景竹和彭景松的儿子彭惊芒、彭谷收。惊芒和谷收的降生给彭家这两年不可多得的喜事。在彭家百日宴上,彭贤特地请了乡里乡民前来同享喜事,彭家难得的热闹了一会。
等小孩抓周完毕,喜宴也开了,乡民们喝了喜酒就爱唠叨。
“嘿!你说这彭家小儿子都走了两年了,就没个音讯,没给家里捎封家书?”
“嗨!还不是那小儿媳闹的,当初彭家主不听我的劝,硬是要娶那蒋家的母夜叉,你说当初要是娶我家四莹不就不会出这事了吗?”
“姜家堂客,你就甭说你家四莹了。隔壁村刚强娶了你家四莹现在还往李寡妇家门前探头哩!哈哈哈哈哈哈哈”此话一出,立马哄笑一堂。
“你......你说什么胡话?”刚被调笑的姜嫂一脸愤懑。
怼姜嫂的年轻人叫吴建刚跟隔壁村刚强认识,见姜嫂这副模样立马来话“姜嫂,你还真别怪我说,你家四莹是跟你长得一模一样,大脸盘,扁鼻子,眼睛小,这样貌还真比不上蒋家那蒋凤英。”
一说起姑娘样貌来,大家伙儿就打开了话匣子。
“没错,那蒋家的虽然脾气爆了些,但这模样还是不错的,尤其那大眼眸子,看着人心里痒痒。“
“要说这彭家妹子也是一个个长得水灵灵的,要不是我当初没钱早就娶了她彭若梅。”
“这话说的,你难不成现在有钱了?”刚说要娶彭若梅的李大勇,现在被自家媳妇拧着耳朵教训。
“诶呦!堂客这不是和大家伙瞎扯着玩吗?再说彭若梅早被彭老当家嫁给广东富商了,你就别吃生气了。”李大勇堂客一听就把手放下。
“还真别说,这彭家人各个长的人中龙凤,这彭家姑娘也嫁的门当户对。”突然一个人说了句得众人首肯的话。
“说实在的,要不是他们姓彭,不然咱就先下手为强了。”
“哈哈哈......要真是这样,哪轮到你我薛老三第一个。”之后就是众人哄笑,争先云云。
跟外头的笑闹不同的内院,正泛着丝丝尴尬。彭家的姐妹都远嫁,所以贺礼送得比较早,而蒋凤英作为弟媳哪怕丈夫不在家也应当备礼。
本就生活拮据,没有丈夫在身边补贴的蒋凤英只好从嫁妆里拿出两个小金镯给侄儿们做贺礼,这对金镯原是娘家给她自己孩子打的,不过现在看来她不会再有自己的孩子了。面露一丝苦笑,看到两个在自家娘亲怀里嬉笑的小粉团,看向两个嫂子。
“嫂子们就不要推辞了,我现在也是彭家人,给自己两个小侄儿一点小小的贺礼还是拿得出的。要是两位嫂嫂还这么推辞,就是看不上我蒋凤英作为彭家人。”尽管态度有些强硬,好歹是让两位嫂嫂收下了。
自从彭家有了这两个小家伙,的确让这个本就有些低沉的家有了些许生气。蒋凤英还有彭家的其他女人都裹过小脚,不宜过多行走,正妻余氏比彭贤小十岁是彭贤的童养媳,而彭贤的两个妾室就更别说,大房付氏比彭贤小十七,二房李氏比彭贤小二十一。家里的女人现在要么年老体衰,要么行动不便。而女人里现在最闲的就是蒋凤英,所以照顾老人、做家务、干杂活都是她。要说彭家好歹是地主怎么可能没帮佣?的确前两年是有,但这不是这两年变故多,入不敷出,手里还有十几家农户要养,哪有那闲钱养什么帮佣。
第三年过去了,彭家两小孩能把家里人喊个遍的时候,在院门口倒水的蒋凤英看到彭复回来了。没有想象中的热泪盈眶,没有激烈言语,只是淡淡地把盆里的水倒了,说了声“你回来了。”彭复目光复杂地看着眼前的蒋凤英,没有他想象的憔悴,也没有埋怨,更没有打骂。他也只是嗯了一声。“进来吧。”蒋凤英看彭复傻站在门口,就让他进门。彭复跟在蒋凤英身后,默不作声。等到家里人都发现他回来了后,整个彭家都沸腾了。
彭家大堂。彭贤和余氏坐在正堂,其他人都站在两边。就连平日里在外乡跑商的彭景竹、彭景松也回来了。和小弟叙旧还没几个时辰就被家里的老父亲叫去大堂。大家都正襟危坐,就像随时会有酷刑来袭。
“彭复跪下!”彭贤一声令下,彭复立马跪下。
“不孝子彭复回来了。”说完就朝坐在正堂的彭贤和余氏磕了个响头。余氏听着声音有些心疼,想让彭复起来说话,但旁边的彭贤还在,就只能同彭贤一样点了点头,表示接受。
“呵!还知道自己是个不孝子,我还以为你这三年已经忘了这个家了,忘了你还有个堂客了。”彭贤喝了口茶冷哼道。
“儿子没忘。”彭复依旧跪着,低着头。彭贤见此,问他这三年都干什么去了。
“儿子先是在上海待了两个月,又随学堂里的老同学去了武汉。”彭复如是说。
彭贤一听去了武汉,有些生气。“去武汉都离家这么近了,就不知道捎个信回来?”
面对彭贤的质问,彭复没有作答,许是愧疚。
见彭复一副怏怏的模样,彭贤哪怕是有气也没处发了。只甩手说了句“你堂客要是能原谅你,你就进这个家门吧。”
彭复闻此,只转头望向蒋凤英。两人两两相望竟是死寂般的沉默。
良久,彭复没有说出祈求原谅的话。蒋凤英也没有说原谅他。
大堂的人都等着,看着两人胶着在那。彭贤只好甩手示意其他人先出去,本想好言相劝的哥哥嫂嫂只好作罢。
大堂内只有蒋凤英和彭复两人。
“过来坐吧,别跪着了。你不是挺怕疼的吗?”毕竟和她成亲拜天地时嘴里还嘟囔着膝盖疼,哪怕当时垫了蒲团。
彭复坐在家里的梨花木椅子上,这如坐针毡般的感觉还是只有在武汉被自称警卫员请进监牢里才有的感觉。
“彭复,既然回来了,就别再出去了。外面世界不太平。”
彭复听到世界这个词身体一震,有些恍惚。她怎么会知道世界一词。
彭复不知道的是,在他走的这三年蒋凤英就把他放在陈挑夫家的报纸都要回来了,并且后来她自己也订了来看。
见彭复一副不可思议的模样。蒋凤英释然,她一直以为彭复是了解她的,但他跟她一样都不理解彼此。
“彭复我上过私塾,我读过书的。我不是只知道女戒三纲五常的愚妇,只是跟你成婚以后我恐慌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你相处,我害怕你会不乐意接触我。所以我就只能按照我对你的了解做事,我以为只要我够野蛮你就不会看向其他人。我爹有三个妾室,我不想像我娘一样,一个人撑起一个家。彭复我想我一开始就错了,以后你就安稳地留在这个家吧。我......不会再逼你做任何事了。”我放手了,哪怕你最终变成第二个像我父亲那么窝囊自私靠着妻子过活的男人,我也认命了。
彭复现在有些懵,这是蒋凤英第一次以这种平静地语气对他说话。哦!不对。是第二次,第一次是在家门口。
“好!”彭复尽管有些懵,但是蒋凤英话里的意思他听明白了。他现在感觉有些天旋地转,感觉离开家三年整个世界都变了,变得意想不到的好。
自那日之后,彭复与蒋凤英的关系也缓和了不少,待彭复知道蒋凤英也在读那新世界报纸时,他觉得找到了同志。于是彭家这一年也是一片欢声笑语。
次年,蒋凤英怀孕。彭复与蒋凤英由于关系日渐缓和,所以对待蒋凤英也有几分呵护。
十月临盆,蒋凤英却出了意外,在生下彭求思后,大出血没熬过去人就这么没了。彭复当时就从稳婆手里接过彭求思,静静地看着睁开了眼的彭求思,发现她眼睛跟蒋凤英一样又大又美,像颗琉璃宝珠。
蒋凤英的葬礼是彭复一手打理的,直至送她入土为安。彭复期间表现的像个没事人一样,这让彭家人有些担心。好在之后彭复的心思都在彭求思身上。
待彭求思三岁时彭复娶了续弦,是隔壁孙水村的蒋英英。名字就跟蒋凤英差一个字,但是彭家人都只字不提蒋凤英。很快彭求思的弟弟妹妹就在她五岁时都齐全了,但她彭求思在三岁后几乎是在爷爷和大伯二伯家照顾着长大的。
彭求思只比彭惊芒和彭谷收小两岁,哪怕家里后来又多了几个小孩。但三小孩还是喜欢扎堆玩最爱在自家田野里打滚,在谷堆玩捉迷藏,去后山逮野兔,摘果子,掏鸟窝。这可能是彭求思为数不多的幸福记忆。毕竟娘没在爹不疼的她,明明就很不容易啊。但是彭惊芒和彭谷收很快就到了要上私塾的年纪,彭求思就只能自己玩。要是她跟弟弟妹妹们玩,她会不自在。
彭求思八岁时彭贤去世了,家里留给彭景竹掌家,彭景松管账,而彭复只留了部分家底给了个住处就没了。也是这一年中国1931年发生九一八事变。
彭复把彭求思扔给了她大伯家,美名其曰她到了上私塾的年纪,跟彭惊芒一起学习。而彭复自从不管彭求思后,就天天在书房写写画画,然后就是一天一壶佳酿米酒。哦,对了!彭求思后来严重怀疑彭复娶蒋英英是因为她酿的一手好酒。
彭求思在大伯家待到13岁就去了镇上念中学,那时湘南还没被战火波及。彭求思在镇上住在小姑彭语芳家,小姑父是镇上医馆的大夫,当初彭家怎么也没想到彭语芳下嫁给的医馆跑堂伙计会成为看诊大夫。
在镇上念了六年书的彭求思也出落成大姑娘了,本想考镇上师范学院的彭求思被彭复一封信召回了家。
当时彭复看到眼前穿着女学生服扎着两个麻花辫的姑娘,思绪远飞,像是在回忆起记忆深处的那个音容相貌。
本以为几年不见的父亲,会有什么重要事跟她讲。没想到他竟然给她安排了一门婚事,对方是西阳镇的曹家公子,一个半边身子已经交给阎王的人,让她嫁过去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白事当红事办。
奈何彭求思抵死不从,彭复也铁了心让她嫁。
逃了三次,不是被抓就是被关柴房。彭求思写信给小姑希望她能救她,可彭家人就像中了邪似的,都一致同意她嫁进曹家。后来彭求思知道西阳镇曹家家大业大,而这几年彭家因对家打压,已经内里亏空了。而她彭求思作为彭家目前的长女就得嫁过去来解彭家燃眉之急。
婚期已定,给彭求思梳妆的是大伯母还有蒋英英,彭求思这辈子都没管蒋英英叫娘。彭求思心想最后一次,就逃这一次,不成功便成仁。新娘子出嫁会有许多人来围观,只要她能造成人群混乱混在人群逃跑,就还有希望。
出门时彭求思也应了想的那么做了,她把藏在衣袖中的银币抛在人群里,打定主意跑。
“快看!新娘子跑了!”
等周围人发现新娘子跑了,才想着去追。
彭求思还是低估了乡民的团结,一呼百应般的造势只为抓她这么一个落跑新娘。最后彭求思还是被抓到了彭复面前。
彭复看着彭求思倔强不屈的眼神有些出神,但他还是命人把一根铁木棍拿来。
“彭求思,安安稳稳的出嫁不好吗?”彭复连名带姓地喊她是第一次。被人压着的彭求思仍旧一脸不屈。
“父亲为什么?就因为我是母亲的孩子你心头不喜?”彭求思完全不了解父亲,就好比她父母当年。但她注定不会像母亲那样妥协。
“把她腿打折!”彭复把木棍给一个彭家的庄稼汉。显然,庄稼汉不敢半天不接棍。
彭复看庄稼汉不敢,只得自己下手。
手起棍落,伴随着彭求思一声哀嚎。结实的棍子变成两节,做看客的乡民也只觉得一阵寒颤,太狠了!
许是怕迁怒,乡民们纷纷散场。
“扔进轿子!”没理会疼到冒汗,咬牙打颤的彭求思,自顾自地命令请的轿夫。
一路颠簸,左腿钻心似的疼。
在轿子边的喜婆一声‘轿落’,彭求思就被人架进曹府。跟她拜堂的不是曹家公子曹平承,而是一只公鸡,彭求思哪怕左腿疼的要命,但心里也暗自唾弃这种虚伪的婚嫁形式。
撑不下去了,彭求思昏了过去,曹家见新娘倒下,有些哗然。听喜娘解释,才让人架着彭求思走完接下来的程序,再将她架入洞房。
待彭求思醒来,昏暗的喜房没有其他人只有两根红烛燃着,照的整个房子更加诡异。左腿的伤被人治了,但还是有些疼。彭求思心想自己或许这辈子栽了,栽在了她亲生父亲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