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晚，落日西斜。
芬芳中已有清凉。
漫山遍野的油菜花在夕照下金光灿灿，在清凉的晚风中温暖人心。
马车又一次缓缓而停，陆小玉撩开绣帘的时候，秦风已经不在马车之上。她的心忽然就慌了，她匆忙下车环顾四周，才发现秦风已经坐在清水河边，安静地望着远方。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心慌，也没去想为什么会心慌。
她看到秦风的时候，便把什么都给忘了，心也已经不慌了。
“谢谢你。”陆小玉从来没有说过谢谢，她缓缓坐在秦风身旁，想了好久，才想出这么一句。
她觉得这句谢谢说的没错，若不是秦风，她和坠儿此时应该还在那两个恶人手里，或许也已经发生了什么更可怕的事情。可她也知道，若是换了别人，这句谢谢，恐怕是说不出来的。
秦风没有说话，依旧看着远方，他的眼里是一望无际的油菜花海还是花海尽头的蓝天白云，没有人知道。
或许他的眼里什么也没有。
陆小玉转过头看着他，看着阳光斜照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看着他浓茂又不失秀气的眉毛，看着他挺拔又不显突兀的鼻梁……也不知看了多久，她又低声问道：“你真的叫秦风？”
秦风点点头。
陆小玉又问道：“你是哪里人？”
秦风还是不说话。
“是西安府人，还是……济南府人？”陆小玉很希望他是济南府人，更希望他就是秦少雍，可又怕他是秦少雍，她也不明白这是一种什么感觉，她只是好奇，只是想知道答案。可秦风偏偏还是不说话。
“你知不知道济南府大明湖畔有个秦家？”陆小玉试探地问道。
秦风不做声。
“秦家有个公子，叫秦少雍。”陆小玉索性直截了当。
秦风摇摇头。
陆小玉没有生气，她只是撇嘴道：“又不是在赶车，为什么还要装哑巴。”
秦风噗的一声笑了出来，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笑，也没想到会忍不住笑出声来。
笑容消散，他又像故意一样板着脸看着远方。
陆小玉也笑了出来，她也不知道哪里好笑，只是看到秦风笑了，她便也笑了。
秦风板起脸的时候，她还在笑，还开口道：“你不太会是秦少雍，堂堂秦家公子，怎么会去给人当马车夫呢？”说完，想了想又道，“不对，你为了救我们才假扮马车夫的。也不对，也可能是因为那两个坏人。你到底是不是为了救我？”
秦风忽然想说些什么，但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应该不是为了救我，你自己也说了，你是来抓贼的。”
秦风还在沉默。
“你说他们为何要抓我，又要把我送到哪去？你要抓的贼不是他们，难道还有别人？你要去哪里找他们？他们厉不厉害，你能不能打得过他们？”
陆小玉一连问了好几个问题，秦风忽然觉得脑子有些发涨。
陆小玉又开口问道：“你为什么不说话，难道你觉得我烦？嫌我话多？”
陆小玉忽然想到了沈平南，她忽然明白了为什么自己越是不理沈平南，沈平南越像个苍蝇一样围在自己身边。
她又喃喃道：“好吧，我的确有些话多了。”
说完，她果然不再说话。
秦风并没有烦她，反而觉得她可爱至极，他也不是故意装高冷，更不是故意板着脸不理她。
他也想和她开开心心地说笑，开开心心地胡闹。
可他知道，他们很快就要分开。
他只是怕，他舍不得分开。
夕阳西下，蓝蓝的天渐渐变得暗青。
晚风有些凉，周围静得只有虫子的叫声，或许还有两个人的心跳声。
坠儿坐在不远不近的斜后方，看着两个人的背影，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她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这是她第一次跟着小姐离家出走，第一次女扮男装，第一次仓惶而逃，第一次被人打晕，第一次紧张害怕。也第一次，在这醉人的黄昏，坐在清水河边，坐在油菜花海，享受自由的时光。
她从小就被卖到陆家，好在小姐对她还不错，视她如亲妹妹，虽然有时也会发点大小姐脾气，可她知道，小姐是真的对她好。
她虽然是个丫鬟，可却从来没有被束缚的感觉，反而一直觉得很幸福，很满足。
但今天，她看到小姐坐在另一个人的身旁，却忽然有了一种淡淡的落寞，还有种淡淡的嫉妒。
她不知道是该生气眼前这个俊朗少年抢走了她的小姐，还是该嫉妒小姐有了心上人。
她再笨，也看得出陆小玉对秦风的心思。
但不管怎样，她的心里，却也泛着一丝温暖，一丝甜美。
陆小玉的心也很暖，可晚风却越发的冰凉。
她紧抱双臂，忽然对秦风道：“我饿了。”
秦风也有些饿了，他站起身回到马车上，把马车门的门帘摘下来披在陆小玉的身上，又拾一些干柴，在空旷处点起了篝火。
一切妥当，他终于开口道：“天色已晚，前边最近的镇子，也不知有多远。忍一晚，明天送你回去，想吃什么，应该都可以吃得到的。”
陆小玉睁大着眼睛问道：“回哪？”
秦风依旧不看她，背着身冷冷道：“西安府。”
陆小玉撅着嘴喃喃道：“我不回去，好容易出来，我才不回去。”
秦风却不管她的娇里娇气，依旧冰冷地说道：“你必须回去。”
陆小玉在他背后做着鬼脸问道：“为什么？”
秦风有些蛮不讲理地道：“因为你在我手里，就要听我的。”
陆小玉蹬着腿，有些哭丧着喊道：“才不要，我就不回去。”
过了半晌，等她安静下来，秦风才回过头，问她道：“你知不知道我要去做什么？”
陆小玉的脸上又有了笑容，像是刚才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傻傻地看着秦风回道：“知道，你去抓贼。”
秦风又问道：“你知不知道那些贼很凶很坏？”
陆小玉却一撅嘴，眼神斜挑一旁，道：“不知道。”
秦风道：“那我现在告诉你了，你该知道了。”
陆小玉却还是不看秦风：“还是不知道”
秦风满是无奈。
陆小玉见秦风说不出话来，得意地笑道：“本大小姐不想知道，就不知道。”
秦风无可奈何地苦着脸道：“这里不是西安府，也不是陆家，你能不能把你这大小姐脾气收一收？”
陆小玉努嘴道：“哼，要你管我！”
秦风赌气道：“好，我不管你，在下有事先行告退，陆大小姐好自为之。”说完他真的转身就走。
看到秦风离去的背影，陆小玉的心忽然像是被掏空，见他回头，才踏实许多，没想到他却开口道：“这荒郊野地，盗匪繁多，采花盗也不是没有。”
陆小玉并不知道什么是采花盗，但听到一个‘盗’字就知道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恰在这时，远处忽然传来阵阵呜呜的狼叫。
秦风本在气头上骑虎难下，他不可能真的丢下陆小玉不管，他听到狼叫的时候心里已经笑开了花，他又开口道：“不过陆大小姐不要担心，我看盗匪应该不会伤害你。”
陆小玉不解，她问道：“为什么？”
秦风一本正经地道：“你难道没听到狼叫？而且声音并不是很远，狼的鼻子可比盗匪的灵光得多。”说完，再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陆小玉不知道什么是采花盗，却知道什么是饿狼，她刚想开口，却见秦风已转身走远。
忽然夜空变得好静，静得可怕，唯一的篝火声反而像是魔鬼的吼叫。陆小玉越想越害怕，她大声喊着坠儿，喊了好几声，坠儿才抱着一捆柴火跑了回来。
她扔下柴火，赶紧来到陆小玉身旁，惊慌地安慰道：“小姐，你怎么了。”
还没等坠儿站稳，陆小玉一把紧紧抱住她，委屈道：“你小点声，别把狼招来。”，说着，眼泪已要开始往外流。
她觉得很委屈，却哭不出来。
她想家，想舒舒服服洗个热水澡，想她那温暖舒适的绣床，想吴妈熬的桂花莲子羹，她想的还有很多很多。
若是没有离开家，她想的一切都可以得到。
她忽然有些后悔。
但一想到要嫁到秦家，她又不那么后悔。
她对秦少雍谈不上讨厌，因为十多年前的印象早已模糊。她就是不想这样嫁给一个陌生的人。
她也知道爹爹不会害她，因为爹爹一向最疼她。不管她有什么要求，都会满足，就算是真的要悔婚，爹爹也不是没可能答应。
可她也不知中了什么邪，非要偷跑出来，非要在这荒郊野地里担惊受怕。
人在脆弱的时候，总是会想妈妈，可在她儿时残存的记忆中，妈妈的印象也是那样的模糊。
她怎样也没想到，现在脑海里，居然全是秦风的影子。
她明明非常恨他，恨他把她丢在这里，恨他就这样一去不回，可心里却满满都是他。
她想着秦风，秦风便就又回到了她身前。
秦风说得对，这里野狼很多。
但野狼没有吃陆小玉，陆小玉却在吃野狼。
猎猎篝火，香喷喷的野狼肉。
陆小玉吃起肉来，简直比狼还要凶狠。
秦风看着她，似也是三魂出窍，傻傻笑着。
河水清凉，晚风清爽，到处飘散着醉人的油菜花香。
如此美景，如此美时，是否也让你想起了那年初春的某个夜晚，想起了身旁的某个人，还有那尚好的岁月，那尚好的年华。
多少人，多少事，往往总是：此身在时不觉美，时光一去却如画。
陆小玉吃饱喝足，却还是觉得有些委屈。她一委屈就要说话，她冲秦风道：“你为什么一定要我回家，难道我就那么麻烦，难道我还是个烫手的山芋不成？”
秦风道：“你不是个烫手的山芋。”
陆小玉开心笑道：“哼，那不就得了。”
秦风却道：“你是个烧手的山芋。”
陆小玉又撅起了嘴：“你！你什么意思？！”
秦风耐心地说道：“你离家出走，你父亲一定很担心，所以他派沈平南和司徒硌来找你。”
提起沈平南，陆小玉又是一肚子的火，她生气地哼道：“天天像个苍蝇一样围在我身边，真需要他的时候，他又在哪里？每天都显着他多有本事，为什么一下就被人放倒？”
秦风解释道：“他被人从背后偷袭，本就是没有办法的事，换成是谁都不太可能有别的结果，况且偷袭他们的人武功并不弱。”
陆小玉却笑着说道：“那你却把他们打跑了。”
秦风只好笑笑。
陆小玉忽然想到了什么，有些吃惊地问道：“不对，你怎么知道他们是被人偷袭？”
秦风道：“因为我都看见了。”
秦风若是没有看见，也不会那么快乔装成又聋又哑的驼背车夫，也不会恰巧赶着刚刚花了他五两银子买来的马车路过。
但他为什么会跟出来，为什么会看到这一切的发生？
陆小玉没有再多想，也没有问为什么秦风会跟着他们，她只是心头一软，问道：“那他们会不会有事？”
秦风摇摇头：“应该不会有事，但应该会很疼。”
秦风言外之意是，沈平南是因为她才遭人暗算，就算保护不周，也不该恶言相向了。
可陆小玉却还是噘着嘴道：“那也怪他，谁让他功夫那么差，谁让他江湖经验那么少，一点警觉性也没有。”
听完陆小玉的人高谈阔论，秦风已经说不出话来。
他忽然想起临行前师父的话，“如果遇到女人不讲理的时候，要么陪她一起不讲理，要么就闭嘴。”原本他还不懂，但现在已有所体会。
他还记得师父的另一句话，“女人大多数情况下，是不讲理的。”
师父还说过好些话，他都还记得，一字不差地记在脑子里。
只有这两句，已经走进了心里。
秦风叹了一口气，有些严厉地问道：“一句话，到底回不回家？”
“不想不想……不想就是不想。”陆小玉一连说了无数个不想，也不知道是真的不想，还是说的气话。
秦风真的没有了办法，他像是落败的斗鸡，叹声问道：“您说，去哪？”
陆小玉得意地撅嘴道：“我不知道。”
秦风道：“那就留在这吧。”
陆小玉摇摇头，很认真地道：“不行，这不好玩，要不你带我去江南吧，也有两三年没去了。”
秦风道：“不行，去江南会误我的事。”
陆小玉却道：“难道送我回家，不误你的事？”
秦风道：“不误。”
陆小玉撅嘴道：“你少来，就算不误事，也不回西安府。”
秦风问道：“那到底去哪？”
陆小玉想了半天，才开口说道：“去晋阳城。”
秦风道：“去晋阳城，路过太行山。”
陆小玉道：“太行山就太行山嘛。”
秦风道：“我要抓的贼人在太行山。”
陆小玉道：“所以不耽误你办事。”
秦风问道：“你难道不怕？”
陆小玉道：“我不怕，会有人保护我的。”
秦风却道：“我才不保护你。”
陆小玉道：“你少臭美了，我才不指望你这个没良心的，说走转身就走。”
秦风问道：“那你说的是谁？”
陆小玉道：“我舅舅。”
秦风不知道陆家在晋阳府还有亲戚，他问道：“你舅舅是谁？”
陆小玉道：“霸王枪王翼。”
秦风听到王翼的名字，眼睛差点蹦了出来。
陆小玉却以为秦风吓到了，忙安慰道：“别怕，王……舅舅一点也不凶的？”
秦风不是怕，他把脸深深埋在双手中，已经说不出话来。
他知道王翼根本不可能是陆小玉的舅舅。
因为王翼是他的舅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