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起时，客栈里也掌了灯。
看着在微风中摇曳的烛火，陆小玉才意识到这一天就这样在等待中悄然而逝。这是她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度日如年。
胡勇坐在客栈的一楼，独自一人安静地咀嚼着自己随身带的风干牛肉。他的双锏就放在桌上，似乎随时都在准备一场恶战。
他知道这里就是永明镇，也知道这镇子上大部分人都是山贼。
他在永安镖局已有十七年，这十七年里平均每年能走二十余趟镖，从西安府到济南府，一年大概总要走上三两趟。每一趟基本都要路过这永明镇。
但这镇子，他还是第一次进来。
上一次他们三人护送秦家那五千两金子，若不是他在路上各种耽搁，他们也不会恰好在晚上路过此处。
这件事周横不会知道，许胜也不会知道，他们俩已很久没有亲自走过镖，也不知道永明镇早已是山贼的天下。
那次走镖带的趟子手都是他精心挑选的心腹，没有人出卖他，因为所有人都像他一样，为镖局付出了所有，换来的却只是点点的回报和他人的享乐。
他不甘心，他不甘心这十七年来的付出只是让他当一个三镖头。
所以当杨成洛许诺他掌管金陵城最大的镖局时，他毫不犹豫地就背叛了周横。
只是这些天，他过的并不好。他不知道周横和许胜会突然在什么时候发现自己的秘密，更不知道他的新主子会不会兑现自己的承诺。
好在他很快就收到了杨成洛调他来此的密信。
只是他不知道，这些天在这太行山里到底都发生了什么，到底都死了多少人。
一身白衣出现在门口，胡勇猛然间就站了起来。
白衣如鬼魅般眨眼就到他的身旁，伸出手将他又按了下去。
他坐下，杨成洛也跟着坐下。
胡勇低声道：“陆小姐在楼上。”
杨成洛点点头，他开口道：“本来叫你前来，是想让你跟我一起回江南，但既然你是随坠儿姑娘来接陆小姐的，那只好等你办完这趟差，再去江南找我了。”
胡勇面有难色地道：“可是……。”
杨成洛脸上略过一丝阴沉，他知道胡勇是想说他不敢再回西安府。
他转而一笑道：“你怕什么，都过去这么久了，你既然能大摇大摆地从西安府出来，又为何不敢回去？再说你若不回去，周横他们反而会对你有所怀疑。”
胡勇低着头犹豫。
杨成洛又道：“放心吧，你此次回到西安府，和周总镖头说明一切，我再与他修书一封，周总镖头是个爽快之人，不会不放你走的。”
胡勇犹豫再三，最终咬着牙道：“好，一切全听杨盟主安排。”
杨成洛满意地笑了笑，他站起身又对胡勇道：“你早作休息，明日还要奔波。我上去看一看这个陆家大小姐。”说着他已迈动脚步，却忽然又转身问道，“你们是在哪找到她的？”
胡勇也站起身回道：“在一个山涧处，我和坠儿姑娘一路东来，恰好遇到西去的驿使，他知道我是陆家的人，便将原本送往陆家的信交在了我手上。”
杨成洛微微皱了皱眉，他又问道：“什么信？”
胡勇从怀中将信取出递了上去道：“是让陆家派人去接陆小姐的。”
杨成洛打开信函，看了一眼便立刻问道：“你们找到陆小玉的时候，她身边还有旁人？”
胡勇道：“还有一个女人和少年。”
杨成洛又问道：“那少年是不是还受着伤？”
胡勇仔细回想着道：“看身手，并不太像。不过身上确是有草药味。”
杨成洛已不再说话，他忽然感到一阵后怕——陆小玉跳入水潭中并没有死，那么秦风也就有可能还活着。
这是他本该想到的，这是他听到陆小玉消息的瞬间就该想到的。
但他却没有。
为什么？
是因为一剑杀掉赵天虎的成就满满，还是不经意间发现沈家剑谱的得意忘形？
杨成洛只觉得像是在万丈高处一脚踩空，好在他手上已扶稳。
他又开口问道：“陆小姐有没有说那两个人是谁？”
胡勇摇摇头道：“陆小姐像是犯了花痴，一路上像是失了魂儿一样，只自顾自地念叨着相思的词句，没说半句正经话。”
杨成洛已可以确认，胡勇说的少年就是秦风，而那个女人自然也应该就是佟二娘。
他的心头闪过一丝悲哀——此次北上他已杀了很多人，赵天虎死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终于可以停一停，至少是不用他亲自动手，但……
他忽然又笑了，只觉得命运就如同天边舒卷的云，永远猜不到下一刻是什么形状。
他叫胡勇来，自然不是什么带他回江南，听说有陆小玉的消息，本以为这是老天爷在留胡勇的命，可转瞬间，老天爷似乎又改变了主意。
杨成洛开口问道：“你知不知道，韩东亭已经死了。”
胡勇猛然一惊，问道：“您是说杭州江南镖局的总镖头韩东亭？”
杨成洛道：“不错，我本想让你接替他的位置。却不知你到底是否真的能为我所用？”
胡勇心中大喜，毫不犹豫地站起身来道：“甘为盟主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杨成洛也缓缓站了起来道：“不，我不会让你死。你死了谁又能帮我呢？”他拍了拍胡勇的肩膀，又轻声道，“我只是想让你先把陆小玉送到云家堡。”
胡勇瞬间炽热的心又像是猛然间扔进了冰窟里，他整个人都不禁打了个冷颤。
杨成洛感觉得到他身体的颤抖，又说道：“我知道你一时没有这个胆量，但我不着急。如果你想通了，就去问这里的侯掌柜，云家堡该怎么走。”说完，他又轻轻拍了拍胡勇的肩膀，然后便消失在了门外的夜色中。
胡勇并不是傻子，他当然知道这样的事，并不一定非要他才能去做。但他万万没想到杨成洛会对陆家的人有所不利，或许自始至终他都在被这个白衣君子所蒙骗，或许他们图谋杀害屠傲天的计划陆老爷也并不知情，更谈不上什么默许。
他只觉得自己浑身都是冷的，眼神也变得恍惚。
恍惚中，他看到一双贼眉鼠眼，正在厨房的帘后盯着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胡勇才缓缓站起身，向着厨房走了过去。
侯掌柜笑着掀开帘子迎道：“胡镖头想要点什么？”
胡勇眼神空洞地说道：“刚才杨盟主和我的谈话，你都听见了。”
侯掌柜一怔，忙道：“听……听到了。”
胡勇道：“我现在就要带陆家小姐去云家堡。”
侯掌柜道：“好，那我头前带路。”
胡勇却道：“这么晚起身赶路，我只怕她们会有所怀疑。”
侯掌柜道：“那就不如先弄晕了，也好下手。”
胡勇道：“你这里有多少人手，不如叫出来一起搭把手。”
侯掌柜叹气道：“这客栈只有我一个人。”
胡勇道：“这么大的客栈，没有跑堂的也就算了，连个厨子都没有？”
侯掌柜道：“原本这里什么都有，但却都被赵天虎给杀了。就连我也是新来的。”
胡勇道：“看来你原本是赵天虎的心腹。”
侯掌柜脸上一阵尴尬。
胡勇接着问道：“那既然如此，我们此去云家堡，难道赵天虎的人不会为难？”
侯掌柜笑道：“胡镖头有所不知，赵天虎刚死，现在太行山群龙无首，谁还会找你麻烦？”
胡勇的心更凉了，他道：“你是说，这里既没有人能帮我，外边也不会有人拦我？”
侯掌柜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道：“谁说没人帮你，我这可有上好的蒙汗药。”说完，他还指了指蒸锅里一直温着的肉羹。
胡勇勉强一笑，道了声好，然后突然出手，侯掌柜已晕倒在地。
坠儿的心还在慌着，白天停在客栈的时候她的心就开始忐忑不安，她并没有任何怀疑的想法，只是觉得莫名的心慌。
陆小玉却趴在她的腿上已睡了过去。她相思了一整天，当了一整天的诗词小能手，着实是有些累了。
响起了敲门声，坠儿将陆小玉轻轻安置在床上，连忙跑过去打开门。
胡勇端着两碗肉羹站在门外，他笑着说道：“这家客栈可真奇怪，连个厨子都没有，还要自己烧饭。”
坠儿本就有些饿了，闻到似乎有着某种神气魔力的香味，恨不得马上捧起碗一口都喝下去，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碗中的佳肴，一边伸手去接，一边问道：“胡大哥，这是什么羹？好香呀。”
胡勇道：“只是普通的肉羹，不过我放了一些安神的草药，闻起来味道就有些特别了。”
坠儿将两碗粥端在桌上，想叫醒陆小玉，但看着她睡的正香，却忽然又犹豫了。
胡勇双手已开始关门，同时开口道：“我看你还是把陆小姐叫醒吧，免得一会儿饿醒了，羹却凉了。”
门紧紧地关上，胡勇却并没有走，他静静地听着坠儿叫醒陆小玉，又静静地听着屋里再也没有任何声音，他才又突然闯了进去……
马车颠簸在青石铺成的路上，胡勇紧紧抓住缰绳，他的掌心已满是汗水，他恨不得自己驾的是天马，恨不得带着马车上的人一下就飞到西安城。
他知道无论将陆小玉送到云家堡还是送回陆家，他的命好像都不会太长。他突然发现，在选择出卖周老大的时候，自己便已走进深渊。
好在他并没有走的更深，最终还是选择回头。
但深渊之中，哪里还有回头的路？
深渊中没有，青石路上似乎也没有。还不到半里路，马车就被四根齐眉棍围在了中间。
胡勇看到这四个人的模样，忐忑焦躁的心突然就彻底地凉了。他将双锏提在手中，脑子一热，像是疯了一般愤怒地冲了上去。
四根棍子就如同恶龙的四根爪，紧紧将他困在其中。不到三招，双锏便脱了手。棍子如暴雨般打在胡勇的身上，很快他就疼晕了过去。
其中一根棍子道：“我们是不是打死他了。”
另一个道：“那可不行，杨盟主并不希望他死在外边。”
又一个道：“我看他没死透，倒不如快点走，或许还能赶得上在云家堡咽最后一口气。”
最后一个道：“也不能太快，毕竟马车里那两位弱不禁风的，受不了太大的颠簸。”
第一个又道：“杨盟主果然是个怜香惜玉的君子。”
马车又缓缓启动，只是已调转了方向。
马车后还跟着三匹马，三根棍子。
胡勇在颠簸的马车里又渐渐有了意识。他缓缓睁开眼，模糊中是陆小玉和坠儿沉睡的样子。
他几乎连悔恨懊恼的力气都没有，全身的筋脉似乎都断了，每一寸皮肉也都在痛。他颤颤巍巍地沾着嘴角的血迹，歪歪扭扭地在领口处写了个‘云’字，然后用着不知从哪里借的力气，最终还是从马车上跳了下去。
马车并没有停，三匹马也没有停。
马上的人却开口道：“好像少了个人。”
赶马车上的人道：“我说这马车怎么变得轻快了。”
又一个马上的人道：“我只是不知道他哪里还来的力气，能从马车上跳下去。”
另一个道：“或许你们当中有人心慈手软了。”说完，竟笑了起来，那三个一怔，紧接着也一起大笑了起来。
笑声越来越远。笑声让本就令人胆寒的夜色变得更加恐怖，似连那路边最平常不过的枝叶，也都变成了魔鬼的獠牙。
杨成洛坐在虎皮石凳上，面前的石桌已空无一物。
他知道用不了多久，陆小玉和坠儿就会被送到这里。胡勇也会来，虽然不知道他是自己走进来，还是别人将他抬进来，但不管怎样，他都会被抬出去，都会是串通山贼劫走陆家千金的叛徒。如此一来，就连赵天虎的死也有了更让人信服的罪名。
杨成洛的嘴角渐渐有了笑，笑容渐渐在他的脸上完全绽放开来，笑声也由小渐大，最终变成了狂笑。
他原本还在思考用怎样的理由杀掉胡勇，没想到陆小玉就到了。
他虽然知道秦风还没有死，但他已派人去了信上所指的木屋。
似乎已没有半点疏漏，似乎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他忽然有了无所不能的满足感。
这种感觉让他感到兴奋，也感到害怕，又让他欲罢不能。
陆小玉和坠儿终于被人抬了进来，却并没有见到胡勇的身影。
杨成洛没有问，也没有担心。
他知道这四个人的棍有多狠，也知道这四个人的手有多黑。
他只是埋怨道：“你们知不知道你们抬的人是谁？”
那四个人不说话，他们也知道眼前的白衣人并不喜欢听‘不知道’三个字。
杨成洛又道：“她可是陆家的千金大小姐，你们就不能温柔一点，给她找个舒适的床和被子。”
四个人抬着陆小玉和坠儿转身出门就去找床和被子。
他们猜得不错，只要这两个人在手中，杨成洛就不会着急。
虽然意外连连，但局势还依旧稳稳掌握在他的手里。
他只是不知道秦风和陆小玉的出现是命运的捉弄，还是有人在他计划之上的更高一层的布控全局。
他甚至还有些怀疑到底是他瞒着陆老爷谋划了这一切，还是陆老爷让他自以为是地成了自己女婿建功立业的垫脚石。
他轻抚着手中的惊鸿剑，忽然冷冷地笑了出来，他为自己刚才的想法感到可笑。
他觉得自己得到的越多，却变得越多疑，陆老爷怎么可能会将这些日的种种意外都计算的如此精准？
这世上能将他杨成洛捏在手里当棋子的，恐怕也只有老天爷了。
想到这，冷笑又变成了狂笑，如疯子般的狂笑。
夜渐渐深了，只有朦胧的月色。
一阵晚风吹过，凉意骤起，秦风这才渐渐意识到佟二娘可能不会回来了。
他的心里并没有半点责怪，他当然清楚佟二娘是在为了他好。
他也知道这世上没有什么能比生命更重要，就连他和陆小玉之间的那最美最纯的感情也不能。
那些为了所谓的爱情而放弃生命的人，是真的傻子。
秦风并不傻，他只是没有勇气一辈子活在懊悔之中。
他也知道凭自己一个人的本事，是不可能在这盗贼满营的太行山上同时对付的了杨成洛和赵天虎。
或许他只需要站在永明镇的大街上，在某棵最显眼的树上刻上自己的名字，然后就可以大步地离开了。
但这和直接离开又有什么不同呢？
好像并无不同，但又好像大不相同。
秦风静静地品着其中的味道，似懂非懂，若隐若现。
远处似乎有马蹄声，马蹄声越来越近，又忽然停了下来。
不多时，门外却多了两个人。
这两个人没有半点脚步声，如鬼魅般突然就出现在了夜色之中。
一个青面紫衣，一个紫面青衣。
人手一只铁拐，正好一对。
这二人停在木屋前八丈远的地方，像是在等秦风自己出来。
秦风并没有去拿刀，他知道这二人并不是来打架的，否则此时这个小屋已经差不多被他们拆了。
他将刀留在桌上，缓缓走了出去，开口问道：“你们是谁？”
青面人道：“我们是谁不重要，重要得是你是谁？”
秦风道：“我是秦风，应该就是你们要找的人。”
紫面人道：“这里我们似乎也找不到别人。”
秦风的心终于还是凉了下去，他看到这二人的时候，他的心就应该凉了。
这间木屋只有五个人知道。
佟二娘不可能出卖他，那么陆小玉肯定已经出事，这本是很简单的道理，他只是不敢去相信。
青面人又道：“但好像又少了一个人。”
紫面人伸着头向屋里看去，也跟着道：“好像的确少了一个。”
秦风突然后悔没有带着刀出来，他厉声喝道：“陆小玉现在在哪？”
青面人微微一笑，他道：“你不必生气，也不必担心。陆家的小姐现在很安全。”
秦风道：“这么说，是杨成洛派你们来的？”
紫面人道：“不错。”
青面人道：“杨盟主派我们来，无非是带二位去见他。”
秦风道：“哦，杨成洛在哪？”
紫面人道：“杨盟主让我们告诉你，三日后他在云家堡等你，最好带上佟二娘一起，否则他不介意多等几天。这些天你可以在这里等，也可以去永明镇侯掌柜的客栈里等，但最好不要擅自去云家堡，否则动起手来，刀剑无眼，怕是会伤了陆家的大小姐。”
秦风转身道：“却不知二位可否带我去永明镇？”
青面人道：“当然可以，我们恰好有两匹马。”
秦风却问道：“但我们有三个人。”
紫面人道：“有一个人要留下来，或许还能等到佟二娘。”
秦风缓缓走回屋子，缓缓伸手拿起了桌上的刀。
他看着屋子里的床和炉灶上的碗筷，似乎又回想起了这几日的欢愉。
他微微一笑，告诉自己，一定还会带着陆小玉再回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