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1950年春,国民党已成节节败退之势,那些军事法庭审判的政治犯,都经批准秘密运送至对岸,其中也包含被囚禁两年之余的陈翊。
那是个明媚的午后,院落莺莺燕燕不绝,沈翎霜坐在一角的藤椅上,恍恍惚惚地眯着眼。
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陈府的宁静。
“你爹有消息了吗?”沈翎霜起身,抓着沈翱的袖口询问近况。
“娘,军事法庭已经有了最后判决!”沈翱缓缓拿出一份文书递给母亲,这是对陈翊无端罪名的最后宣判。其中还有一份离婚协议书,只有断了这层关系,陈府才不会牵涉其中。
沈翎霜只是沉默,呆呆地捧着那张黑白字条,许久后,缓缓说道:“我想去看看他……”
沈翱见娘亲陷入沉痛,答应了她:“好,我去求霍翀。”
沈翎霜知道人是霍翀抓的,他又是沈翱的长官,怕两人一见面有争吵,嘱咐道:“见到你大哥,好好说话,我们欠他太多了!”
沈翱点了点头,不会再鲁莽行事,他能体谅到娘亲的无奈。
一年前,在陈大雷的丧事上,沈翱和霍翀发生了肢体冲突。
“你来干什么?”
“我来带一个人!”
“霍处,您的家务事,我就不参与了,我去车里等你!”袁浩天不愧是及时雨,见形势,赶紧麻溜地离开了。
霍翀望了一眼这只白眼狼,一副迟早收拾他的表情。
“今日是我爷爷的大日子,你就不能消停一次吗?”沈翱披麻戴孝地跪在灵堂前,额头系着白条,红着双眼,指着站在眼前说风凉话的霍翀。
“你不会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拜错了祖宗吧?”
“我从小在陈府长大,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陈大雷就是我的亲爷爷。”
“你娘可真会骗人!”霍翀环顾四周,却不见当家的女主人,便想找个法子逼她出来。
“她也是你的娘亲。”沈翱请霍翀注意自己的身份,便再次强调他们的兄弟关系。
“不不不,我今日可不是来认亲的,我是来警告你们,别一天到晚出现在我面前,军备处不是陈府大院,你想来就来。”
“你的提醒,我们收到了,请你离开!”此时,忽听得后堂出来一人,身旁有一丫头搀扶着。
“大娘!”沈翱担心,连戚美萍都压不住心口那团怒气,上了年纪伤了身子可不好。
“翱儿,既然你的兄弟不肯认你,那你也无需对他客客气气了!”
霍翀见又一个对他指手画脚的人物,便毫无客气地说道:“沈翱,她可是巴不得你恨我,要不是你爹害死她那个无缘的丈夫,她哪里需要守活寡!”
“你……”戚美萍听此一番话后,当场一口浓血。
“你把我爹关进监狱,还在我们面前大放厥词,你的良心不会疼吗?”
疼痛感,对于霍翀来说,早就麻木了。他放不下心里的仇恨,自然也不会放过曾经放弃他的那些人。
“你敢吗?”霍翀弯腰,将脸凑了过去。
“我让你再说!”沈翱冲上去,狠狠地给了霍翀一拳。
“不愧是我教出来的。”霍翀即刻拽住沈翱的领口,也回应了一拳。
“别打了!”最后,逼得沈翎霜也从后堂出来了,她多么希望两兄弟能和睦相处,但无论怎么努力,这个死结怕是打不开了。
霍翀见到沈翎霜的那一刻,先是愣了愣,数月不见,竟如此消瘦,看来陈府发生的这些事确实对她打击颇深。
但即使从二娘的离世,到陈翊被押,再到陈大雷的病逝,都比不上亲生儿子对她的冷漠。
“说吧,你究竟还想做什么?”沈翎霜想到眼前的陈府只剩下一班老弱妇孺,哪里还有什么能力管其他事。
“我让你离开陈府,我的舅舅就是被这群姓陈的害死的,我不准你住在陈府里。”
“就这么简单?”
“我让你离开他们,你就这么爽快的答应了?”
“哼……翀翀,你搬出你的大舅舅,不就是要折磨我吗?我何惧!”
“娘,您别听他的。”沈翱拦在沈翎霜面前。
“弟妹,你不能走,你若走了,我怎么向陈翊交代?”
“萍嫂子不必担忧,翀翀他不会伤害我的,我的儿子,我了解。陈府和孩子,我就都交给你了。”
“沈夫人,那就这边请吧!”
“翱儿,听娘说,娘会暂住勿忘我别墅,你若想娘了,就来那见我。你长大了,应该做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想做什么就去做,为国为家出一份力。”
“娘,我知道了!”
“沈夫人,再不走,我可就没耐心了!”
“霍翀,你……”沈翱蹲下身子,从皮靴里抽出一把亮堂堂的匕首,朝霍翀身上用力。
“你手中的刀,刺不痛我,我劝你为了陈府这些人,收着点自己的性子。”
说时迟那时快,沈翎霜一把握着沈翱手中的匕首,劝道:“翱儿,今日一切以你爷爷为重,不能见血。”
“可娘您的手……”沈翱担心道,立刻收回匕首,从身上扯下一白条,将伤口包扎好。
“没事的,有时候身上的伤口可以愈合,但心里的却永远弥补不了了……”沈翎霜望向霍翀,她内心的愧疚,就像无底深渊。
霍翀将沈翎霜带离了陈府,车子一直开到了西湖边的勿忘我别墅门口。
“你不进来坐坐?”沈翎霜步上台阶,推开围栏,回头望向身后的霍翀。
“这是你的家,不是我的。”霍翀低着头,没有要继续向前一步的动作。他终于将她带离了陈府,囚禁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心里仿佛舒坦了许多。
“霍处长,你害怕了吗?”沈翎霜故意用语言刺激他,亲情不是简单得你不想认就可以断得一干二净的。
“谁说的?进去就进去。”他示意袁浩天在车里侯着,说不准几分钟他就能胜利走出来了。
沈翎霜跟在霍翀身后,嘴角扬起一丝暖意。
“你当年进陈府,究竟怀着什么目的?”进屋第一句话,霍翀就毫不客气。
勿忘我别墅是沈家的家产,走进这里等同于回了沈家,既然霍翀问起,沈翎霜也就可以站在沈家的角度回答他:“如果我说是为了寻你,你相信吗?”
“不信!”霍翀第一次否认。
沈翎霜早就猜到霍翀的心思,嘴硬心软:“那我还有什么目的,会引起你追查下去的兴趣?”
“陈家的钱财和权利!有钱人不都是这样吗?”
原来,在霍翀的心里,自己的母亲就是一个喜欢权利和金钱的俗人,为了自己,甚至可以抛弃孩子。
“翀翀,你太小看你的外公了,他当年是杭州的首富,我一个大小姐再穷再落魄,也不可能去眼红一个区区的陈府,你可知陈大雷的军队是谁在暗中支持他?”
“难道是沈崇?”霍翀疑惑地盯着沈翎霜,陈大雷和沈崇不是仇人吗,他们之间竟然可以有不计前嫌的合作。
“至于权利,如果我说我是被逼坐上陈府女主人的位置,你信吗?”
“不信!”霍翀第二次否认,女人总喜欢为自己做的事找借口,他重来不相信女人。
“看来,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不会相信,你的问题,没有人能回答得了。”
“不会啊,我觉得蛮有意思的。”
霍翀环顾四周,这别墅的风格,对于他来说,有些过时了。
“好无聊的一座房子,它对你也有何意义吗?”
沈翎霜一听,听出了霍翀的言下之意,便介绍起它的历史。
“面对着西湖美景,这是当年你外公买给外婆坐月子的地方。我从陈府出来后,生你弟弟坐月子的地方,我希望将来有一天,你能带着媳妇来这里小住,然后在小院里喝着咖啡聊着过去……”
“偏安的生活不适合我,我是军人,我只会服从命令!”
“有哪个人,不希望世界和平,安居乐业。翀翀,只叹你生不逢时。”
霍翀百感交集,开始转移话题,他移步落地窗前,指着小院那几棵郁郁葱葱:“这小院种植的果树倒是茁壮。”
“这三株是太和的樱桃树、怀远的石榴树和三潭的枇杷树。”沈翎霜很欣慰,当年种下时未曾想过霍翀有一日也能见到它们。
“你何时去的徽州?”霍翀不由说出那个儿时带给他最多欢乐的家乡。
“和你聊完,当时还不知你就是霍翀,一时思乡情切,就回了一趟。”
想到后来成了亡命之徒,再也没回去过,霍翀关切道:“霍府可还有什么?”
“一点痕迹都没有了!”沈翎霜清楚记得两位夫人最后的决绝,一场大火,从此生死不相见。
霍翀转过头去,不让沈翎霜发现他情绪的变化,便说道:“既然回不去了,不该往前看吗?”
“翀翀,那你呢?如果你试着放下那些仇恨,往前一步,你就能看到我们……”
“你不要再试图改变我的人生,我不需要!”霍翀重重一拳,将窗棂振得咣咣直响。
“翀翀,你回来吧?娘亲好不容易找到你了!”沈翎霜既担心霍翀去做伤害别人的事,又心疼他一直活在痛苦中。
“我们今日的谈话到此为止,我不希望我每次来你这里,都浪费时间听到一些毫无用处的废话,记住需要反省的人是你,不是我。”霍翀丢下一句话,就甩门出去了。
沈翎霜望着儿子离开的背影,她知道来了勿忘我别墅,是想将她与陈府隔离开来。霍翀似乎只想要回霍家的人和东西,但沈霍陈三家早已融为一体,何来分你我他。
一周后的某个傍晚,谁也不知道沈翱是什么时候悄悄跟在霍翀的身后,竟然神不知鬼不觉。
“翀哥,是我!”等到那些左右逢源的马屁精散去,沈翱才开口叫住他。
“你来找我?”霍翀转头,冷眼看了看如今已停职查办的沈翱。
“娘……她想见见父亲。”沈翱没理会他那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直入话题。
“臭小子,谁让你去别墅的?”
“见我娘,还需要你的批准吗?”
霍翀无动于衷,官大压死人,淡淡地说着:“你还真不怕死?当日公然顶撞长官,违抗命令,身为大队长,带坏队员,提醒你还是早点滚出军备处吧!”
沈翱擅自从西南方返回杭州,又不肯把军权上交,自然被缴枪停职了。但眼下国军一溃千里,哪里还有时间和精力去追回那支军队,就只能顺其自然,以剿匪名义,让他们在那大山里自生自灭。
“我现在和你说的是家事!”强扭的瓜不甜,沈翱却还是要试一试。
“那是你的家,不是我的!”霍翀否认道,从他杀红了的眼神,可以猜到他内心还是一如既往的决绝。
“上次打你的事,翀哥,对不起。同时,我也代爹娘向你道歉,你要怪就怪我吧,独占了你那么多年的亲情,你当年进陈府的时候,一定很难受吧?”
“我难不难受,关你什么事?”霍翀红着眼,冲着沈翱吼道,指着大门口的方向,让他赶紧滚蛋。
沈翱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他压抑了多年的感情,任何人遇到都会崩溃:“翀哥,当娘告诉我的时候,我很开心。我的大哥是我的偶像,是从小手把手教我握枪的军师大人……”
“别再说了……我没有家,没有亲人。”霍翀扯近沈翱的衣领,再次警告他。
“翀哥,就算你现在不要我们,我们还是会等你回家的那天,因为没有什么比亲情更可贵。”
“你们这些人,总喜欢拿道德绑架别人,我再警告你一次,我不是你哥,我这一生注定孤苦无依。”
“大哥,若你和爹去了对岸,我和娘就再也见不到你们了,就算你不认她们,难道你忍心看到一个妻子和丈夫生离死别的场景吗?军师大人,儿时你曾经告诉过我,你爹一直深爱着你娘,这一次你就把他们当做陌生人一样对待,成不成?”沈翱极力说服着霍翀,权当作是帮助一个思念丈夫的普通妇人。
霍翀犹豫了,他快速转身,他曾经亲口问过两人。
“爹,你喜欢五娘吗?”
霍翊龙摸了摸他的脑袋瓜,轻声说道:“爱到深处不自知吧!”
“娘亲,我们去杭州找不到爹怎么办?”
沈翎霜把霍翀拥入怀中,抬头望着月色,说道:“天涯海角,娘会带着你,一直一直找下去!”
是啊,若没有战争,霍翀是不是会一直侍奉在双亲身边,就没有今日的反目成仇。
他疾走了几步,又停下来背对着沈翱:“明天这个时候,你带着那个女人来这里,我会给你们一个回复。”
“谢谢哥!”沈翱笑着朝他喊道。
霍翀却面无表情,谁也不知道他是被哪句话给打动,转而迅速消失了。
第二天,天蒙蒙亮,就见到一对母子站在大门口,左顾右盼。霍翀一贯起得早,转正处级后,每日第一辆驶入的车子非他莫属。
“娘,快看,是翀哥!”沈翱指着疾驰而过的吉普车,大声向霍翀打招呼。
“他是不是没看到我们?”顷刻之间,没了车影,沈翎霜失望地看了看身边的儿子。
“我们再等等吧!”沈翱扶着母亲,安慰道,“说不定他停完车就来找我们了。”
两母子又朝着大门内张望,霍翀一时半会没有再出来,直到黄昏,有一小兵跑来带他们去了别处。
沈翎霜已经快两年没有见到陈翊,两人握着双手,隔着铁栏子,许久没有讲话。
沈翱先开了口:“爹,以后我会好好照顾娘亲,您放心。”
“我的翱儿长大了,爹放心,爹真的放心了!”陈翊见儿子如此懂事,老泪纵横。
“娘,你说话啊,你一定还有很多话要与爹说……”沈翱推了推身边的沈翎霜,时间有限,他希望他们能化解曾经的误会,不要留下遗憾。
“我最后问你一次,你究竟是不是他?”沈翎霜含泪望着陈翊,他是有苦衷也好,是有计划也罢,到了此刻,她希望他能告诉她一个期待已久的答案。
“很快,你就会知道答案。”陈翊避重就轻地回答了她,“夫人,可曾爱过我?”
“我……”沈翎霜盯着陈翊,想说却又说不出口。
临走前,陈翊塞给沈翎霜一张纸条,深情的眼眸一直盯着她,胜有千言万语。
“浮生若梦,晓风残月,吾在等雨亦等你,湖岸折柳怨别离,余生步步都是你!”
读罢,沈翎霜心里激起不少疑问,信中的词藻暗示着什么?
成亲之后,陈翊一直忙于公事,几乎未曾陪她一览西湖美景,更何来折柳一说。若只是拿来作比喻,那等雨也等你又怎么解释呢?让沈翎霜印象深刻的是民国三年,她在西湖等霍翊龙回头,陈翊怎么会知道此事。
黑暗来临前夕,这是沈翱一家人最后的相聚,霍翀却始终没有出现,而是默默关注着。
“霍处长,这是在心疼谁呢?”一旁的袁浩天撩起帘子往外眺望,楼下一对母子刚好走过。
“当日猛禽组的事,我还未与你算账,今儿你又来挑事,军备处是养闲人的吗?”
“霍处别急,我又没说什么?”袁浩天轻轻关上窗帘,双手举高,准备退场,表情却是一副看透的样子,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比手足相残更加让人惊悚。
霍翀见袁浩天溜之大吉,转身添了一句:“听说,军统处那份举报信,是你派人送的?”
袁浩天知道军备处到处都是霍翀的眼线,哪里跳的掉,干脆承认就好:“长官问话的时候,那功劳也得算您一半,毕竟人是你抓的。”
“他可是你义父!”霍翀特意强调了这个称呼,袁浩天做得是卖父求荣的事,日后就不怕被人唾弃吗。
袁浩天勉强地上扬嘴角,觉得他的话挺有意思:“您这个亲儿子都不怕,那我这个义子还顾虑什么呢!我对党国忠诚,日月可鉴,义父他会明白的。”
想不到,此事竟牵涉到袁浩天,昔日因祝老师举荐,陈翊认了他为义子,还将莞莞许配给他。如今却要扳倒陈翊,霍翀也默认了他的动作,袖手旁观。
“狗永远改不了吃屎,一次背叛,永远不可信!”霍翀丢下一句狠话,让袁浩天自己体会。
袁浩天心胸狭隘,爱记仇,是军备处人人皆知的事,若不是当年打架的事,他自封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要推倒陈府,帮祝老师争口气,也不会忍气吞声多年潜伏在军备处。
1950年,民国39年,四月雨,断人心。笕桥机场,塔台一次又一次更改起飞的时间表,好似在挽留谁。
雨帘中,有一女人隔网眺望,就像民国三年,西湖堤岸,清风十里,等雨也等你。
“不用再等了!”突然,一男子撑伞来到沈翎霜身后。
“翀翀,你爹他的飞机起飞了吗?”
“他走了!”霍翀无情地抛出一句话,像是命令她可以离开了,也像是警告她可以死心了。
“他……还有机会……”
“不可能!!!”霍翀似乎预料到沈翎霜要说些什么,无情地打断了她的所有幻想。
“离开这里,你就没有什么话要对娘亲说吗?”
沈翎霜向前一步,走进他的伞下,双手抓着他的手臂,含着眼泪。
“娘亲,想让你,再叫我一声,就像小时候……”沈翎霜惨白的嘴唇上下颤抖,小心翼翼地蹦出一串词,个个都系着不舍和心疼。
“妄想!”霍翀一手撑伞,一手高扬,甩开了她的双手,拒绝道,“不要再说下去了!”
被推入雨帘沈翎霜哭着、捶着胸口:“你果真,到此刻都没打算原谅我!”
霍翀红着眼,冷冷地盯着沈翎霜。也许是最后一眼了,他想快点抽离,却迟迟顿足……
“翀翀,拜托你,尽可能让他活下去……”
沈翎霜的意思,只要活下去,什么都还有希望,她的希望里,也包含着一家团聚。
霍翀听着塔台再次响起,他转身,望着天边伶仃鸦雀,想到此生他注定一人,露出一丝难以言表的苦笑。
两岸怨气冲天,弥漫着一种老死不相往来的阴暗。
她还在期待……有奇迹、有破局,甚至有特赦。
一个月后,从对岸传来了噩耗,一个陌生人带来了一个包裹,除了信件,还有一块怀表。
那一刻,她开始麻木了,眼神呆滞,似笑非笑。
“霍翊龙……”
“当初不是说好只是囚禁吗?为什么这么快就枪决了呢?”
“是不是弄错了?”沈翎霜全身发抖,天旋地转,瘫倒在地。
沈翱跪地抱着娘亲,安慰道:“不会错,带信的人,从美国转机至香港,再一路颠簸地赴浙江……我见过他,是爹信中提过的那个人。”
“他是什么时辰走的?我好给他安排后事。”沈翎霜趁沈翱不注意,偷偷抹去泪水。
春寒地湿,沈翱扶起娘亲,低声回应道:“说是凌晨。”
春天,再一次带走了他。
我们之间,究竟还有多少个离别?
这一次,你又打算骗我多久?
我们已然步入了青丝变白发,这样的玩笑,太没意思了!
“他又骗我!他怎么忍心骗我?”沈翎霜轻轻推开儿子的手,颤颤巍巍地向外厅走去,她明明记得,信中的他,慷慨激昂,斗志昂扬。
“娘……”沈翱不放心,默默跟着她。
他为她描绘了一幅新中国新生活的模样,大局已定,他告诉我此去是为了劝服霍翀回心转意,一家团聚指日可待,他没有罪,他是无辜的!
“爱妻沈翎霜如晤:杭州一别,时已入春,万物复苏,愿自珍重。离乡背井,犹感年岁,昨夜难眠,梦回钱塘。残灯半盏傍身,与书人安好否?”
“爱妻沈翎霜如晤:今又叹海峡相隔千里,吾汝不善水性。纸短情长,难话家常。”
“爱妻沈翎霜如晤:昨夜偏头痛,犹为伤感思念,见过医生,畅谈一宿,昔日之事,心有惭愧难自决,来生定不负卿。”
……
“爱妻沈翎霜如晤:昨日见翀儿,似面有难色,一月有余,鲜有来往,左手烟酒右手礼。愿不久之后,微风徐徐,梦携吾妻摘樱花,盼一句我爱你!”
在囚禁期间,有人屡屡劝他悔改,只要他认错,自由可以恢复,官职也可以恢复,但他都一一拒绝:“无罪可认,无错可悔!人可以死,但不能窝囊地活着!盛世中华,生生不息!”
那黎明前的黑暗,来的悄无声息,他的生死像极了被人掐住了咽喉,难以窒息。一场马场町的阴谋,秘密地开始筹划,死刑将为他的人生画上重重的句号。
失去明媚的阳光,身陷无底深渊,他的处境使其想到了欧阳修的诗句:“始知锁向金笼听,不及林间自在啼“。
原本送进来写悔过书的纸笔,都被他拿来给妻子写信。零零总总加起来三十封,临刑前都整理交托给了监狱小哥,一日一封,相思诉衷肠。
翀儿探视后写的最后一封信,背后多写着一首李白的《静夜思》。
沈翎霜大抵都明白了,胸口捂着信件,难抒内心深处的痛楚。
牺牲小我,成全大家!谁都不知道,陈翊是什么时候恢复记忆的,这么多年,他又做了多少地下工作,或许当年二娘给他使用的那些药物根本没有起作用,他只是正好换了一种身份,继续热爱从事他的事业。
据统计,在他任职期间,陆续释放和暗中保护过数百数千名共党。新中国成立后,他被批准认定为特殊贡献的爱国人士。
那年6月下旬,在刚结束第二次世界大战初期,中美爆发了一场大规模的朝鲜战争。一支号称支援韩国的联合国军队虎视眈眈想要并吞朝鲜。在朝鲜人民的请求下,中国派出了志愿军,沈翱的名字也毅然在其中。
出发前,沈翎霜举酒嘱咐他:“翱儿,还记得娘亲小时候教你背的那首无名氏的《江城子》吗?”
“记得!”沈翱跪在母亲面前,仰着头。
“活着回来,娘亲给你做好吃的。”沈翎霜摸着孩子的脸庞,心疼着,更是不舍。
“我只有娘亲了,等打完仗,无论天涯海角,我一定回到您的身边,好好孝敬您!”
号角吹响,踏过鸭绿江,战场不惧风沙。
“少年自有少年狂,藐昆仑,笑吕梁。磨剑数年,今日显锋芒。烈火再炼双百日,化莫邪,利刃断金刚。雏鹰羽丰初翱翔,披惊雷,傲骄阳。狂风当歌,不畏冰雪冷霜。欲上青天揽日月,倾东海,洗乾坤苍茫。”
沈翱,从初出茅庐到蜕变成人民子弟兵,一路顺风,军魂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