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汉伟忙叫莫香春：“那不可能，要知道我也是受害者。”莫香春这才没了顾虑，问他：“啥时走？”“就明天。”莫香春望着挺着个肚子、像太上皇坐着的魏莲，微笑着站起，对汉伟说：“莲莲行动不便，我去给你准备行李。”
为让汉伟早点儿休息，莫香春给他收拾罢行李就早早做好晚饭，招呼汉伟、魏莲吃了，两人就进了自己屋里。魏莲坐进被窝，汉伟坐在床沿，望着桌上搁的结婚时买的一只廉价木箱旁放的莫香春准备好的整齐行李，默不作声。半天，魏莲才问汉伟：“你在想什么？”汉伟轻轻一叹：“我在想我们党真是英明，这么快就制止了天翻地覆的武斗，我们从此再不用担惊受怕，再不受皮肉之苦了，虽是生活苦点儿，但却安宁。”魏莲深有感触：“是呀！每当想到那些提心吊胆的日子，总止不住心惊肉跳。我们这一代太不幸了，特别是你，直到现在，天阴下雨，被打的伤还隐隐作痛。”“不！”汉伟颇显激动，“最不幸的是王校长、费新生、马世英他们。在这次学习班上，我一定要控诉马占国、龙混清的滔天罪行，为王校长、费新生、马世英他们伸冤，让他们和何家良伏法。”
汉伟说罢，仍沉浸在激动之中，屋门忽被轻轻敲响，这才回过神来，站起开门，乍见莫香春在门外面露难色。“妈，啥事？”汉伟惊讶。莫香春分外小心：“艳二嫂说要见你。”“艳二嫂？”汉伟脸色一沉，“她见我干啥？”莫香春知他对艳二嫂有成见，劝他：“汉伟，咋说人家也是乡里乡亲，既然来了，就低头为拜嘛，咋能不见？”汉伟这才勉强问她：“在哪儿？”话刚落音，艳二嫂就从堂屋的黑暗中来到莫香春身边：“汉伟，打搅你了。”
见她拎个小包，满脸歉意，汉伟不由想起事后才听说的龙混清他们抓自己的那晚，艳二嫂为撵给自己送信的母亲，误被龙混清手下击中的事，脸色顿时一沉：“你找我有啥事？”艳二嫂回头望了黑暗中紧闭的堂屋门，才小声问堵在门口的汉伟：“我能进去说吗？”汉伟冷冷瞅她半天，才颇不情愿转身回到魏莲的床头，艳二嫂悄悄拽了莫香春，两人跟着进屋。艳二嫂解开手里的小包，拿出一件折叠整齐，但却散发着浓烈腥味的花格子衬衣，一下子捂在胸前，很显激动：“汉伟，你这回到县里开会，可要替我伸冤啦！”汉伟依旧冷冷问她：“你有啥冤？”艳二嫂眼里闪着泪花：“你知道吗？你们学校那回抓你，是仇仁海要我们配合行动，并分配我在你家屋后观察动静的。而我为了立功追赶你妈，却被抓你的那帮流氓纠缠，为逃脱污辱，我撒腿就跑，结果被他们开枪击中。”
艳二嫂拿起捂在胸前的衬衣，层层打开，把肩头被鲜血染成黑紫色的弹洞捧给汉伟：“你看，这就是那晚被他们的枪击中的，请你把它带到学习班上，也好有个见证。”
汉伟瞅那血迹斑斑的衬衣，当时的腥风血雨又清晰浮现眼前，顿时愣了。见他不接，艳二嫂当他对自己还有成见，眼眶里立时噙满泪珠：“汉伟，说了你也许不信，我为他们干事其实是被迫的，我恨死潘大炮、仇仁海还有县里那个蒋家朝了，是他们把我折腾得不像个人……”
艳二嫂突然泣不成声，再说不下去，将血衣一把捂上眼睛，莫香春看见，鼻子一酸，要叫汉伟，汉伟却一把拽过艳二嫂手里的血衣：“好，艳二嫂，我答应你，带上这件血衣。”艳二嫂顿时停了哭泣，小孩似的揩着眼泪：“还有四清运动那年，我说秦叔投机倒把卖尾布，其实也是潘大炮、仇仁海、蒋家朝他们逼我说的。”泪水不由又夺眶而出：“其实秦叔他是好人，我对不起他，也对不起你们一家。”“算了，”莫香春轻轻拽她，“过去的事就不提了。”
艳二嫂了却一桩刻骨铭心的心愿，带着深深的感伤走了。莫香春送她回来，见汉伟仍原地站着，知他还沉浸在艳二嫂的悲哀之中，轻轻一叹：“要说这艳二嫂也是命苦，要不是潘大炮、仇仁海他们，她哪会做那些傻事？”汉伟咬牙切齿：“王八蛋们！”莫香春忙劝他：“算了，早些休息吧！明天你还要赶早呢！”转身出去，随手关门。汉伟仍站着不动，魏莲小声埋怨：“明早就要走了，你就不能高兴点儿呀！”
汉伟这才默默转身，坐上床头，魏莲凑近他：“知道吗？等你从学习班回来，我们就该是三位一体了。”“是吗？”汉伟立时从激愤中解脱出来，两眼一亮，“有那么快？”“你呀！真是个傻瓜。”魏莲满脸娇嗔，一把抓起他的右手放在自己隆起的腹部，“你摸。”汉伟屏住气息，真的感觉到她那隆起的部位偶有蠕动，不由两臂张开，将她搂住：“莲莲，你真好！”
当种种现实像万花筒一样变幻着时，文欣已是董坡中学初中毕业班的学生了。他的年龄，他的形体，也随着学级增长而增长。在那文化课被无辜荒废的岁月中，悄悄博览群书的他，不仅成长为温文尔雅的英俊少年，而且被全校师生视为明星。学校“斗私批修”的会上、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的讲用会上、语文知识竞赛场上，无不屡屡出现他矫健的身影。而最令人交口称赞的是，在校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演出的革命现代剧《沙家浜》中他扮演的郭建光，为宣传新生事物的农村合作医疗，他自编的话剧《采药》，并自演剧中主人公——一个为农村合作医疗鞠躬尽瘁的赤脚医生郝医生等，都在全公社的汇演中获得最高奖。他的出色表演已深深扎根于全公社人民心中，以至于他上学出门，碰上看过他精彩演出但不知他姓名的人，都热情叫他郭指导员或郝医生。全校师生无不因此而交口赞他：“初中毕业一定能顺利踏入高中大门，将来前程似锦。”
对此文欣心里喜欢，但不满足，因为他要掌握更多的文化知识，以实现自幼的理想——当作家、记者或编辑，用手中的笔反映如火如荼的现实生活，讴歌他深深爱着的党、祖国和人民。家里困难，他中午只吃二两白饭；课间休息，同学们都在操场上玩得热火朝天，他却独自隐在屋角看书。文化课学的都是速成教材，支离破碎，远远不能满足他强烈的求知欲，他就千方百计另找书看。从“文革”开始至今，其他同龄人仅热衷于大字报、大批判、活学活用、破旧立新，文欣却另外读了无以数计的古今中外文学名著、《毛泽东选集》一至四卷、毛主席语录、诗词和种种诗词注释，还有被视作毒草的刘少奇的《论共产党员的修养》。
说着话天气一天寒似一天，魏莲的肚子也一天比一天大。望着北风呼啸的阴沉沉的天空，感受腹中生命将要诞生的兆头，想到远在县学习班的汉伟，魏莲觉得前所未有的孤独与恐惧。莫香春懂她心情，总是细心安慰：“莲莲，心情好些，让将来的孩子聪明。”魏莲手扶隆起的肚子，一腔无奈：“妈，我是担心只怕这孩子等不到汉伟回来，就要出生。”莫香春鼓起勇气：“那怕啥？不是有我吗？”说罢也望着门外阴沉的天空：“看样子要下雪了，汉伟快回来了吧？”
临近结束的县学习班会场，空气凝滞，众目睽睽。主席台上，汉伟正满脸激愤控诉马占国、龙混清、蒋家朝、仇仁海的累累罪行，痛说王宽和、费新生、马世英死得冤屈。每说一案，汉伟都拿出铁的证据，其中当然也有艳二嫂的那件血衣。伴随他的一声声控诉，出示的一件件证据，马占国、龙混清、何家良、仇仁海，还有被罢免了县革委会主任职务的蒋家朝相继锒铛入狱。李安国、杨社辉、柴平生等当年被打倒的“走资派”又相继官复原职。
似乎冤屈得到昭雪，冤魂得以告慰，鹅毛大雪从天而降，像为幸存者庆祝，又像为冤死者致哀。
“哇！”一声崭新的啼哭在秦家响起，飘向雪花飞扬的天地。屋门紧闭的汉伟卧室里，莫香春哪顾得刚经过生死挣扎已是筋疲力尽躺着、重重呼吸的魏莲，轻轻掀开怀里抱的刚生下来、哭得两手乱抓的婴儿的两腿，大叫：“莲莲，是个小子，是个小子！”
白茫茫天地之间，一行清晰的脚印从秦家屋后的大路拐上当年龙混清他们抓汉伟时架机枪的竹园路口，穿过银装素裹的竹园，直到秦家门口，满身雪花的汉伟跺脚抖落身上的雪花，推门进屋：“妈！”正在魏莲床前忙着整理小衣的莫香春一怔，倒是魏莲疲惫顿消，满面惊喜：“妈，是汉伟，汉伟回来了！”
莫香春忙丢了手里的忙活，开门叫还在堂屋中央拍打身上残雪的汉伟：“快！汉伟，快来看你的宝贝儿子！”“什么！”汉伟惊喜，停了拍打，径直奔去，“啥时生的？”到莫香春面前，莫香春抬手拍他肩后残存的雪花，喜不自禁：“哎呀！你只早回来一步，你那宝贝儿子恐怕就要冲你哭第一声呢！”汉伟哪还多问，抬脚进屋，叫着到魏莲床前，伸出两手：“快！莲莲！快把儿子给我。”身后的莫香春怪他：“瞧你冒失的，刚出世的孩子经得起这大冷的天从被窝里抱出来？”魏莲也故意冷冷瞅他：“看来你是只要儿子，不要儿子他妈。”汉伟再不吱声，俯身两手压住她肩头的被子，冰凉的嘴唇飞快印上魏莲那温热的双唇。“哎呀！”魏莲摇头摆脱，“快告诉我学习班的情况。”
汉伟这才站起身子，颇显激动：“一切都像咱们刚生了个儿子一样大喜。”魏莲焦急：“那马占国、龙混清……”汉伟打断她的话：“全都锒铛入狱了。”魏莲长长一叹：“王校长、费新生、马世英他们的仇终于报了。”旁边继续拾掇孩子衣服的莫香春听见，却也一叹：“唉，只是费新生这孩子死得太冤。”汉伟无限感慨：“要不这场雪咋下得恁大？”
县学习班对汉伟“文革”期间的行为作出结论：不仅清白，且因保护王宽和、柴平生等革命干部，与马占国、仇仁海等作坚决、巧妙的斗争而深受其害，受到县、公社、大队一致好评。恰巧董坡中学扩大教师队伍，杨社辉、柴平生便联合推荐汉伟到董坡中学任教。汉伟至此结束短暂的农民生活，在董坡中学任一名初中毕业班语文教师兼班主任，又因教学有方，善于团结同志，很快便转正吃了商品粮。魏莲生孩子满月，恰逢仇仁海被捕不久，秦庄的会计还空缺着，柴平生念当年秦耀先一生正直，却受尽冤屈，含恨而死，汉伟又爱憎分明，当年巧妙保护了自己，魏莲也满腹知识，正待发挥，就让她顶了仇仁海往日的位置。
这些杂事无须细说，只说汉伟在董坡中学上第一节课后，他和文欣的关系就被木根、春妞、铁锤他们这帮伙伴传得全校皆知。同学们纷纷羡慕文欣：“你真有福气，有这么一个有本事的哥哥！”“你本就品学兼优，现在又有一个当教师的哥哥，读高中那可是板上钉钉。”就连脸有麻点、一只眼失明、善若慈母的女校长卜凡芝，也把文欣叫到自己的办公室里鼓励：“你哥哥当了教师，你可要再接再厉，做好升高中的准备啊！”
在这所有羡慕与鼓励中，最令文欣心驰神往的是同班被全校师生一致称为俄罗斯姑娘的陈香娅跟他说的悄悄话：“秦文欣，你有一个化学脑袋，又有一个出众的哥哥，将来上了高中可不要忘了我啊？”
揣着这些羡慕和鼓励，晚上放学回家，文欣蹦跳着进屋：“妈！妈！”正在厨房里做饭的莫香春不顾答应，就匆匆出来，指着亮着灯光的汉伟卧室，小声叫他：“莫吵，莫吵，你侄儿刚睡。”惊得个文欣身子一缩，莫香春这才问他：“啥事，叫得恁急？”文欣凑近他，以手掩嘴：“老师、同学们都说我哥书教得好，还说我升高中是板上钉钉呢！”“好！好！”莫香春一脸欣慰，摸他的头，“日子总算有奔头了。”
星期六晚上，一家人终于围坐在那张身板依旧硬朗的方桌前，吃汉伟任教后的第一顿晚饭。想到同学们的羡慕，校长的鼓励，文欣吃着饭，突然叫待客似的、正给身边的魏莲夹菜的汉伟：“哥，同学们还有卜校长都说，有你在学校教书，我将来读高中是板上钉钉，你说是吗？”
汉伟望他，满脸光彩：“那还用说？即使我不在学校教书，现在升学靠‘推荐选拔’，你品学兼优全校闻名，升高中还少得了你？”文欣像吃了蜂蜜，叫左手搂着正“啪啪”吮吸她干瘪乳头的孙子、右手将就吃饭的莫香春：“妈，我哥说的你听见了吧？”莫香春瞟一眼汉伟、魏莲，怕自己的话惹祸似的小心：“听倒是听到了，只是你升了高中要住校，还差一床被褥呢！”魏莲惊得停了吃饭：“什么？”莫香春把不知不觉溜到腿上的孙子往怀里一搂：“文欣现在盖的被子本来就薄，好在在家里，破棉絮将就能铺，将来读高中，那破棉絮还能见人？”汉伟满不在乎：“那就再打一床呗！”魏莲瞪他，手里的筷子啪地一拍：“说得轻巧，钱呢！”站起就去卧室。
“哇！”莫香春怀里衔着乳头、迷迷糊糊的孩子顿时惊醒，大声啼哭。文欣、莫香春相对一望，齐望愣怔的汉伟，脸上都是做了错事般的后悔。
汉伟再无心吃饭，一声不吭搁了筷子，也回到卧室。魏莲正脸色沉重靠着床背，汉伟轻轻坐上床沿，小心问她：“你今晚咋了？”“我咋了？”魏莲指着屋外叫他，“你咋不问你妈咋了？”“我妈？”汉伟反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