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桥上那一窝黑影齐齐朝莫香春拥来。为首的陶化成刷地摘下肩背的长枪,耀武扬威端在手里,上下打量她:“哪儿的?”
莫香春见他们好几个人,而且人人有枪,便暗中提醒自己,这次和前面两次不同,人多,离得又近,千万莫慌。便从容回答:“柴岗村的。”陶化成仍上下瞅她,正要又问,莫香春身边一个比陶化成高大、像陶化成一样打量他的却抢着问:“恁晚了,上哪儿去?”莫香春扯扯汗迹斑驳的布衫,下巴朝前魏村一抬:“到前面走亲戚。”“走亲戚?”陶化成不信,两眼上下扫她:“恁晚了还走亲戚?”莫香春拍拍肩头的灰尘:“大忙季节,乡下白天没空,就这我还是跟队长请假,提前从稻田里回来的呢!”陶化成不信,瞅着她还要问,那个比他高大的指着莫香春颇不耐烦:“算了算了!你看她这个样子,还有啥问的?”陶化成只好瞅着莫香春慢慢让开。
莫香春真想拔腿就跑,但想想处境,只好捺住性子,缓缓过桥,上坡,走过一段平路,将近前魏村村头。艳二嫂赶到青石桥边,陶化成他们当然又齐齐围上,朦胧夜色掩不住艳二嫂的美貌,个个竞相问长问短。艳二嫂耐心一一答了,偏那陶化成见她秀色可餐,便心生邪念,故意刁难:“我们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但凡路过的,不论男女,我们可都要搜身。”
说着把枪挎上肩头,便要动手。其他人知他意思,都想好看,齐打凑合:“对对,是要搜身,免得你私藏武器!”说话间陶化成伸手过来。艳二嫂忙往后退,不料却撞到后边那高个。“哈!”那高个开怀大笑,“这嫂子可真有情趣,竟往我怀里倒呢!”
“哈!”其他人也放声大笑。艳二嫂毛骨悚然,心想,再这样下去,别说立功,只怕人都要被他们糟践呢!两眼滴溜溜一转,见他们正笑得开心,哪还多想,“嗤!”瞅冷子擦陶化成身边跳过,拔腿就跑。陶化成他们一惊,都不笑了,朝她大叫:“站住,快站住!”艳二嫂既要摆脱他们纠缠,又要撵刚从她视线消失的莫香春,非但不听,反倒跑得更快。“哎!”那高个顿时警觉,指着艳二嫂叫陶化成,“你看她跑得恁快,怕是给秦汉伟送信的呢!”陶化成也惊心了:“对呀!我咋没看出来呢!”一把摘下肩挎的枪,“呼啦”拉开枪栓,上了子弹,大叫着撵艳二嫂:“站住!给老子站住!”艳二嫂哪听,疾步如飞,一任那风从耳畔呼呼而过。只恨陶化成腿比她快,眨眼就只离她上十步远。陶化成知道前面的艳二嫂已完全在枪的射程之内,再不跑了,举枪瞄准:“站住!再跑老子可要开枪了!”
艳二嫂听得清楚,但不相信。因为从小至今,她只看见用枪打鸟打兔子的,没看见打人的。心想:你咋唬谁呀?不过是要我怕了供你们玩弄,真是一帮畜生!仍不停地跑。乍听叭的一响,直觉左肩头刀扎般疼。不由用手去摸,竟满手黏糊糊的。拿到面前一看,鲜红鲜红。心里一惊:“呀!他们真开枪了!”不知是怕呀还是什么,只觉两腿发软,浑身无力,天旋地转,不能自已,“咚”像一堵墙倒地了。
见自己命中目标,陶化成满怀得意地撵来,伸手抓她:“妈的,我看你往哪儿跑!”艳二嫂再没有刚才的倔强,躺在地上微弱地叫他:“快!秦汉伟。”“什么?”陶化成一惊,“快说,秦汉伟在哪儿?”艳二嫂断断续续对他说了个中原委,陶化成才知自己险些酿成大错,忙大叫桥上的同伙:“快来人啦!”
龙混清他们进屋搜查,首先搜到的是卧在床上的秦耀先。虽见他病体恹恹,仍你言我语厉声盘问,指望从他口里掏出汉伟下落。秦耀先虽然病得厉害,但精通《三国演义》非同一般,不仅清醒,而且镇静,任龙混清他们怎么大呼小叫,总是有问必答,心平气和。说来说去,却没有一句龙混清他们需要的。直气得龙混清像老虎寻到刺猬——想吃,但不好下嘴。倒是屠户觉得这样既无收获,又浪费时间,便指着秦耀先叫他:“龙司令,你看他一个病得要死的糟老头子,知道什么?不如快搜!”龙混清想来也是,厉声叫手下:“把这屋里给老子来个底朝天!”手下最喜欢干这事,为啥?既安全,又威风呀!答应一声,满屋散开。顿时“噼里啪啦!乒乒乓乓!”家什被打破,桌椅被掀翻。文欣心疼,上前阻拦,被人信手一搡,踉跄后退,恰巧绊到屠户扔来的破瓷盆,一下子撞到背后的隔墙,后脑勺撞出了鸡蛋大个包。
秦耀先听到这令人心悸的声音,非但不怕不气愤,反倒出了口长气,因为他知道:他们在这儿折腾的时间越长,就越给汉伟赢得时间。
屋里很快像经过短兵相接的战场——一片狼藉。一组组结果很快汇向龙混清:“报告龙司令,我们没搜到秦汉伟!”“报告龙司令,我们没搜到有关秦汉伟的任何东西!”“报告龙司令,我们虽然没搜到秦汉伟和有关他的东西,但我们把他家的家什掀倒、打破了!”
龙混清像只困兽,站在堂屋当中,面对破烂,两手叉腰,听得心烦,扫帚眉一拧,厉声叫又一个小跑过来要报告的手下:“算了算了,别报告了,听得老子心烦,打破点儿东西算个球,关键是要抓住秦汉伟。”“对!”身边的屠户拍他马屁,“抓秦汉伟当紧!”龙混清扭头白他一眼,要呛他,但想到人家毕竟是顺着自己说话,便闭了嘴,扭头到秦耀先床前。屠户他们随后跟到。龙混清捺住性子,叫听到脚步声就把头扭向床里的秦耀先:“老人家,其实我们是来叫秦汉伟跟我们一起回校复课闹革命的,只要你说出他的下落,我们保证友好待他。”
秦耀先心里冷笑:“哼!老子读《三国演义》时,你都还不知在哪儿吃屎呢!跟老子耍心计。”头却扭过来,颇显无奈:“小同志,你看我一个病得要死的人,莫说整天卧在床上,就算寸步不离,怕也不知道他个年轻人的底细。”
龙混清不软不硬碰了个钉子,又要发作,陶化成像被火烧了,从外面大叫着进来:“龙司令!龙司令!”所有人一齐望他。龙混清当他小题大做,伸手将身边的屠户一推,大步走过去,狠狠瞪着气喘吁吁的陶化成:“你要死呀?火急火燎的。”陶化成抹把汗,两腿叭地一并,抬手行个军礼:“报告!”他还没说出来,龙混清便颇不耐烦地打断:“报告个球!有话快说,有屁快放!”陶化成只好急急叫他:“龙司令,快!秦汉伟他……”
前魏村正在江里抽水抗旱,村头通向村里的水渠正流着满当当、白花花的水,水面几乎与渠埂被晒得白花花的路面连成一片。乍一看,恰像渠埂的路面被扩宽。天黑心急,莫香春不顾脚下,拐上渠埂,还真把那流水当作路面,啪!一脚踏上,却扑通落入水渠,真恨自己粗心大意。忙竭力站起。好在那水渠虽满,但只齐腰深,便两手扒紧渠沿,咬牙往上爬。眼见就要爬起来,不料一脚踏空,扑通又落入水里,干燥的渠沿也被她弄湿了。想到龙混清在家里抓不到汉伟,仇仁海他们一定会带他撵到前魏村来,莫香春心急如焚,又带一身泥水爬上渠埂,待用力站起,脚下已是湿漉漉一片,左手食指也针扎般疼。抬起一看,血浓于水。才知刚才不小心被蹭破了。弯腰要在水里摆去血滴,乍听不远处大呼小叫,脚步杂乱,直奔过来,知是龙混清他们探得底细追来了,哪还顾得,忙直起身,忍痛赶路。
魏贵家门前是一片长势茂盛、近一人深、碧绿无间的烟叶地。地边像秦耀先家一样,有一个支得没膝高的大碾盘。因为议论费新生、马世英的不白之死耽误了时间,所以晚饭吃得比别人晚,偏那魏贵心里揣着费新生、马世英的死因,端起饭碗便叫汉伟:“走,我们到碾盘上吃去?”汉伟将要吃饭,停了问他:“为啥?”魏贵瞟一眼抱着孩子将就吃饭的春萍,不便说明,只说碾盘上凉快。汉伟也瞟春萍一眼,只好端起饭碗。
两人到碾盘前,魏贵腿一跨,上了碾盘蹲下,汉伟左腿站在地上,右腿蹬着碾盘沿。刚开始吃饭,魏贵便耐不住心中疑惑问汉伟:“你说马世英被马占国他们抓住,还有理由怀疑是马占国他们害死了她,可费新生与何家良逃出来了哇,咋会快到家了卧轨自杀呢?”汉伟想对他说何家良值得怀疑,又想到甚不合适,便装作百思不解:“我也一直在想,可至今没理出个头绪。”刚说罢,乍听门前有人连叫春萍。
汉伟、魏贵先是一愣,又相对望了,不约而同:“是妈!”只听春萍说:“在吃饭,咋了?”莫香春火急急地:“快!学校的人来抓他来了!”春萍一惊:“哎呀!他们在烟叶地边的碾盘上!”张嘴要喊,莫香春小声叫她:“喊不得!”春萍再不吱声,抱起孩子就往烟叶地急走,莫香春慌忙跟上,不过几步,汉伟、魏贵已端着饭碗过来。汉伟径直问莫香春:“妈,他们来了多少人?”“人多得很呢!”莫香春给他说了大致情况,前面的渠埂上已传来杂乱的脚步,而且伴有连声催促:“快!快!”莫香春不由将汉伟一搡:“快!他们来了,你快跑!”
可是往哪儿跑呢?慌张之中,汉伟不知所措,只好望向魏贵。魏贵眼珠一转,跨到他面前跟他耳语几句。两人齐到饭桌前,“通”撂下饭碗,相互换了上衣。汉伟进屋拎起旅行包,出门撒腿就往后跑,直到屋后茂盛的竹林里,想要隐蔽。乍见竹林后是一趟横贯东西一眼望不到边连绵起伏的高坡,高坡上下,青松茂密,遮天盖地,与朦胧夜色浑然一体,煞是隐蔽,便穿过竹园,钻进松林,选一块平坦地,放下手中旅行包,一屁股坐下,两腿一伸,头枕旅行包,躺在地上,睁大两眼,看遮天碧绿,听门前动静。
魏贵、春萍将莫香春安顿在邻居家,刚回到门前,便听身后脚步已近。春萍胆小,抱着孩子不知所措,魏贵恨她懦弱,咬着牙叫她:“你只管坐下吃饭,莫慌!”春萍这才勉强镇静下来,坐上椅子,抱好孩子,从容吃饭。魏贵听那杂乱脚步已到邻家门前,拔腿就朝烟叶地跑,不过两步,便听喊叫声近:“快!秦汉伟朝前面跑了!”紧跟着是声声催促:“快!快!”
魏贵一头钻进叶如蒲扇、遮天盖地的烟叶地里,“刷!”拽开裤带,提着裤子刚蹲下,便听一阵“扑扑嗒嗒”、翠绿的烟叶被层层绊断的声音风也似刮来,不由抬头,心里竟“妈呀”一叫:原来一支支长枪已直逼眼前,只好又低下头。龙混清气喘吁吁拨开众人,来到前面,王八盒子直指魏贵低着的头顶:“跑哇!老子看你还往哪儿跑?”“干啥干啥?”魏贵抬头大声喊叫,“欺负老百姓啦!”龙混清和身边的屠户听声音不对,不约而同地说“咦!不是他们说的秦汉伟呀!”屠户忙拿出手电筒朝魏贵一伸,一道强烈光柱直射魏贵仰着的脸,魏贵觉得好不刺眼,抬手遮光,受到天大冤屈似的连声反问:“谁是秦汉伟?”
屠户急忙叫龙混清:“龙司令,他不是秦汉伟。”龙混清厉声问魏贵:“你是谁?”魏贵不满:“你管我是谁,反正我不是秦汉伟!”魏贵后面的陶化成狐假虎威:“那你跑到这儿来干什么?”魏贵屁股一扭问他:“你看我在干啥?”陶化成被呛得再无话说。屠户凑近龙混清小声解释:“龙司令,他大便!”龙混清这才闻到刺鼻的臭味,忙捂着鼻子问魏贵:“你他妈的一个农民,大便还穿白衬衣?”“你真是爱管闲事。”魏贵信手从地上抓起一个土疙瘩,擦了屁股站起来,一股浓烈的臭味随他飘起。龙混清他们又捂紧鼻子。魏贵掖着裤子小声咕叨:“真没听说,农民不能穿白衬衣大便。”屠户要显威风,冲到他面前:“你他妈的咕叨谁呀?要找揍哇?”魏贵知这时硬顶吃亏,只好闭了嘴。乍见人群后有两个人匆匆赶来,挤到龙混清身边,争着与他耳语,仔细一看,原来是老白鹤、二滚。便知没好事,黑暗中狠狠瞪着他们。
龙混清听罢老白鹤、二滚耳语,缓缓走到魏贵面前,比刚才客气:“你是秦汉伟的姐夫?”魏贵直言不讳:“是呀!”龙混清和气地望着他:“有人看见秦汉伟上你家来了,你要说出来,我们保证不伤害他,而且还奖励你。”“同志,你莫听他们瞎说。”魏贵瞥一眼缩在后面的老白鹤、二滚,颇显委屈,“秦庄离我们前魏村恁近,秦汉伟他会躲到我们家吗?这不冤枉我吗?”龙混清也不相信秦汉伟那么胆大,便用王八盒子点魏贵的额头:“给你明说,秦汉伟不仅是铁杆保皇派,而且挑动两派武斗,死伤不少人,我们正全力抓他,你最好与他划清界限,但有他的消息,赶紧向我们报告,否则……”魏贵知这事就要了了,连忙点头:“是是!”
“撤!”龙混清一声令下,举起王八盒子,朝天“砰砰”就是两枪,恨恨骂道,“妈的,今晚要是抓住秦汉伟,不把他揍死才怪!”
龙混清他们走了,魏贵回到恢复安静的门前,正与春萍说后怕,文欣匆匆赶来。相互还没招呼,莫香春也从邻居家过来了,急忙问魏贵:“汉伟呢?”魏贵却叫春萍:“你到门前看着点儿。”说罢才叫莫香春、文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