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仇仁海呼地站起，对蒋家朝、柴平生脸红脖子粗：“我看今晚秦耀先是有意抵触蒋同志第一次主持召开的四清运动会。什么病了，肯定是装病！”老白鹤也站起来，枯树枝般的胳膊朝人们一挥：“对，肯定是装病！”原地而站的潘大炮恍然大悟，朝蒋家朝他们挥手大喝：“把他弄来就知真假！绝不能容许他就这么抵触四清运动！”蒋家朝问他：“这秦耀先真搞投机倒把？”潘大炮满腹委屈似的手指人们：“不信你问群众。”蒋家朝神秘的目光缓缓移向人们，无论男女，却无一人吱声。仇仁海见了，对他满面焦急：“是的！”老白鹤也附和他：“秦耀先一家全靠他投机倒把吃饭。”蒋家朝像找到确凿证据一般，问柴平生：“柴支书，你看……”
屋里议论正紧，门外喊叫而来的孩子们已把捶门哭骂的文欣围了个水泄不通。听得屋里大呼小叫，木根拦住文欣捶门，叫伙伴们：“都让开好吧？屋里正开会呢！”文欣身后的春妞也附和他：“对，让让，别在这儿影响屋里开会。”小伙伴们这才瞅着文欣像看稀奇，将就让开条道，木根抱住文欣往外便推，伙伴们紧随其后，直到列队欢迎蒋家朝的那棵大柳树下，木根才气喘吁吁站住，满脸焦急地问文欣：“你咋弄成这样？”文欣哭着将经过简单说了，两手抄在袖筒里的春妞扭头望紧闭的大仓库门：“我大炮叔也是，咋欺负小孩子？”
文欣听见潘大炮的名字就愤怒，抢白春妞：“他私分粮食，是个坏蛋！”二滚听了却斥责文欣：“不！你爸爸投机倒把，才是坏蛋！”气愤难平的文欣脱口骂他：“你放屁！”二滚气愤，挥拳打他：“你敢骂老子！”文欣非但不躲，反倒朝他扑去：“老子今晚跟你拼了！”两人一个像猛虎出山，一个似气冲斗牛，眼见要撞到一起，忽听一声断喝：“都给我住手！”木根自中间两臂一挥，毫无准备的文欣、二滚齐齐踉跄而退。二滚站稳，正要喊叫木根，木根却悻悻说他：“你不见文欣受多大委屈？偏还要火上加油？”二滚就怵木根，原因他自己也说不清。（其实是木根的力气与他相当，他跟木根碰撞过几回，没占丁点便宜。）春妞见二滚被木根说得没了话说，赶过去拉仍野兽般死盯二滚的文欣：“走，上我家玩去。”文欣用力挣脱她那温暖柔和的小手：“不！你爸妈都在开会，家里没人。”春妞又拉住他的手：“我爷爷在家呢！”文欣愣了，才随她而去。二滚看见，又朝他们后背扯起嗓子：“小夫妻，回家忙，回去钻到暖炕上，叽里咕噜悄悄话，暖被窝里好癫狂。”
刚唱罢，木根便小声说他：“你不是人。”悻悻而去。众伙伴见了，相对一望，也跟着散去。大柳树下，只剩二滚、铁锤。
柴平生见蒋家朝问自己怎么发落秦耀先，便委婉问他：“蒋同志，不能忘了这次运动的性质吧？”蒋家朝知他是说上级一贯强调的这次运动是社教和查办贪污腐化、侵占集体、蜕化变质的行为，且之所以派他进驻秦庄，就是要查清有人举报潘大炮、仇仁海贪污、私分的事实。可潘、仇二人明明抓到了自己和艳二嫂的现行，自己和他俩已达成默契，哪还能拿他们说事？可自己既来秦庄，空手而回又说不过去，思来想去，只好小声提醒柴平生：“可是柴支书，投机倒把也是这次运动打击的对象呀！”柴平生想了想，对他和颜悦色：“又不是倒腾国家计划物资，以物易物，能算投机倒把？”
蒋家朝听出，他虽说得和气，却柔中有刚，而且经过短暂接触，他看得清楚，柴平生看起来文质彬彬，却原则性强。一时半会儿就秦耀先的问题两人很难达成共识，只好话题一转：“那起码也要看秦耀先是否生病吧？”柴平生坦然一笑：“秦耀先哪是装病之人？”
他俩说来道去，一旁站着，瞅得仔细的老白鹤不由接过柴平生的话：“这可说不定，秦耀先可是装了一肚子《三国演义》。”仍在原地站着的潘大炮也把柴、蒋的温和争论听了个仔细，现在又听见老白鹤说话，顿时有了真理似的，大步到柴平生面前，厉声说他：“我说柴支书就是过于偏袒秦耀先！”柴平生未顾应声，蒋家朝便开玩笑似的：“柴书记莫非与秦耀先关系密切？”柴平生指着正密切注意他们的群众坦然问他：“让父老乡亲们说话好吗？”蒋家朝听出他与秦耀先并无瓜葛，不待群众说话，便抓紧话把问他：“既然如此，让队长带人去看看秦耀先是否生病，既消除大家的顾虑，又去了秦耀先的责任，想你不会反对吧？”柴平生哪好再拦，勉强笑道：“这倒可以。”蒋家朝问人们：“谁跟队长去看秦耀先？”人群里无人答应。老白鹤则一拍胸脯：“我去！”蒋家朝不无满意：“还是积极分子积极。”
潘大炮、老白鹤如领圣旨，雄赳赳开门去了。蒋家朝拿起桌上的材料，将马灯朝面前一挪，对大家说：“我们先学习中央文件。”
老白鹤随潘大炮刚出门，便小声问：“大炮，你我是本房兄弟，你说，到底要把老秦怎样？”想到要达到蒋家朝与他们商定的目的，就必须把火烧到秦耀先身上，潘大炮对老白鹤恨恨道：“他搞投机倒把，咱们就要打击！”老白鹤显得浑身是劲：“好，有你这句话，我心里就有底了。”
两人一路说着，不觉已过明亮的打谷场，上了大路。潘大炮乍见路边淡淡的月光下齐腰深的豆地里有两个人影晃动，忙将只顾走路的老白鹤悄悄一拽，指着豆地里的那两个黑影叫他：“你看那儿。”老白鹤随手一望，小声对他表现积极：“莫不是文欣那小子对刚才不满意，请人偷摘豆角？”潘大炮本没想到，听他一说，顿觉有理，叫他：“脚步轻点儿。”老白鹤知他要抓那两人现行，便蹑起手脚，弓着腰随他下了大路，刚到地边，却见两个黑影没了。“哼！咋了？”潘大炮惊讶，驻足探望，老白鹤忽将他悄悄一拽：“狗日的们在前面爬着呢！”潘大炮定睛一看，果见前面的豆秧偶有晃动，便一步跨进豆地，两手拨着面前茂密的豆秧，疾步而去。老白鹤为表现积极，抢到他前面，踩得豆秧噼啪直响，竞相倒下，霎时便到了那两个黑影身边。那两个黑影想要侥幸躲过，一声不吭趴在地上，老白鹤像发现要犯一般，大叫后面的潘大炮：“快来，在这儿呢！”潘大炮疾步撵来：“抓他个狗日的，别让他们跑了！”老白鹤想起捉贼捉赃，一把抓住一个颇像文欣的衣领：“秦文欣，老子看你往哪儿跑？”
被抓的面前挂个粗布口袋，落汤鸡般瑟瑟发抖：“我……我不是文欣。”老白鹤还在奇怪，赶来的潘大炮弯腰看了，不由惊叫：“咋是铁锤？”老白鹤慌忙松手，铁锤一个踉跄，遂用力站稳。“那个是谁？”潘大炮厉声问了，两腿一甩，早到那仍趴在地上的身边。正要去抓，仍趴在地上的那个筛糠般爬起来，两手提着面前挂的布袋，低头嗫嚅：“大炮叔，是我。”“二滚？”潘大炮好不惊讶，“你们咋干这事？”手指大仓库：“四清工作队的蒋同志刚来，这要叫他抓到，可是要以破坏春耕生产论处的。”别看二滚在小伙伴们面前胆大，其实胆小，听潘大炮说得严重，顿时慌了，忙道底细：“大炮叔，别！这可不是我要来的，是我爸开会临走时叫我来的，因为我们家……”
二滚不知是吓的，还是委屈，哽咽起来：“我们家的粮食要断顿了。”铁锤听见，也手捂面前的布袋过来，低头对潘大炮说：“我家的粮食也要断顿了。”老白鹤听见，凑近潘大炮：“你看村里好多家都要断顿了，不如把仓库里的余粮分了，免得又被统购。”潘大炮像没听见，叫二滚、铁锤：“好了，快回去，莫叫别人看见。”二滚惊喜，指着面前挎的半袋豆角问他：“那这……”
潘大炮颇不耐烦，挥手叫他：“去去！”二滚、铁锤相对一望，拔腿便跑，踩倒一路豆秧。潘大炮、老白鹤没看见似的，随后回大路去。将到地头的二滚忽然停步，跟铁锤很快嘀咕了，又回头朝他们跑来。潘大炮小声呵斥：“嫌别人没看见啦？”二滚则神秘叫他：“大炮叔，刚才文欣还骂你私分粮食，是个大坏蛋，他要告你。”潘大炮还没答应，老白鹤抢上前来问二滚：“你知道他爸爸搞投机倒把，装病躲避斗争吧？我们这就是去抓他。”二滚高兴，扭头望了正满脸惊奇的铁锤，两人异口同声：“那我们也去！”潘大炮指着他们面前的布袋：“那这豆角？”二滚眼珠一转，扭头又望铁锤：“我们顺路搁到他们家里。”铁锤大悟：“对，搁我们家里。”
春妞家的三间坯墙瓦房距文欣家只隔几户，比文欣小一岁的春妞大人带孩子般领着满腹委屈的文欣回到门前。文欣虽是年幼，却自书中知男女有别，见春妞家屋门紧闭，屋里也无一丝儿灯光，便怀疑她家里无人，问春妞：“你爷爷不在家？”春妞虽小，却知他意思，指着紧闭的屋门对他说：“我爷爷在屋里睡呢！不信你看，门没闩。”随手将文欣的胳膊一挽，来到门前：“当心，别惊醒我爷爷。”小声叮嘱了，轻轻开门，拉着文欣跨进屋里，面前顿时一片漆黑。文欣不由小声叫她：“快去点灯。”春妞不理，却回头轻轻关了门，两手扶他，呼出淡淡清香的嘴凑近他的脸：“我想亲你。”“啥？”文欣一惊，忙往后退。春妞一把抓住他：“文欣。”文欣惊慌失措，但不敢声张，只小声问：“为啥……要亲我？”春妞望他，颇显渴望：“因为我看见大人们喜欢孩子总是抱在怀里亲了又亲。”文欣不解：“可我比你大呀！”春妞说：“可我总觉得，你是孩子，我是大人。”文欣辩解：“那也不行，因为我是男，你是女。”春妞委屈：“人家喜欢你才要亲你，再说，又亲不咋的，你偏认真。”说罢，不由分说，嘴朝文欣的嘴倏地凑去，早有防备的文欣头一扭，春妞那温热嘴唇只碰到他下巴。文欣惊得把她一推：“哎呀，我还要回去看我爸呢！”春妞忙把他一拽，小声道：“莫对人说啊！”
郭大夫为秦耀先打了针，拿了药，便默默收拾用具。这是他一贯脾气，绝不开口叫患者付钱。知他这个脾气，但凡被他医罢的，总自觉问他多少钱。他这才先说一句“要钱薄气”，再说出所收数额。有人要问：若遇不成脾气的不自觉给钱咋办？这事也有，却少。不给就不给呗！郭大夫绝无怨言。这远近十里八村就他一人祖传行医，若再病了，依旧找他，他仍用心医治，你还好意思不给钱？当然一般人都是在他收拾药箱时问他钱数，有了给，没有说句话记着也行。正因为此，郭大夫在这远近十里八村口碑甚好。
身体正渐好转的秦耀先见郭大夫收拾药箱，便捺不住问：“郭大夫，多少钱？”“要钱薄气。”郭大夫说着口头禅，将药箱扣紧，手牵背带，要挎药箱走。秦耀先颇显惭愧：“对不起，郭大夫，今天的账您先记着，待手头宽绰，一准给你。”郭大夫倒安慰他：“别在心，你困难即使不给也没关系。”刚说罢，忽听屋门被“砰”地推开，三人一惊，莫香春忙出去看。
